自断心脉还留有余魂,这是几乎不存在的事。
    徐云书推断,阿星在进入宋明义体内时便不是完魂。
    他重燃希望,滞锈多日的脑子飞速思考。
    会在哪,她会在哪。
    徐云书去了一趟荒村,宋明义的尸体面目全非,被秃鹫吃得千疮百孔。他忍着作呕的冲动在木屋中寻找散落的残魂,里里外外搜搜寻三遍,均无收获。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 shuwx.c om
    徐云书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重新离魂去鬼市。从阴界至阳界,凡是阿星待过的地方,他都不会放过。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找到。
    华灯初上,暮色渐浓。
    徐云书回到清云山,还在找寻。
    他的身体并未恢复到从前状态,但亢奋的精神支撑了虚弱的躯体,使得他不知疲倦地奔波寻找。
    山脚,山腰,山林。
    观门,大殿,院落。
    他企图画符引魂,但并无作用,燃起的火苗几近熄灭。
    月又升起,今晚没有星星,是满月夜。
    更深露重,徐云书筋疲力尽,还是不肯放弃。
    他的眼皮沉得快睁不开,四肢因过度疲劳愈渐发软。
    一个不慎,被块石头绊倒。
    徐云书跌在后院的草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进泥土里,呜咽着说:“阿星,你到底在哪里……”
    可能是他们解不开的缘分使然,徐云书在泪眼朦胧间抬头的那刹,看到了黑暗草地中摇曳的半株狗尾草。
    在那毛茸茸的狗尾上,正有缕残魂。
    依稀带有阿星的气息。
    如同沙漠中的人看见绿洲,徐云书大喜过望,连滚带爬奔向那草,借着盈盈月色,看清附着在上面的魂。
    阿星在山野间将这狗尾草带回来时,它上面本就有缕残缺的狗魂。
    他说无法复原,她还是傻乎乎留下了这狗尾草,当宝贝般悉心照料。
    徐云书竟不知,她擅自把自己的一缕魂魄给了这狗尾草,试图靠着以魂补魂的方式让这只狗复生。
    她的善良救了她,更是救了他。
    徐云书重拾希望,小心翼翼挖起这株草带回屋里,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
    这株草上现存有两缕魂,残弱的小狗魂,和一缕完好的女鬼魂。
    以魂补魂自然绝无可能,徐云书谨慎分开这两缕魂魄,将阿星转至能存储灵魂的小茶罐中。
    阿星的阴魂多为吸收徐云书的阳气而成,因而,她剩余的最后一缕魂魄还算活泼。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徐云书伸出手指,那一点魂便主动贴了过来。
    她不会说话,也没有意识,她只是残缺得不能再残缺的零碎部件,却对他表示出亲近。
    徐云书眼尾微红,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阿星回来。
    天未亮,徐云书又钻进藏书阁。
    他整夜未眠也没有睡意,宛如获得新生。他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一分一秒也不想浪费。
    尽管仍然没有找到修补魂魄的古籍,徐云书并不气馁,继续找,继续问。
    他跋山涉水跑遍各地道观,问访数位德高望重的道长。
    有人说残魂绝不可能修补成完魂,劝他放弃,有人想买他这缕痴鬼残魂补身,被他冷眼吓退。
    徐云书带着这缕魂快走完所有道观,有个老道士说曾经有个道士也想修魂,但他已归隐山林,也不知有没有成功。
    徐云书爬上老道士说的那座高山,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他恳切问询。
    老道士看了看法器中的残魂,又看了看徐云书,告诉他一个偏方:“你是纯阳之体?以心头血饲之,或有成效,但对你自身伤害很大,你且自行考虑。”
    徐云书感激跪谢。
    老道士并不接他这一跪:“这个方法并不一定奏效。”老道顿了顿,涩然说,“我也曾想让我的妻子复生,可她的那缕魂损坏过度,我熬了五年,把自己身体熬坏了,她也没有回来。”
    “很久没人来过这座山了……”老道看着徐云书,叹道,“痴情人,望你得偿所愿。”
    徐云书轻声道:“不管多少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尝试。”
    他跪拜叩首,告别老道。
    徐云书回到清云山,开始好好吃饭,好好锻炼,认真念经打坐。
    他每夜割心头血喂养残魂,并不告诉任何人。
    清云山的师兄弟们都为徐云书重新振作而高兴。
    徐云书照旧下山渡鬼,也主动参与地府走阴工作,他赚了很多钱,甚至将鬼老板娘的店都买下。
    老板娘已然得知阿星的事,背地里哭了好久,对徐云书道歉,当日不该那样说他。
    徐云书摇摇头,每月为老板娘送去固定鬼币,只为了阿星回来后能有喜欢的衣服。
    一日,他与余晖同行外出驱鬼。偶然间,余晖得知他每夜在做的事,大骂他“傻逼”。
    余晖指着他鼻子:“他自己都没成功的方法凭什么让你再去试?你想早点死就直说,老子给你收尸。”
    徐云书不反驳,只道:“不必劝我。”
    余晖强行扒开他衣服,徐云书瘦得能看见根根肋骨,胸口满是触目惊心的斑斑伤痕。
    心头血岂能随随便便说给就给,它维系着心脏的跳动,是阳气聚集的源泉,生命存在的根本。
    余晖算是明白了,徐云书只是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他其实早就冷静地疯了。
    “疯子,那老道士也是疯子,你要死就死吧。”
    余晖憋了一肚子气,又骂了徐云书几句,恨铁不成钢地摔门而去。
    徐云书平静合上衣服,没有言语。
    不久后,林迟和许倩的孩子学会走路,他们来观里烧香,和徐云书分享日常。
    他们为孩子取名为林念,悉心照顾疼爱。
    小小的林念扎着两个羊角辫在观里一步一顿地走路,她不怕徐云书,冲着徐云书咧嘴笑,咿咿呀呀叫他“书书”。
    徐云书低着头,摸摸小女孩柔软的发。
    送他们离观后,徐云书再绷不住,回到房中颓然坐下。
    他低低对着那缕魂说:“阿星,她长大了……你不是要做她的干妈吗?为什么你还不回来……”
    “阿星,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怕我撑不住了……”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四季更迭,一载又一载,她还没有回来。
    徐云书送走无数个魂灵,看遍世间悲欢别离,在每个晚上取血喂魂,为那么一个渺茫的机会,等待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奇迹。
    他守着那么一点点魂,就像守着全世界。
    弹指间,千百个日夜过去。
    五年后,徐云书二十八岁,徐秋山逝世,徐云书成为清云山第十一任观主,也是最年轻的一任观主。
    徐秋山没让徐云书送他,独自走上奈何桥。
    徐云书向他叩拜,守丧七日。
    这年,观里多了几个新来的小道士,徐云书教他们读经,画符,学咒。
    这年,小芙在外留学。宁钦禾遇到心上人,与她甜蜜相恋结婚。他搬出了清云观,成为居家道士,每隔几日回次清云观。
    常住观里的便只剩下小九,初来乍到的小道士们私底下偷偷和小九师叔抱怨师父严厉,小九告诉他们:“师兄是为了你们好。”
    一个叫陈十七的小道士说:“小九师叔,其实我们更愿意和你学经,师父看起来好凶,我们都不敢问他问题。”
    小九:“有什么不敢的,师兄又不会吃了你们。”
    陈十七抠着手,有理有据:“可他从来没有笑过。”
    小九语塞。
    新来的弟子都以为徐云书冰冷淡漠,不苟言笑,可小九知道,他明明曾是观里最温柔最有耐心的师兄。他对所有人都温和,他浅色的瞳孔弯一弯,像天上的月一般好看。
    小九忽地有点难过。
    多少年了,他再没有见过师兄笑。
    “小九师叔,你眼睛怎么红了?”
    小九揉了揉眼:“有沙子进去了。”
    “沙子进去了不能揉啊,要吹,我给你吹一吹。”
    “你赶紧读经去吧,晚上师兄要检查。”
    “啊……那我得先走了。”
    夜半三更,陈十七尿急起来上厕所,忽地发现院子里有一个人。陈十七偷偷透过窗看,竟然是师父。
    师父半夜不睡觉,为什么在院子里站着仰头。
    陈十七也试着仰头,除了天,什么也没有。
    他越发觉得师父古怪,第二日故意蹲守,第三日同样偷看,第四日……他被师父发现了。
    徐云书抱着一床被子进门,恰与扒在窗边偷偷摸摸的陈十七对视上。
    陈十七呆若木鸡,心道完蛋,必定要挨一顿骂,师父会不会生气把他赶下山。
    陈十七连十七都没有,他只有十五岁,他没有爸爸妈妈,下山就只能睡在阴冷的桥洞,他会不会被冻死。
    陈十七呜呜想哭,正欲开口跪求师父原谅,师父径直走过他身边,将被子整齐铺在他的床上。
    陈十七从前是乞儿,恰有察言观色的本事,没发觉到怒气,他保持纹丝不动。
    徐云书铺好床,淡淡扫了眼一脸戒备的弟子,道:“夜里冷,莫着凉。”关门离开。
    陈十七盯着松软厚实的棉被发呆。
    师父好像和他想的不一样。他虽然不爱笑,但竟然给他送被子。
    陈十七探出头,师父果然还在院子里,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叫道:“师父!”
    徐云书静静看他,微微疑惑。
    陈十七蹑手蹑脚走在他旁边,悄声问:“师父,您每天晚上不睡觉,都在看些什么啊?”
    完了,他说了“每天”,他说漏嘴了。陈十七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徐云书面无波动,似没发现他言语中的纰漏,指着夜空说:“星。”
    陈十七在心里嘀咕,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开口假装恭敬地问:“看星星能修炼吗?”
    徐云书像是看入了迷,没有回答徒弟的话。
    陈十七跟着看了几分钟,打起瞌睡,和师父说了声,便回到房间的暖和被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徐云书咳了一声,缓慢回屋。他走到桌前,惯例取了心头血,滴入桌上的一个小盒子中。
    他给那缕魂换了容器,这个小盒子看上去精巧美丽,徐云书觉得阿星会更喜欢待在这。
    那魂仍是薄薄的一缕,除了愈加活泼,似没有任何变化。
    她咕噜咕噜喝着美味的阳血,主动贴上徐云书的指腹。
    徐云书的眼神变得异常柔和,低低与她说话。
    可没说几句,又开始咳嗽,甚而咳出了眼泪。
    徐云书知道自己该好好睡觉,可没办法,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刻能安然入眠。
    他习惯了在清醒中独自度过漫长冷寂的夜晚,想她时,便与她说话,偶尔也在夜里画她的模样。
    画卷堆起来厚厚一迭,她仍没有回来。
    徐云书去了趟地狱,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次,什么也不做,只是看那几分钟,再悄无声息回来。
    这次回来后,他感觉身上更冷。
    一抬头,才恍然知晓,清云山下起了雪。
    冬天又来了。
    徐云书去山边看雪景。
    阿星最爱看雪,她不在,他要替她看。
    夜幕深沉无垠,缀着零散的星,无数雪花静静从中洒落,似星星坠入人间,随风飘舞、飞扬。
    枝头落了白,山林覆上浪漫色彩。空气带着雪的湿凉,夜的清新,还有绵绵情意。
    徐云书恍惚回到许多年前,那个雪花纷扬的冬夜,他们在荒芜的山边安静拥吻,眼里只有对方。
    一瞬间,热泪盈眶。
    总有人和他说,时间会冲淡一切。
    可是阿星、阿星。
    我怎么可能忘记。
    做再多事,过再多个日子,我想要的,只不过是回到那个冬天。
    可是阿星、阿星。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边。
    徐云书捂着伤痕累累的左胸口,自言自语:
    “清云山又下雪了。”
    “阿星,我想你了。”
    ……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转眼又过去五个秋冬。
    第十年,徐云书三十三岁。
    他彻底脱离了青涩少年的样貌,在外人眼里愈发严肃孤冷、不可亲近。
    早几年,还有大胆的香客向他表白,现如今都已不敢靠近。
    有人说徐观主已经出家了,也有人说他是要得道成仙之人,不会眷恋红尘。
    徐云书全然不在意别人怎么八卦谈论,他只做自己的事。
    他现在话比以前更少,经常一天也没有一句,陈十七有道法上的难题来询问他,他才会开口答上一二。
    当初来的那批小道士有的待不住走了,有的拜小九为师,只有陈十七仍旧跟着爱看星星的师父。
    一天,陈十七发现师父夜里没在看星星,反而跑去山里,他不放心地跟去,看到师父在挖土坑。
    师父虽然古怪,但没有这么做过,陈十七疑惑问:“师父,你在做什么?”
    徐云书语调平平:“建坟。”
    陈十七吓到,赶忙抱住师父的腿大叫:“师父你别自杀啊……”
    除了那一次,徐云书没想过自杀,但他已时刻做好死的准备。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活多久,因而要提前为自己准备好长眠之地。
    徐云书选址很好,在一片野生的花草地之下,远离山路,幽静怡人。
    他告诉陈十七,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就将他的骨灰葬于这片土地。
    见徐云书不是要自杀,陈十七松开徐云书大腿,呸呸两声:“师父您会长命百岁。”
    陈十七又问:“师父,为什么要把你葬在这里?”
    徐云书沉默,陈十七知道师父又走神了,等了一会儿,听到他的回答:“这里的雪景最美。”
    师父爱看雪,十七亦知晓,他再问:“师父,为什么你坟旁边还有个空位置。”
    师父彻底不说话了。
    陈十七心惊肉跳地揣测,师父不会要让他陪葬吧。
    徐云书一连建了三个晚上,洒下新的种子,等到明年春天,这里就会开满鲜花。陈十七想要帮忙,他摇头拒绝,独自熬到深夜。
    徐云书疲惫回到观里,洗手洗脸,习惯性要去看小盒中的魂。
    可一打开,盒中空空如也。
    他大骇,瞬间清醒。
    出门前他已喂过精血,那会儿小魂还在,他怕自己一时疏忽忘记关上,让她偷跑出去。
    冷汗直流,心又开始绞痛。
    徐云书失去过她一次,无法承受失去她第二次。
    他慌乱地在屋中寻找,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可没有,哪里都没有。
    维持十年的平静表面下,那颗破碎的心裂了满地。
    向来冷静的年轻观主,轻易在夜里因为这一点在外人看来极小的事崩溃失控。
    绝望充斥着他,他快要无法呼吸。如果连那缕魂都没了,徐云书真的无法保证自己能不能活到太阳升起。
    虚弱的身体即将无法承载巨大的精神负荷,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吸走他身上所有力气。
    徐云书强撑着站起,继续找寻。
    忽然间,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微弱的猫叫。
    他回头。
    眼前是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寂寥的院落。
    此时,在那昏暗的空地之中,有一个长发女子的背影。
    她乌黑的发在风中飘扬,柔软的裙角亦随之翩跹舞动。
    她娇俏地伸出一根指头,和一只猫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小猫将身一扭,不把她当回事。
    她似乎生气了,要去抓猫。小猫跑得飞快,她也跟上去。
    没走几步,被人从后面拦腰截住。
    徐云书从后面抱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直流。
    她似乎被吓到,扭头,吱哇乱叫地挣扎,喊道:“臭流氓!快点放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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