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梁琇一下车的时候,慕云中就一眼认出了梁琇。
    他本以为这次瞒天过海能让他死里逃生,没想到最后还是倒在了“冤家路窄”这四个字上,没能躲过去。
    其实,刚才秦定邦他们数的人数,都不对。
    算上慕云中,拉着第二批人的那两辆轿车里,一共挤进了十个人,但因为是晚上,而且角度不好,他们三个人都没看到夹在众人里的慕云中,把人给数漏了。
    井上畯在厂房里把针对鼠疫干燥菌,也就是他嘴里所说的新型剧毒药物,如何稀释投毒的方法步骤、注意事项都讲解完了之后,第二批要去“投毒”的人,便先行一步,出了厂房。
    而慕云中则留在后头,他要和竹野智说几句话,以及会一会竹野智嘴里所说的幕后势力,到底是何方神圣。
    结果还没说几句话,外边就又是爆炸,又是枪声。
    竹野智当即大骂,“八嘎慕云中!你骗我们!”
    慕云中也惊呆了,但他知道肯定不是他的问题,他一边往机器旁边躲,一边回道,“妈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料,人高马大的井上畯抄起地上的纱锭,几步走到慕云中身边,不费一言一语,抬手便向他头上砸去。
    慕云中那可是经历过军统训练的,身手十分了得,他迅速闪身躲开,可是枪卡住了没拔出来,情急之中便拔出身上藏的匕首,和井上畯几个回合,一刀扎穿了井上畯的右手掌。
    而被两人堵在两排机器中间,逃不出去被迫“观战”的竹野智,此时也终于掏出了自己身上藏着的枪,枪口指向了慕云中。
    但慕云中的脑子还是很清醒的,他趁着井上畯喘息的间隙,朝着二人急中生智分析利弊道,“开枪的话,外面的人就被引进来了。我不和你们打,你们也千万不要开枪,他们现在可能不知道这里还有人。你们悄悄地走,我也悄悄走,以后我们互不相干,可好?”
    此时外面的人是谁,以及是谁引来的、带来的,全都不是重点了,如何快些逃离,才是此刻的关键。三个全是聪明人,慕云中几句话点中要害,于是两个日本人迅速放下了短暂的暴怒,竹野智抢走慕云中手里的刀和腰上的枪,领着受伤的井上畯,从另一边他提前来踩点时发现的侧门,逃了出去。
    而慕云中则趁外面枪声都平息了之后,慢慢从厂房走了出去,一路贴着院墙的墙根,踩着树的暗影,朝大门慢慢摸去。当他一眼发现大门口停着的卡车时,便赶紧躲到了发电厂的墙边,只等着卡车都走了,他再溜出门。
    谁知道他脚下一不留神,正好踩到了张直刚放到地上的那把铁锹上。
    他一脚踩到铁锹头上,铁锹的木柄迅速弹起,那颤悠的力道把他吓得赶紧往旁边一跳,整柄铁锹又在地上弹了几弹。
    那时老朱几个,正在冯氏卷烟厂的门口,刚把秦定邦三人送走,离着发电厂还有段距离,加上汽车驶离的声音,听不见这边的动静。
    但这铁锹带来的一连串声响,对于守在车里的两个小同志而言,简直就如同在寂静的庙里撞了钟。
    坐在副驾驶上的那个赶紧拿枪下了车,慕云中一见这情形,便明白躲是没法躲了。而他身上的刀和枪,又都被竹野智抢走。本来刚往外走时,他从路上的尸体身上捡了一只枪,却已经被打空没子弹了。所以此时,其他身上其实只有一把空枪。
    “你是谁?”小同志喝道。
    “刚才……”慕云中沉着地将那把空枪往腰间别了别,空着两手走出来,“刚才秦先生,让我过来查看这里有没有人,我刚转了一圈,里外都搜了,没人剩下。”
    “你是……秦先生的人?”小同志犹豫地问了一下。
    “是啊,刚才打得好激烈!”慕云中语气激动起来,“你们来了可真好,可算是有了救兵,要不然非得跑几个,那就难收拾了。”
    小同志听了这话,又上下打量了慕云中一番,想了想,才把枪收了回去,“秦先生刚才好像是救人走了,你这没车,等我们收拾完了,可以顺路捎带你一段。”
    如果不是慕云中刚躲在厂房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了大门外喊的那嗓子“秦先生”,他还真不知道外边到底是谁。
    这一嗓子,真是救了他的命。
    这里没一个人认识他,他出发时又故意穿了一身码头工人的装扮,再加上刚才他们那么一说,是个人都会把他往秦家码头工人的方向想。而且他还帮着这些人扛尸体,运煤点火烧厂房,不多话只干活,既显不出他不一样,又显不出他身份可疑。
    只要挨到随他们的车走一段路,中间提前下个车,就够了。
    结果,没想到啊没想到,偏偏却遇到了梁琇——这个当年燕京大学闻名校园、被众人倾慕的小学妹;这个被他出卖给冼之成,饱受折磨差点丧命的临时行动队员。
    可能是老天,一直都在看着这一切。就等着在这里,不光给他这荒唐多变的人生做个了结,也给他和梁琇之间的恩怨,做个了断吧。
    当晚,冯通载着梁琇去医院,看了秦定邦之后,便按照秦定邦的指示,去码头和大良会合,把当晚要发出的船,改道北上。此次不同以往,因为那船上不光满载着货物,还有一个五花大绑的慕云中。
    冯通出发后,梁琇则和张直一道,留在医院照顾受伤的秦定邦,还有那个能把人吓死的冯龙渊。
    这冯龙渊在去医院的路上,断断续续地还是不停嘴,恨不得把整个后事都跟秦定邦交代好了。
    看着他奄奄一息,嘴里不住地淌血,却仍有说不完的话,秦定邦既焦急万分,又于心不忍,他真害怕冯龙渊最后别真死在了话多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冯龙渊一拳砸晕,赶紧给送到医院去救治。但又怕他有话没出口,最后留下什么遗憾。
    得亏当时有张直开着冯龙渊的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把人送到了医院。
    医生接过冯龙渊的时候,冯龙渊嘴里还在哼唧着喊,“疼死了……我要死了……”
    秦定邦真是急坏了,拦住一名医生,便问这人有没有生命危险。
    医生倒是冷静,除了说要赶紧抢救,还好心地提了嘴安慰的话,“现在还能不停喊疼,是好事儿,要是满身血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才是真凶险。”
    医生说的没错,冯龙渊没经历过什么伤和痛,这哪是他受过的罪。
    反倒是一声不吭的秦定邦,那肩膀的枪伤,需要好好处理一番。
    其实秦定邦的伤一点都不轻,子弹应该是擦到了左肩的骨头,但秦定邦硬是一路咬着牙把冯龙渊送到了医院。等看到冯龙渊开始有医生管了之后,秦定邦这才倚靠到墙边,抬起手紧紧抓住左臂。
    也幸亏是到了医院,秦定邦肩上的伤,也跟着得到及时的处理。
    后来,梁琇和冯通也赶到了医院。
    梁琇把她来之前,在纱厂门外的情况都跟秦定邦说了。包括慕云中为保命,把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老朱。梁琇又把慕云中之前的所作所为跟老朱说了。老朱最终决定,这个人不能放也不能杀,让梁琇帮忙问问,不知能不能通过秦定邦,尽早把人给送到北边。
    秦定邦当即表示没问题。冯通则按照秦定邦的安排,把知道内幕细节的慕云中,跟船上的货扔到一起,一道都给送了过去。
    梁琇之后就留在医院,和张直一起,照顾着秦定邦和冯龙渊。
    还是梁琇想得周到,跟秦定邦要了冯龙渊家的电话,把吴曼叫了来。
    也许是到了生死关头,吴曼才读懂了自己的心,冯龙渊活蹦乱跳地挨她骂可以,但浑身是血不知死活,绝对不行。这刚强的姑娘,伏在床边,一边哭,一边骂着不省人事的冯龙渊。
    梁琇起初还去劝她,但后来发现怎么都劝不住,于是就安静地守着秦定邦,由着吴曼去了。
    第二天一早,冯龙渊便醒了。
    医生说了,冯龙渊受的都是些外伤,身上虽然被刀扎出了好多窟窿,但奇迹般地都不在要害部位,只是搏斗中被打掉的那两颗牙,恐怕得身上的伤好了后,才能去镶,所以养伤期间,吃东西恐怕不太方便。
    总之,就是伤口不少,多流了些血,得多遭些罪,却没什么性命之忧。
    真是命大啊!
    吴曼因此放了心,又趁冯龙渊醒了,把他好一顿责骂。骂他没那个武艺瞎逞什么强,骂他这么不顾她娘俩的死活,分明就是心里根本没有她。
    冯龙渊被骂得舒坦极了,吴曼的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承认和疼惜,所以一边听着,一边傻呵呵地豁牙直乐。
    等心上人终于骂完了,他便铆足了劲,开始对自己英雄事迹大加宣扬,期间还不停拉着秦定邦和张直做证人。
    这位新晋的抗日英雄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英勇,搞得全病房,就光听他动静了。
    秦定邦的伤口正是疼的时候,还得应付着冯龙渊。梁琇一看这样实在不行,等到冯龙渊再精神些,还不知道得聒噪成什么样子,到那时,秦定邦就彻底没法休息了,所以她便跟医生商量了让秦定邦出院,把人接回到江边的家中,再麻烦祁大夫过去帮着看伤。家里环境更好,祁大夫医术也是一流。
    张直一将二人送回江边住处,便被秦定邦遣回家休息了。昨天又是战斗又是开车送人,还在医院跑前跑后,熬夜看护两个伤员,哪怕铁人也扛不住这么熬,秦定邦让他今天全天都回去睡觉,不用管其他事。
    屋里,秦定邦被梁琇扶着在沙发坐下,刚想说让梁琇歇一歇,却像突然记起什么一样,一把抓住梁琇的手,“卞中涵,昨天晚上什么时候走的?”
    “我昨晚一下车,就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说能帮的都已经帮完了,说完之后就走了。”梁琇回忆道。
    “昨晚老朱下车时,他没自报家门,我也没在卞中涵面前透露老朱身份。”秦定邦眉头皱了一下,“但卞中涵太聪明了,肯定会猜出老朱他们是什么人。”他握着梁琇的手紧了紧,“琇琇,你要不要确认一下老朱他们……”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梁琇有点欣慰地朝秦定邦笑了笑,“老朱昨晚已经跟我说了,先前的联络点,他们当晚就会撤销。等重新安排好了,会再来和我联络。”
    秦定邦听后,释然地点了点头。
    需要共同对抗日本人的阴谋时,双方尚且可以联手。但当阴谋解除,两个不同的阵营,必定又是你死我活。秦定邦可以在生活里把卞中涵当做小老弟,却不敢在立场之争上,心存任何侥幸。如果因为他把卞中涵带到了事发当场,又因为卞中涵让梁琇所在的组织遭受损失,那他秦定邦,是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了。
    幸好,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血雨腥风,警惕性,已经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
    第137章 属于他们的战场
    卞中涵从屈氏纱厂开车离开后,几乎是一路踩着油门,回到了台丝德朗路的那二层小楼。
    正如秦定邦之前跟他说的,相对于市中心的繁华、江边的热闹,这里几乎可以算是偏远了。自打住到这里,他都没怎么看过国府的警察巡街。于他而言,这简直是一处绝佳的栖身之所。
    他熄了火停了车,便赶紧奔回了屋里,同时不忘锁上院门,又锁上了一楼的房门。
    他没开灯便直接冲上了二楼卧室,先是把厚厚的窗帘拉上,又把卧室里的大衣柜整个挪开。然后,他将柜后的几张并排贴着的良友画报揭了下来,再把和周边白墙刷成一个颜色的薄木板拆下,所有这些都移开了,便露出了他住进来不久后,就在墙上掏出的一个暗格。
    他把藏在其中的一个箱子慢慢抱了出来,轻轻放到桌子上。那桌子离窗户最远,上面有一盏台灯,还有一本《楚辞集注》。
    他把帽子摘下来罩在台灯上,然后按开开关,这样灯光没法发散,就只能照到桌面上的一点空间。然后他打开那个箱子,先拿出藏在其中的一本密码本,又取出里面的电台,有条不紊地给架好。
    之后,他闭上眼睛。
    随后,傍晚他在秦定邦家沙发上看到的那张名单,就像照片一样,在他的脑中被完整地冲洗出来,每个字,都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有一抹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把电台接上了电,然后把名单里的所有详细信息,还有晚上战斗的情况,以《楚辞集注》中所对应的密码数字,一字不漏地,都发了出去。
    精准,熟练,像一台工艺最精良的机器。
    一发完情报,他就快速收起电台,手脚麻利地把一切复原,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回到一楼,他静静地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桌上先前秦定邦送给他的红酒,倒了满满一杯。
    暗夜如斯,他起身走到北面的窗前,面色平静地朝着北方举了举酒杯。
    仰头喝光,不剩一滴——
    如果一切正常,这消息,应该在那第一批人到达以前,就被接收到了吧。
    两天后,夤夜。
    夜空淅沥着濛濛的细雨,像那种无声无息的抚摸,蛊惑着整个城市沉沉睡去。
    卞中涵专挑了这么个时候,开车一路过了苏州河,直到停在了闸北的一处荒地。
    这种湿漉漉的雨,本就是留人不出门的好手,此时又是深夜,在这么荒僻的地方,四周当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卞中涵下了车后,在车外站了会儿,随后便从车里薅着一个人的衣领子,将其扯出了车门。
    那人双手被捆在身后,嘴里堵着块破布,既没了自由,也失了声音。卞中涵将其一把掼到地上,那人寻不到平衡,前额一下抢到了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嘴里忍不住发出了几声呜咽。
    卞中涵没去管这些,拍了拍手,然后挑着旁边的一处长长的石头坐下。
    他抬头朝远处望去,影影绰绰的,能看到一处建筑的模糊轮廓。
    他知道,那是四行仓库。
    他早就想有这么一天了,可终于让他等到了。
    他从兜里摸出一盒烟,然后把烟全都掏了出来,朝着那处残楼的方向,一根一根整齐地码放在身旁的石头上。
    他把最后一根留给自己,点着,慢慢吸了起来。
    暗夜里,只有他手里掐着的一星亮,又隔着一层烟,他有些看不清地上趴着的那个人。
    是在挣扎着的,肯定是不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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