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她跑到烟花巷里苦苦哀求,才勉为其难地跟她回来;也不是因为他花光了酒钱,要回家重新拿东西卖掉。
    他就单纯地、像某个正常的父亲一样突然回家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轻轻地发着抖,身侧的手也颤了一下。
    苏承睿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脚下一动,快步朝她所在的书桌走来。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交错,对视之中,她轻声叫了一句:“爹”。
    父亲弯起唇角,“栖禾,你回来啦。“
    “我都听说了,你在京城可是出名的才女,都能给王爷写文了。真是出息了啊。“
    这话说得有点怪异,她眉心微蹙,只能轻轻点头,然后转移了话题。
    “爹,娘现在的身体也恢复一点了,比前几天好一些。”
    既然回家一趟,他总要去看看病床上的母亲吧。
    苏承睿却完全没有要往里屋走的意思,径直上前两步,在苏栖禾震惊的目光中,抬手抓住了她的袖子。
    他眼神诚恳,几乎称得上迫切:“栖禾,既然你都有名了,认识王爷了,能不能给爹帮个忙,把我的文章也发出去?”
    女孩的眼神骤然一抖。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一叠声地说着:
    “你没办法参加科举,却能让大家都叫你一声才女,看来考试也不是唯一的路。能不能把爹爹的文章给王爷看看,发布出去,让全京城的人都读到?”
    “这样说不定我也就能出名了,得了皇家赏识,也就能有个官当当。”
    苏栖禾猝不及防地愣在原地,表情微僵,半天没说出话来。
    被父亲拽住的手臂仿佛玩偶的一节肢体,好像没有意识似的,被甩开后就缓缓下落,沉重地坠回身侧。
    与此同时,阿萍出现在卧房门口。
    她脸上血色全无,撑着门框才能站立,咳嗽了好几声,却还要强打精神对苏承睿说:“上次我对你说过的,不要给栖禾提这件事,她在京城已经受了很多苦了。”
    上次?
    结合骆灵方才的话,苏栖禾明白过来。
    就在母亲听到女儿被人贬低指责、忧心过度旧病复发的同时,父亲也听到了那些流言。
    但他做出的反应是回家来设法联系女儿,要她帮忙宣传自己的文章。
    上次登门被阿萍拒绝,却不准备放弃,今天再次前来骚扰,没想到女儿正好在家。
    想明白之后,苏栖禾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个父亲。
    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只快步过去扶住了母亲,轻声说:“娘,没事吧?”
    阿萍努力回握住女儿的手,泪珠簌簌地掉下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骆灵到彬州这两个月来,从没见到过这家中的男主人,所以上次也没有认出他来。
    直到听苏栖禾管他叫爹,才意识到此人的身份。
    她当即恼了起来,“腾”的一声站直,拿出医者的庄严语气。
    “上次就是与你争执吵架才导致太太的病情极度恶化,当场昏厥,这次你竟然还敢来?”
    什么?
    苏栖禾心里一惊:争执,吵架,导致母亲当场昏厥?
    自己做出的混蛋事被明明白白地点出来,苏承睿脸上也有几分尴尬。
    他转过头去看着妻子,语气软下来:“阿萍,你也知道的,这次机会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当年娶你的时候,我答应过你,一定要考中举人。我到现在还是没能兑现承诺,我......心有不甘。”
    多年前,一个出身小康家庭的幸福闺秀力排众议,坚持要嫁给一贫如洗的书生,说相信他的才气,而且他对她承诺过,一定会考取功名,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当时年轻的阿萍说:“承睿哥哥,我相信你。”
    可现在,阿萍扶着女儿的胳膊,脸色灰白,瞳孔深处透着沉沉死气,眼泪顺着皱纹一路滑下,流过她不再年轻、不再红润的面庞。
    她说:“算了吧。”
    那位书生的誓言,早在第一次落第后走进青楼的时候,就已经生锈。
    现在过往回忆千疮百孔,早就回不到当初了。
    苏承睿厚着脸皮把家里这三个人挨个求了个遍,最后不顾女儿的拒绝,把一厚叠自己的文集硬扔在她的桌子上,然后夺门而出。
    大概又要回到他熟悉的酒肆花楼去寻找慰藉了。
    母亲猛然咳嗽了几声,刚有恢复的气色又惨白下去,苏栖禾赶紧将她一路扶回房间,急得又要哭出来。
    骆灵过来把脉,说并无大碍,只是心绪波动太过剧烈,已经超出了她这副瘦弱身子的承受范围。
    于是女儿憋住泪水,伏在床前,强行扯起嘴角微笑,同时搜刮脑海,试图找些开心的话题来聊。
    她绘声绘色地给母亲描述起京城的风物人情,当然,只挑好的部分来说。
    她说秦王府所在的那条街有一个很风雅的名字,叫柳荫,有很多小草从青石板的缝隙中生长出来,她经常在附近散步。
    还说她遇见的大多数人都很照顾自己,不止有李嬷嬷、管家和南风。
    有一次她承蒙抬举被带进皇宫,还见到了李贵妃和皇上的妹妹瑶城公主,也都很友善,还赏给她东珠和桃花酿。
    从苏栖禾含笑的讲述里,没人能猜出这一切的实情。
    好不容易,阿萍的脸上重新恢复了温柔的笑影,主动问她道:“你说了这么多,怎么都没听起说起那位秦王殿下?”
    她神情顿时一凝。
    张了张嘴,半天没讲出什么来,最后在母亲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垂下了睫毛。
    事实上这些天里,苏栖禾忙这忙那,就是为了努力让自己沉浸于久违的生活里,努力将与江寻澈有关的事全部抛在脑后。
    就好像她找来一个精巧的木箱,把殿下与她的所有过往一股脑塞了进去,然后用漫长的时间和坚定的意志力,试图在箱子上钉进一个个楔子,从而彻底锁住。
    而母亲突如起来的一句话,就让楔子蓦然松动。
    苏承睿踉跄着走出自己的家门,顺着长街,准备再去一家小酒馆里喝几杯便宜的黄酒。
    走到路上,突然见一个马车队伍由远及近,领头的车子宽敞轩昂,阔气非凡,身后随从众多,一看便是高官士族的车驾。
    他眼馋地望了两眼,然后,又忿忿地移开了目光。
    事实上,这么多年屡试不中,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正常地看待那些官员,多看一眼就满心酸涩。
    就像彬州县丞的儿子,与他同年秋闱,一举及第,上次回乡探亲的时候,已经官居三品了。他腆着脸想去给昔日的同窗敬酒,都被赶了出来。
    算了,越想越窝囊,还是借酒浇愁吧。
    青衫萧索的身影走远后,那辆领头的车子里,程淮安从车窗收回了视线:“我莫名觉得,方才看见的那个人长得有点眼熟,但看衣着打扮却颇为寒酸。”
    程誉正坐在父亲对面,他手边的矮桌上摆着两个锦盒,里面赫然是秦王府送过来、嘱咐他交给苏栖禾的药材。
    程阁老继续方才的话题:“你真的要我和你一块去拜访这个苏姑娘?”
    “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也只有在王府里才能发挥出来。现在她离开秦王,待在这穷乡僻壤里,纵有过人的才气,又有何用呢?”
    言下之意,他觉得苏栖禾前途暗淡,没必要让他这个前任内阁辅臣亲自屈尊登门结识。
    “说起来,我一直很想不通,她为什么非要离开秦王。”
    “就像那个同是彬州出身的黎徽,考中了解元却又莫名失踪。这种时候掉链子,实在是不堪大任。”
    程誉摩挲着那两个盒子,沉思片刻后,没有直接回答父亲的质疑,而是转移了话题。
    “父亲你知道吗,秦王府的人参存货,全都来自皇家药库,体型大,年份高,价格昂贵,有价无市,拿去送礼必定是顶级的排面。”
    “但是现在锦盒里这些,都不是王府里的,而是寻澈自己出钱新买的。为了拿到更多好货,他还让管家把王府中的一株参王毫不犹豫地让给了药铺老板。”
    “寻澈用一株有价无市的顶级参王,换了三株价格没那么高、更亲民的人参。”
    三株的药效叠加起来,说不定会比一株更好。
    而且,对于没有钱买药的人来说,一株人参只能吃到下月,三株人参却足以让病人熬到来年春天。
    “非常实用的选择,唯一的缺点是看起来不够高昂。”
    “而江寻澈此人,从与我相识到现在,十多年来,他不管对谁送礼,从来都是用钱打发的。”
    也就是说,只看价格,不会费心考虑任何实用价值。
    程阁老的眼神微微一变,“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程誉指尖点了点盒子。
    “据我所见,这是寻澈第一次亲自、仔细地挑选礼物,而且非常上心。”
    剩下的话也就不用说了,礼物自然是针对收礼人的,经过谨慎琢磨才选择的人参,背后其实是秦王对苏栖禾的心思。
    这甚至打破了他的惯例。
    程淮安明白程誉的意思:
    虽然苏栖禾现在毅然离开了秦王府,但倘若江寻澈对她很在意,那保不齐将来她还有可能回来,甚至走上更高的位置。
    所以他跟着儿子提前登门拜访一趟根本不算什么。
    程阁老点点头,打定了主意。
    “那就去吧。真没想到,原来秦王真的会动心。”
    程誉微微一笑:“没有,这些事都是我自己观察发现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送那株贵的,非要折腾这么一圈,他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然后直接转移了话题。”
    作者有话说:
    以后每天固定的更新时间都是零点零七左右,有事会提前在评论区请假,没事的话不定期掉落加更~
    第29章 字迹
    ◎怎么,你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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