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道瞥了阿保机一眼,心念一动,笑道:“既是渤海大臣,便是我大唐之臣,可汗可否加赐一坐?”
    阿保机此时还需要大唐的招牌,不好为此拂了唐使之意,便点点头:“赐坐。”
    冯道热情地朝大封裔招招手:“来,且这边坐。”
    大封裔求之不得,自然一招即来,契丹王帐的使女见了,也就下意识把加赐的坐席横案放在唐使身边,阿保机嘴角撇了撇,似有不悦。
    此时大宴再开,阿保机毕竟不能只顾唐使一人,没过多久,便只剩冯道向大封裔问起如何突然出现在契丹王帐,是不是受渤海国王之命来祝贺阿保机的。谁料大封裔的回答完全出乎冯道意料之外。
    在大唐乃至周边地区都开始陷于混乱的年代,只有渤海国一隅偏安,没有外患,没有内战,举国安宁,独享和平。自宣王大仁秀以来,历代国王充分利用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使经济持续发展,国力远远超过了大唐第一属国新罗国。正当渤海国官民百姓畅享和平安宁的时候,致力于偏安的的宽明景王大玄锡不幸病逝。
    大封裔对冯道说起的事情,可算说来话长:大唐景福二年,渤海国宽明二十二年,景王大玄锡因病逝世,在位二十二年,享年五十岁。他的长子大玮瑎继位,称渤海国成王,改元庆成。
    在渤海国景王大玄锡逝世前后,大唐国的内乱愈演愈烈。此前二年,宦官头目杨复恭叛乱出京。此前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逼皇帝李晔赐太尉职。此后第三年,凤翔、静难、镇国三镇节度使联兵攻长安清君侧,逮捕并处死了大唐皇帝信赖的宰相韦昭度。再过一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再次进攻长安,大唐皇帝李晔率皇子皇孙逃亡到华州,被镇国节度使韩建扣留。韩建嫌皇族人员太多,就在大唐皇帝的面前,把除皇帝亲生子之外的二百多名皇族子弟包围屠杀,那些皇侄皇孙们爬到屋顶上向大唐皇帝呼救,大唐皇帝却无能为力,只有掩面哭泣。
    在渤海景王大玄锡逝世前后,新罗国也暴发内乱。此前二年,江原道的大将军梁吉占据原州,建国称王。此前一年,戌将甄宣在武珍州起兵,宣布独立,建后百济国,自称国王。此后四年,西南部发生赤裤军暴动。此后六年,出家为僧的新罗国王子金弓裔参加了北方原州大将梁吉的叛乱,继而又脱离梁吉而独立,建后高句丽国,定都松岳,自称国王。
    当内乱的祸水席卷中原大地,并且漫延到新罗半岛的时候,渤海国却是举世皆乱我独宁,为海东人民保存了一块和平的乐土。这是自宣王大仁秀以来,四代国王励精图治的成果。渤海国的新国王大玮瑎在这种环境下登上历史舞台了。
    大玮瑎称渤海国成王,改元庆成,立长子大諲撰为副王,百官各司原职,一切制度依前朝不变,力图巩固一隅偏安。按贯例,新王登基要向大唐皇帝讨封。可是此时大唐大唐皇帝正被节度使们争相劫持,成王大玮瑎无法派出使臣讨封,一时惶惶不安。
    这日早朝,成王问道:“孤王登基数月,不能向大唐皇帝讨封,心中不安,卿等可有良策?”
    大内相朱承明奏道:“依老臣之见,大唐气数已尽,我主正可乘机自立,不必再把讨封放在心上。”
    成王道:“大内相此言不妥。自高王开国以来,渤海国就是大唐藩属,历十三王而不变,孤王岂能违背?没有大唐皇帝册封,孤王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国王,与山贼草寇无异。大封裔听教。”[无风注:前文有述,君令称敕,王令称教。]
    大封裔是成王的胞弟,官居鸿胪寺卿,与大唐官职一致,相当于渤海国的外交部长,当时出班应道:“臣在!”
    成王道:“你立即持讨封表入唐,不管皇帝在哪里,都要找到他,讨得一道册封诏书回来,好让孤王安心治国。”
    大封裔应道:“臣领教。”
    于是大封裔带着成王大玮瑎的讨封表和贡品启程入唐,走的是幽州道。这时的大唐国已经被节度使们切割成若干独立王国。幽州这时候已经是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地盘。这位土皇帝骄奢淫逸到了极点。他在幽州西面的大安山上建了一座行宫,暗地里过着皇帝一般的生活。他不仅贪图享乐到变态,还贪财到变态。他下令用陶钱代替铜钱,把民间所有铜钱收缴上来,据为己有,藏入大安山行宫的钱窖之中。这样疯狂聚敛铜钱的当权者,在中国是前无古人,在世界也难有后来者。
    渤海国使臣大封裔路经幽州,立即被刘仁恭的儿子刘守光扣留。刘守光和他父亲一样既狂妄又贪婪。他完全不把朝贡的使节放在眼里,其实也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这时的大唐皇帝,对于这些远在天边的节镇来说,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摆设。刘守光搜查了大封裔的行李,对讨封表并不在意,却把带给皇帝的贡品和随身财物全数没收,连路费盘缠也不给留。
    大封裔对大唐地方官员这种无理行为十分恼火,争辩道:“本王子是要到长安朝贡讨封的,衙内是地方长官,理应派兵护送过境。现在你自己先没收了贡品,让我如何完成使命?”
    刘守光哪能里肯听他争辩,当时就冷笑道:“你完成不完成使命与我有何相干?你如果觉得为难,我索性连讨封表都收了,好让你无牵无挂。”
    大封裔只怕连讨封表都保不住,不敢再争,匆匆离去。过了幽州到了河南,又被宣武节度使朱温的亲兵逮捕起来。朱温此时正在谋划兵进潼关,把大唐皇帝李晔从李茂贞的手中夺过来。他把朝贡的渤海国使臣逮捕之后,突然想到这个使团有可用之处。他决定利用渤海国使臣大封裔入朝之机来剌探关中军情。
    朱温假腥腥说道:“孤王有责任护送使臣进京。可是现在各地兵乱猖厥,如果派兵护送,恐怕引起误会,反而误了大使的行程。孤王挑选十名精壮勇士,扮作大使的随员,一路护送进京。”
    大封裔不知朱温是在利用他来搞阴谋,觉得这个节度使不愧是忠君报国的封疆大吏,比幽州的军阀好得多了,不禁对朱温肃然起敬。当即谢道:“多谢东平王关照。大唐有东平王这样的忠臣,真是天子之福。”
    朱温笑道:“孤王不过是略尽职责,照顾不周,还请大使谅解。”
    大封裔来到长安的时候,大唐皇帝李晔正被禁闭在少阳院,大门上的铁锁已经被铁汗灌死,吃喝拉撒全都不准出院,就连小皇子要加件衣服都被禁止。堂堂大唐皇帝为何如此悲惨?原来,大唐皇帝李晔亲眼目睹了镇国节度使韩建屠杀皇侄皇孙之后,精神崩溃,行为失常。有一天半夜里突然发作起来,亲手杀死八名内侍和宫女。神策军大当家、六军观军容使兼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和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说皇帝疯了,就把他抓起来,让内侍宦官围着他控诉罪行,大家说一条,刘季述就在地上划一杠,总共划了三十八杠之多,然后问皇帝知罪吗?皇帝的气焰顿时消失了,不敢不低头认罪。刘季述就把皇帝全家禁闭起来,抬出太子李裕来监国。
    大封裔这个时候来上表讨封,既是背时,也是逢时。说他背时,是没有被皇帝召见,既没有走进金銮殿,更没有见到天子龙颜。说他逢时,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既没有人询问渤海国状况,也没有人索要贡品。他把讨封表交给鸿胪寺官员,三天之后就得到皇帝册封的回文。第四天就可以启程回国。大封裔觉得讨封顺利得出奇,却不知此时的大唐皇帝正在冷宫中受难,更不知此时朱温忠派来的护卫人员正在进行间谍活动。
    这天大封裔收拾好行李,向护卫说道:“本大使朝贡已毕,明日就要启程归国,请诸位做好准备。”
    护卫说道:“某等职位低下,来京一次很不易,还想再玩几日,请大使行个方便。”
    大封裔倒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便道:“我有皇家供应,多住几日也无妨。你们可以尽兴去玩。”
    不料有一天,鸿胪寺官员来向大封裔说道:“皇宫内侍抓到几名窥探皇宫的可疑人,那些人供出是渤海国大使的护卫,请王子随下官一起去辩认。”
    大封裔吃了一惊,心想:“窥探皇宫可不是小事,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就向鸿胪寺官员问道:“上官可知他们都做了什么?”
    鸿胪寺官员说道:“这个,某也不知。只是如果做了大事,只怕你我都难脱干系。”
    大封裔忐忑不安地来到皇宫,被引进内廷值事房,只见几名宦官手持钢刀,正对被捆着的几个人谩骂不止。那几个被骂的正是朱温派来的护卫。大封裔心中乱跳,不知他们捅了多大的娄子,只好呆呆地听着鸿胪寺官员和内侍交涉。
    宦官道:“你们看仔细,这几人是不是渤海大使的护卫?”
    鸿胪寺官员道:“请大封裔王子来辩认。”
    大封裔道:“是本大使的护卫,但不知他们为何被捉?”
    宦官道:“这几人鬼鬼祟祟,闯进内苑,欲行不轨。”
    护卫争辩道:“我们只是好奇,在宫门外张望一下而已,并无不轨行为。请大使救我们出去!”
    大封裔心中有数了,不卑不亢地说道:“门前张望并不犯法,更与不轨行为毫不相干。如果总管们没有证据,请立即放人。”
    宦官叫道:“你说得轻松!这是随便张望的地方吗?想放人也可以,先把咱家这半日的辛苦钱付了!”
    大封裔笑道:“这可难了!本大使来时带了许多财物,过幽州时全被刘守光劫了去。现在是靠鸿胪寺供应。黄门诸位的辛苦钱只好先记下了……要不要本大使亲自向刘军容写个欠据?”
    小宦官们讨个没趣,就在那几个护卫屁股上踢了几脚,喝道:“呔!穷鬼,快滚!”
    就在大封裔要离开长安这天,却突然接到鸿胪寺通知,说新年要到了,皇宫中要举行迎新盛会,在京的官员和各国使臣不得离京。大封裔正为没能进入皇宫而遗憾——对于这些大唐周边国家的贵族而言,那真是“平生不到含元殿,便称英雄也枉然”啊!
    现在让他留下来参加皇宫年会,自然是喜出望外,高高兴兴地留下来。这时“国宾馆”中住着另外几个藩属国的使臣,都和大封裔一样奉命留下来参加国宴。
    皇家的迎新盛会有固定的规格模式,尽管被禁闭的大唐皇帝不能出席,仍然是很隆重很热烈,坐在皇位上接受百官拜贺的是太子李裕。首先进入宴会厅的是九宰相和三省六部大员。各国使臣在偏殿里等着呼唤。在这些藩属国使臣中,最显眼的是渤海国的大封裔,因为他是国王的弟弟,身份最高。鸿胪寺官员把他安排在偏殿前排椅上坐等。其次是新罗国的鸿胪卿金成烈,也是“外交部长”,身份也很高,被安排在偏殿第二排椅上坐等。其余如契丹、室韦、安南、龟兹等国,或者有使臣,或者由在京入侍的王子或求学的学生做代表,都依次坐在后几排。
    大封裔坐在头排椅上,心里很得意,也很坦然。以往有这样的集会时,都是新罗国使臣排在前面,现在新罗国四分五裂了,国将不国了,他的使臣也坐到渤海国使臣后面去了。大封裔挺胸端坐,神采飞扬。他没有想到这是在偏殿中等待,是看在他是王子的份上,才让他坐在前排,并不代表大唐藩属国的排列顺序有了变化。
    金成烈坐在次排上,心情很是痛苦。新罗国是第一个向大唐皇帝纳贡朝贺的藩属国,二百八十年来,从来都是新罗国使臣排在众藩国前面。现在国内发生了动乱,南方冒出个后百济国,北方冒出个后高句丽国,他以正卿之尊来长安朝贡,就是想要请求大唐皇帝伸出救援之手,扶持新罗国王渡过难关。可是,还没有见到皇帝,就被降到二排,想必是大唐皇帝已经不再把新罗国放在心上了。他这样一想,心里一酸,居然眼泪就流了出来。
    这时值事的宦官出现在偏殿门口,来呼唤使臣入场。只见他扯起嗓子尖叫道:“宣新罗国使臣进殿!”
    第一个被叫的仍然是新罗国!
    金成烈惊喜万分,来不及抹掉眼泪,赶紧应了一声,起身往前就走。不料坐在他前面的渤海使臣大封裔突然挺身而起,抬起手臂,拦住了去路。
    金成烈自以为是奉召而行,有持无恐,大声抗议道:“渤海蛮夷,赶快让开!”
    大封裔冷笑一声,高声回应道:“新罗小儿,休想逞能!”
    这两个人都是本国的鸿胪卿,也就是外交部长,本来是应该注重礼仪的,可是两国素不往来,不仅无缘相识,还积了许多怨恨,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现在就借机发泄。两位使臣互不想让,指鼻相斥,引得众人围观,场面顿时大乱。
    值事的宦官挤过来叫道:“大殿之上,不准喧哗。二位使臣为何争吵?”
    金成烈道:“他目无皇威,无理取闹,拦我去路,实在可恼!”
    大封裔道:“渤海国地广五千里,人口三百万,威震海东,远近宾服。新罗国不过是半岛小藩,地窄人猥,内乱丛生,有什么资格占据首席?黄门应当让本使臣先入”。
    值事宦官把手中执事凭单一举,说道:“咱家是按章办事,单上怎么写,咱家就怎么叫。请大封裔王子,烦请先让一让。”
    大封裔并不把这小宦官放在眼里,讽剌道:“多谢黄门还记得我是王子。且不说国大国小,国强国弱,就凭我这王子身份,今天也应该走在他前面。”
    值事宦官无奈,只好说道:“这……诸位稍候,咱家去问问军容。”
    过不多时,大宦官刘季述来了。他不仅是六军观军容使,实际上也算是所谓的内廷总管,不仅管理着宦官,还管理着皇帝,其实整个大唐中枢的权力都握在他的手中。可他毕竟是奴才出身,端不住主子的架子,遇到事还是要亲自来过问。
    刘季述威严地看了看众人,说道:“国宴的安排是按成例,请诸位遵循。”
    这分明是要让渤海国使臣让开。问题是事已至此,大封裔这时想要回头也很难,就象两军对阵,只能奋勇,不能退怯,索性坚持道:“请军容听我申诉。比如家中有十个儿子,拜年时一定要让长子带头,对不对?不管成例如何,今天是迎新国宴,使臣要给皇帝拜年,理应大国在前,小国在后。如果不分大小,胡乱进殿,成何体统?”
    刘季述一时无言以对,他可以对皇帝发威,却也知道对外不比对内,这是事关整个大唐脸面的时候,不好在使臣面前乱说话,这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降低到奴才的位置上,说道:“既然大封裔王子坚持已见,且容咱家去和太子殿下商量。”
    又过了些时,刘季述再次出现在偏殿门口。他不再和大家打招呼,拉着长脸,冷冷地说道:“传太子口喻,新罗国使臣左侧进,渤海国使臣右侧进。时辰已到,不许再争!”
    这显然是太子想出来的一个折衷的办法,两国使臣同时进殿,虽然左右还有分别,大封裔也算打了胜仗,不能再争了。两人一左一右,同时走进去,分别在左右两边首席上就座。其实右边的首席历来是吐蕃国的位置,现在因为吐蕃国没有正式使臣在场,就让渤海国占了首席。吐蕃国的代表只是一个在长安求学的学生,而且吐蕃此时国力衰退得几乎亡国,他也不敢相争,只能屈就。
    金成烈保住的不仅是面子,而且是大唐出手相救的希望。宴会之后,金成烈连夜召见新罗国常驻长安的使臣崔致远,让他立即写一篇感谢皇帝的奏折,把这件事夸大成大唐皇帝对新罗国的格外恩宠,为进一步请求皇帝出兵救援新罗国造舆论。
    崔致远,字海夫,号孤云,新罗国玉京沙梁郡人,十二岁告别父母,只身一人随商船泛海西渡,自费到大唐求学。崔致远告别父母时,他的父亲告诫他说:“十年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吾不谓有儿。”崔致远到大唐之后,不忘父亲的告诫,如饥似渴地学习大唐文化,在大唐乾符元年考取宾贡进士。所谓宾贡进士,是唐朝在科举考试中专门为外国人和周边藩属国学子设立的学位。宾贡科所张之榜放在进士科榜之末。崔致远便是宾贡进士榜上的佼佼者,一直在大唐做官。
    崔致远得到金成烈的指示,立即上了一道感谢大唐皇室让新罗国继续享首席的表章,表中写道:
    “臣仅按渤海之源流也,句丽未灭之时,本为疣赘部落,靺鞨之属,丽繁有徒,其名粟末小藩,尝逐句丽内徙,其首领乞四比羽及大祚荣等,至武后临朝之际,自营州作孽而逃辄居荒丘时称振国。时有句丽余烬,勿吉杂流,枭音则啸聚白山,邸义则喧张黑水。始与契丹济恶,旋与突厥通谋……”
    这道谢恩表,想要通过贬低渤海国,来保持新罗国在大唐皇帝心中的首席地位,从中可以看出新罗国和渤海国之间的对抗和彼此藐视,由来已久,根深蒂固。
    大封裔参加国宴之后,心情很是愉快。新年宴会上能和新罗国平起平坐,是他此行最快乐的事。多少年来,新罗国都是以藩属国首位自居,现在这个成例终于被大封裔给打破了。渤海国终于获得了与海东第一大国相称的国际地位,这比在战场上打败新罗国更令人鼓舞。他也连夜给大唐皇帝写一道谢恩表,表中写道:
    “臣忝当海东盛国大使,朝贺如仪,蒙皇家垂爱,金殿赐宴,前排就座,右领先入,名符其实,万众欢呼。新罗小儿,不耻来争,有失观瞻,自成笑柄。察半岛小藩,地不过千里,人不足百万,垂死之鲫,将毙之蛾,竟啸喧于圣殿,自羞于阶前,何其猥也……”
    大封裔的表文,对新罗国极尽嘲讽挖苦,反映出渤海国对新罗国的轻藐和歧视,由此也暴露出两国关系的敌对和紧张。新罗国所担忧的,不仅仅是国内的叛乱,也有对渤海国的恐惧。渤海国不仅要准备应付契丹的骚扰,还要准备和新罗国对抗,偏安一隅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呢?
    大唐太子李裕看了两个藩国使臣的谢恩表章,觉得两藩争锋如此激烈,对大唐有害无益,就把两国使臣请来做安抚。就象两个儿子有了争议,家长应该出面调解。
    大唐太子李裕居高临下,劝道:“自大唐开国以来,新罗国恭敬孝顺,有目共睹。渤海国为大唐拱卫海东,堪称盛国,也是天下皆知。如今中原不宁,皇家正要百藩共济,岂能坐视两国有争。望卿等以大局为念,勿再相持。”
    大封裔知道大唐皇室不肯让新罗国太没面子,现在太子做出一视同仁的姿态,也是渤海国的一大胜利,就顺情奏道:“臣谨遵太子殿下教诲,愿与新罗为友邻。”
    金成烈也知道现在新罗国内外交困,再想保持藩属国领袖地位也是很难,况且排座次仅仅是荣誉之争,得到大唐的援助才是最重要的,接受调解才是明智的,也顺情奏道:“臣愿遵太子殿下指教,恭顺大唐,善交渤海。”
    一声争执平息了,虽然只是表面上的平息,也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大唐太子可以自认为一言九鼎,新罗国鸿胪卿可以自认为仍是首席,渤海国王子也可以自认为把新罗国羞辱得可以了。有时候外交上的皆大欢喜,可能掩盖了真实的对抗,此例便是一证。此后渤海国和新罗国的较量不仅无减,而且有增。
    大封裔讨封成功,又争到了和新罗国并列的荣誉,高高兴兴归国了。来时走的是陆路,遭到幽州土皇帝刘守光的骚扰。回程时就从长安奔登州,准备走海路归国。他以为河南山东都是宣武节度使梁王朱温的地盘,会比幽州的土皇帝好一些。而且来时得到朱温派兵护送,回程也应该会得到他的关照。可是,当他来到河南地界,路过汴梁时,却被朱温扣住。
    大封裔问道:“东平王为何不让本王子回国?”
    朱温笑道:“请王子稍候些时日,拿到皇帝诏书再回国不迟。”
    大封裔道:“我已经获得鸿胪寺回文,上面有皇帝口喻。”
    朱温道:“那是宦官假传圣旨。现在皇帝正在蒙难,本帅要派兵前去解救。”
    不过后来由于李曜插手,朱温并未去成长安,但他好歹还记得有大封裔这么个人在,难得的作了次好事,上表为他讨来了一封真正的诏书。其实当时长安并未安定,李曜当时事务繁忙,对此事也未曾上心,还是崔胤当时把这事给办了,以讨好朱温。
    大封裔回到上京,向成王大玮瑎述职道:“臣往来数月,亲历幽州、汴梁、洛阳、长安等大都市,所到之处,城郭毁弃,田地荒芜,村庄凋敝,百姓饥寒,悲惨已极,辉煌灿烂的大唐国已不复存在。虽未见到天子龙颜,万幸讨得册封诏书,总算不辱使命。”
    成王大玮瑎感慨道:“黄巢乱国之后,大唐国一蹶不振,万里江山轰然坍塌,实在令人痛惜。众卿要以大唐国为鉴,常常温习一下先朝安王大虔晃带回来的刘允章《直谏书》,謇惕九破八苦,勤政为国,坚守正道,勿使乱臣贼子有机可乘。”
    大内相朱承明奏道:“现在南海府和鸭绿府却有件大事刻不容缓。新罗国发生内乱,甄宣在光州称王,梁吉在原州称王,金弓裔在松岳称王,有大批难民逃入我境。这三个反王还都想借渤海国之兵称霸半岛。两府都督不知该如何应对,请我主速作裁决。”
    成王大玮瑎道:“新罗内乱,不关我事,只可隔岸观火,不可介入其中。他们谁王谁寇,且随天意。至于难民来投,是天意使百姓归我,要妥善安置。”
    朱承明奏道:“新罗难民聚集在东南二府,使二府人口骤增,只怕会生出祸患。臣以为,可以把难民分散到夫余府和长岭府安置,每户发给安家费五两银,由国库拨付。”
    成王大玮瑎道:“这样一来,就绝了新罗难民重返故乡之路,永远成为孤王的子民。这主意很好,准奏。”
    朱承明领了成王圣教,立即让仁部(相当于大唐户部)派出专职官员安排新罗难民。
    在转移到夫余府的新罗难民中,有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孩子,男主人姓张名秀实,本是新罗国大古城一个猎户,颇有些武功,是远近闻名的勇士。后高句丽王金弓裔对他早有所闻,就派人来召他从军。张秀实虽然是个猎手,却也有几分愚忠,认定了金弓裔是新罗国的乱臣贼子,不肯应召,就随着难民逃到渤海国来了。本想在鸭绿府安家落户,却不料被渤海国仁部官员强行迁移到夫余府仙州鹊川县安置。
    夫余府有夫州和仙州,下辖扶余、布多、显义、鹊川、强师、新安、渔谷各县,虽然有大草原的飞禽可以猎取,却没有高山森林,没有野兽可打。这就让以狩猎为生的张秀实有些失望。过了半年,到了年末,别人都既安家又安心,张秀实却越来越烦燥。烦燥人的头上有一团晦气,随时会招来飞灾横祸。
    这天该着有事。张秀实冒雪出去一天,只打回来一只野兔,心情郁闷已极,走到自家门前,见有许多人在围观。张秀实拨开众人上前一看,原来是两名衙役正在把妻子推倒在地。张秀实当即火起,上前三拳两脚,就把两名衙役打得满地乱滚。
    衙役大叫道:“反了反了,新罗小子反了!”
    张秀实揪住衙役衣领喝道:“你再敢骂,叫你个满地找牙!”
    衙役挣脱,边跑边叫道:“张秀实,你想造反,你等着!”
    张秀实扶起妻子,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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