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絳文和我又到了那夜晚时特别寧静的小公园,我们依旧和那天一样,一脚便跨上底下装着弹簧的小木马,他还是因为脚太长的关係不得不屈起膝盖,但他看起来乐在其中。
    他先是默默吃了几口,接着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由于他问话的模样过于真挚,我也认真回答,他用那双圆滚滚猫似的大眼凝视我,专心倾听,因此我感到放心,恍然记起过去我也担任这角色过久,以至于越长越大,我却越开始不懂倾诉。
    我妈就曾经说,她希望我有烦恼都能立刻和她说,结果是我不愿多谈,在她面前装得一切安然无恙。我太害怕她担心了,毕竟她因为我的缘故那般伤神好几年,现在仍然牵掛我会不会无法接受事实,小心翼翼的触碰着。
    我低下眼皮。
    「你会不会觉得,执着在过去的我其实有点不切实际。」
    「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么汲汲营营,但你看起来却好像已经可以好好的过活了。不是常常听人这样说嘛,人要是不停回首过去,脚步就会停下,再也前进不了。」
    孙絳文似笑非笑,像是嫌我的话有些荒谬却又不敢放声取笑。
    「不会。而且我也不是能好好过活,我只是早习惯有那些不愉快与我为伍而已。应该是要这么说,没有人在受过伤害能够完全痊癒,随着时间过去那些伤疤不过是淡了点,不会痛,可是日后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惆悵。」孙絳文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从口袋摸出卫生纸抹嘴,又说,「只是惆悵而不会再伤心,我想对我来说就已是很大的进步。」
    我喜欢他说话时明亮的眼眸,于是微微牵起嘴角,「要是我像你一样就好。」
    孙絳文郑重的摇摇头,「你不需要和我一样,你是该对过去斤斤计较。如果由于失去那一年对你往后的生活带来不便,那你的确是该追溯。事实上我觉得比起像我这样不愿追究,你还更勇敢一些,因为你正在作选择。」他说完这话后,表情怔忡。
    「我选择了什么?」
    孙絳文看向我,「……选择在我表演时停下脚步、选择走进店里、选择再度与我攀谈、选择挑起关于过去的话题。即使你知道真相会伤人,你还是选择留下来了。」
    他说的话还挺奥妙的,我为了确认对他而言那些选择的涵义,于是沉默不语。然后我发现他又慢慢咬起嘴唇,我发觉他在担心一些事情。
    我转过头,木马两侧握把上的朱色油漆已斑驳,露出底下的铁锈。
    「之前我不敢说出来的故事,你想要听吗?」孙絳文的声音像是穿越光年而来,令我有了那句话是我在问自己得错觉。
    我没有看他,「等你不会害怕了,再跟我说。现在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快要哭了一样……」
    我不敢跟他说我和他担忧同一件事。
    等待他回覆的时间太长,我等不及转过头去,发现孙絳文同我一样低头看着握把兀自出神。说出那一句话大概耗费他许多力气,他驼着背,整个人快要服贴在木马上,包子也早被他捏得糊烂一片。
    我明白我们都是胆小鬼,我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在他寻求慰藉似的转向我时,仰首轻吻他的眼皮,我能感到他的眼球在我唇下敏感颤动。
    孙絳文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挺直的鼻樑滑过我的唇。天色略暗,他搜寻不到正确的位置,徒劳无功在我脸上轻触。他的嘴唇像是柔软的外星生物在我嘴边蠕动,一下子使我想起宠物般近似无害的舔吻,令人安心,我闭上眼睛凑上他的嘴唇,与他亲吻。
    那个吻既安静又青涩,没有深入,也没有繾綣,彷彿我们仅是藉由四唇相抵的动作确认彼此存在。我到最后乾脆席地而坐,依偎于他腿上,后来他厚实的掌心覆盖上来,收紧了些。
    他环臂将我抱紧,一声不吭,鼻息却紊乱。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着天幕,就跟上次一样,数不出任何星子,却被大楼顶部的灯光染得极亮,宛如不曾入夜。
    「那一年我喜欢你,即使如此,我的选择还是错得离谱。」孙絳文的声音沉沉鑽入我耳中,「所以就算现在你吻了我,我还是无法感到释然。我想你该要先听我说再来决定要不要喜欢我,否则--」
    「闭嘴。你要是再说话,我会直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孙絳文被自己口水呛得咳了几下。
    回程时他果真半点都没再提起,一个字也不敢说。我觉得他矫枉过正,就要他唱几首自创曲来听,他也真的唱了。
    萧瑟的景色里他的歌声如同春风,在我耳里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我送他回去店里,孙絳文原本要留我,但我真觉得在他工作场所没必要卿卿我我,摇头就说要回家。孙絳文乖巧「喔」了声,抿起唇,不晓得迟疑什么。
    而后他松开嘴,向前一步,手掠过我耳边,「……你头发被风吹乱了。」
    他的指尖擦过我耳廓时,我不受控制的缩起一边肩膀,被他碰过的地方开始发烫。
    「谢谢。」我訥訥道谢。
    「不客气。」孙絳文僵硬的回答,「那、那我就先进去了。晚上……我会再发简讯给你。」
    我点个头,转身想走,可是荒谬的我已开始牵掛起他来,忍不住就回头想看他进店里的背影。这一回眸恰好撞见小深,他正替孙絳文开门,走出店外点起菸吸了口后吐出,隔着乳白色的烟雾他对我微笑,然后比了个拇指。
    我苦笑挥手,他跟孙絳文感情这么好,会分享祕密在所难免,小深铁定是从他那里得知了些消息。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我突然有个想法,要是我跟孙絳文从未相认,过去也未曾接触,两个人仅是偶然相交的直线那就太好了。
    因为这样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愧疚,或是搁置过久而亟待了结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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