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在心事重重中,倒是也有一种解脱之感。
    于是在镇国公主说出‘不够’二字后,他坦然认错。
    但……
    他也很坦荡的表示:守口如瓶只为一点亲戚情分,他本心上并不赞同卢堂姨说的任何一个字。
    “臣拜的不是女帝,是能令邦国兴盛百姓安居,遐迩平夷海清河晏的帝王。”
    这才是臣子欲追随的帝王。
    他顿了顿:“而皇储之事为国本,若陛下询问朝臣之意,以臣之见——”
    “皇储,当为能承继圣神皇帝之志者。”而不论什么姓氏、公主与皇子。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圣神皇帝看好的宰相预备役之一,狄仁杰当然看得出皇帝的立储倾向。
    他是支持的。
    其实,作为朝中重臣,狄仁杰与镇国公主的私交并不多,但在朝上常见。
    但近来,每每在朝上见到镇国公主,狄仁杰都会有一点感慨,就如今日——
    今日公主穿着家常的衣裳,其实比宽大的朝服,身孕更加显眼一点。
    这让狄仁杰更加清晰地想起:从有孕到现在,镇国公主一直在上朝,她负责的署衙之事,也从未放下。
    她在做一种截然不同的表率。
    自圣神皇帝登基以来,如今朝上的很多朝臣,已经习惯了朝上有女官。
    但,这真是第一次跟有孕的女官一并在朝上。
    毕竟原本如城建署、太医署内或许有女官,但她们本来也不上朝,若有身孕不过是署衙内部安排休假就是了。
    但圣神皇帝登基后,越来越多的女官出现在朝上,那必然就会带来一个生育对仕途影响的问题。
    镇国公主是以自己做了一个先例。
    倒不是所有女官都得有子嗣,毕竟这朝上许多女官,都是掖庭宫女出身,本身进宫做宫女后就没打算嫁人生子,有了官职后,更是奔仕途去了。
    但有镇国公主此例,这就是可以选择的事儿了。许多如裴宁一般已经成家的女官,不用担心一旦有孕,就得离开朝堂去保胎,甚至再也回不来。
    而狄仁杰时常能在镇国公主身上看到圣神皇帝的影子。
    他还记得,太平公主和殷王李旦,也是在陛下‘二圣临朝’后才出生的。
    那时候的‘武皇后’,也是有孕亦上朝,亦操持庶政的。
    **
    就在这一年的五月田假,神都中渐渐刮起了一阵流言蜚语。
    圣神皇帝看重娘家子侄,甚至将武家子孙封王和亲,正是一种只认武氏为‘自家人’的代表。
    然而世家还在文火慢煮,准备先放出点流言捧一捧武氏宗亲,让圣神皇帝为子女和娘家头疼,朝上就发生了新的变故。
    六月一日大朝会,御史大夫元万顷(前北门学士,从先帝一朝起就是皇帝的人)呈上了一道奏疏。
    并非他自己的奏疏,而是代为呈奏。
    是武承嗣状告崔族遗孀卢氏!
    说起来,在宅中苦思冥想如何讨好皇帝姑妈的武承嗣,在‘偶然’探听到卢家此事时,真如天上掉下来个金元宝一样,当晚觉也不睡了,直接写成奏疏!
    只可惜他如今还是白身,自己无法上朝,只好走流程,请御史台代呈。
    而圣神皇帝接下来的做法,也让武承嗣坚信自己做的没错——
    皇帝给了他个金吾卫内的官职,让他去调查此事。
    武承嗣大为振奋:果然这条路没错,讨好到了皇帝姑妈!
    而武承嗣此人,为了自己出头,自然是不遗余力的。他当即以卢氏为中心点,开始顺藤摸瓜,去搜罗往日与卢氏走的近的世家。
    以为自己只负责在暗处煽风点火,站干岸看笑话的世家,忽然发现,一转头火烧到自己来了!
    **
    武承嗣如同脱缰的鬣狗一样开始到处搜罗世家罪证,对姜握自然没什么影响。
    武承嗣比武三思聪明的一点在于,他更会看皇帝的脸色。
    所以不但没想过跟‘大司徒联姻’这种攀附事,反而在欲拜访姜府而吃了闭门羹后,就非常识趣再也不来了。
    而因卢氏之事牵扯到狄仁杰,于是在六月初的夏夜,姜握与崔朝在院中树下闲坐之时,不免提到了当年初见狄仁杰的情形。
    姜握道:“那日我坐在屏风后,听着狄怀英的声音,忽然想到初次见他的时候……”
    她捧着茶杯,徐徐道:“整整三十年过去了啊。”
    真快。
    而曜初,也已然到了她当年的年纪。
    崔朝亦想起了旧事。
    那时候,他们还住在长安城的延康坊——那是先帝把从前魏王李泰的超规格宅院直接没收,拆成了五套房舍,分给了他看重的臣子。可以说是非常标准的先帝做派。
    不只记得宅院之事,崔朝甚至还记得那一天,延康坊中卖的好桂花糕,有女亲卫买了送进来。
    他甚至还记得那日,她吃桂花糕的样子。
    就这样,过去了三十年吗?
    姜握慢慢算道:“那一年,狄怀英是二十四岁。”
    狄仁杰比她小六岁,她那一年刚过而立之年。是做了吏部侍郎后,第一年参与贡举事,是做王老尚书的副手。
    如今……王老尚书早已不在世了。
    他老人家从宰相位上致仕后,就离开长安归乡养老。故而他的丧仪,姜握也好,裴行俭也好,这些旧日下属都无法亲至,一应丧仪之礼都是托王神玉带去的。
    而今,不但当年带着姜握的王老尚书不在了,当年引荐狄仁杰给她的阎立本也已然过世。
    有时候,常常见面的人,往往容易忽略彼此的变化。尤其是年少就相识的人更是如此。
    因此在她的印象里,总是下意识将狄仁杰认作当年面貌。
    然而看不见面容,坐在屏风后,只听着狄仁杰的声音,姜握才更加意识到——他也早不再是,当年去姜宅见她的青年了。
    甚至孙女都是能去上阳宫念书的年纪。
    而她多年的朋友和同僚,也都未被岁月遗忘。
    就在端午前,王神玉还与她玩笑道:“等储君之事尘埃落定,我便能够致仕了吧。我可也是年过七旬,都望着八十的人了,陛下不会真留我在朝堂到九十这般无情吧!”
    又说起刘仁轨——问她要给刘相的八十五岁寿筵送什么大礼。
    岁月如刀。
    “有人把生命比作读书。”姜握手里拿的是最新的报纸,上面刊登着王勃最新的广告文,写的是铅笔。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往前走,人亦在年年岁岁中老去。
    两个人一起看廊下日落月升,星辰漫天。
    崔朝听到她的声音轻如夏夜中的薄雾。
    “死亡就像人在黄昏时分读书。读啊读,没有察觉光线渐暗。”
    “直到读书的人停下来休息,才猛然发现白天已经过去,天已经很暗,再低头看书却什么都看不清了,书页已不再有意义。”[1]
    或许是有这样一个夜晚,或许是早有心理预期——
    当姜握收到晋阳公主自华原送来的讣告,告知她孙神医仙逝后,姜握的内心,与其说是大悲大痛,不如说是一种孤山寂岭,大雪纷飞之感。
    第345章 武承嗣状告大司徒
    这一年六月,盛夏连雨,土地氤润。
    上阳宫医学院内的药草生长的很好。
    当年建上阳宫学之时,奇花异草全都由辛相挪走,变成了办学经费。故而去岁学校成立之初,各殿各宫多有空地。
    然而这一年下来,各学院已然都种了与本学院特质相宜的花木,俱擢颖挺挺,盛夏则荣。
    如农学院多种果树、医学院多栽常见药草,文学院则是各学生众筹,原本的奇花异草无了,就从各家府上薅羊毛,挪来些赏心悦目的花草,以便吟诗作对……
    *
    这一日,黄芪没有穿碧色官服,而是换了一身素色常服,与其余神色哀凄的同学们一起,走入医学院。
    她也看到不只有医学院的同学,还有许多旁的学院的学子,以及女校的学生,今日都来到了医学院。
    路过庭院,夏日草木敷荣,药香满园。
    医学院自有专门的药圃,但庭院中也蔓种了些好养活的常见草药,譬如黄连、春生苗等。旁的学院学生有时候来采两株也无妨,黄芪她们还会细心告知人如何用这些药草。
    六月里,正是这些草药繁茂之时。
    院中无风,草木亦寂静如默哀。
    *
    黄芪走到医学院的大堂内,看到这一年来看的无比熟稔的画像——开学的那一日,她一进门就见到墙上挂着一张荣誉院长的画像,亲切的老者,正是孙神医的面容。
    而外面的名人廊上,则挂着历代名医先人的画像:扁鹊,华佗,张仲景……
    然今日,孙神医的画像,要挪至先人中去了。
    黄芪在人群中站定。
    这日医学院大堂站了许多人,却很是安静,只有大司徒的声音——医学院院长晋阳公主尚在华原料理孙神医的丧仪未归,故而今日是由大司徒主持挪动画像之仪。
    “……扶危拯弱,方药绝伦。巍巍堂堂,名魁大医。医门之圣,百代之师……”
    这是圣神皇帝写给孙神医的悼文。
    大司徒念悼文的时候,大堂内尚且能保持一片肃静。
    然而在医学院的几位老师攀着梯子,小心翼翼把孙神医画像从银钩上取下来的那一刻,轻轻的‘咔哒’之声,是画像上的银钮离开挂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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