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踏出的脚步, 印在了彼时离开的落脚点上。
    重叠,亦或者是覆盖。
    她要沿着当初的那条道路, 重新走回去。
    大抵走了有几十步远。
    施妤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楼说:“那儿就是我家。”
    两人上了楼。
    她家防盗门的外沿落满了灰尘,很久都没有被使用过了。施妤没有钥匙, 象征性地敲了两下, 果然也没有人开门。
    她跟知遥介绍说:“我家对面, 就是小林老师家哦。”
    知遥好奇地要过去, 但被她拦住了。
    虽然对面的那扇门同样关得严丝合缝, 披着陈年的灰尘和蛛网。可细嗅之下, 施妤似乎依然能闻得见那股浓稠黏腻的血腥气息。
    那是邻居们口中嫌恶的“晦气”“不吉利”,是小伙伴们口中“你没有爸爸妈妈了”的□□真相……那时的她和林奢译只是孩子, 也只顾得上赶在被更多人投诉之前, 把满屋腐烂腥臭的血迹擦干净。命案现场,被砸稀烂的玻璃渣,林妈歇斯底里的崩溃刀印……有些东西还残留在林家,维持着当年残忍的模样。
    施妤说:“我们先上去吧。”
    她示意知遥她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至少也要把礼物都放下,腾出手来。
    再往楼上走,就是崔奶奶家了。
    老人家自打接到了保安的通知, 和施妤说上了话,激动地坐也坐不住。横竖不过几步的距离, 她打开门,迫不及待地要站在门口等待着。当注意到楼梯间有人影出现的时候,她立刻问:“是小妤吗?”
    施妤定了定心神:“奶奶,是我。”
    崔奶奶要下楼迎她。
    施妤赶忙走得更快了些。她凭空多出了许多力气,一步踏上两级台阶,把手中的东西统统堆在了崔奶奶的脚边。
    崔爷爷因着腿脚不便,只能待在家里。他同样等的焦急,好不容易听见了外面有来人的动静,他没瞧见人,反倒是看到了一大堆涌进来的补品礼物。“好好,”难为小妤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他偏好的酒,爱抽的烟。
    崔奶奶亲昵地牵着施妤。
    崔爷爷的身体状态已经不适合再喝酒了,老人家长久以来的勤俭节约,也让她不赞同施妤乱花钱。她絮叨地说:“你呀你,从小就这样,太见外了。人来了就行,看见你好,我们也就安心了。再说我们两个老骨头了,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东西。”正说着,她稍一低头,瞥见了藏在施妤身后的小姑娘。
    话音一顿,崔奶奶惊喜地问:“这是……”
    施妤说:“这是——”
    但显然崔奶奶根本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她脸上笑开了花,颤巍巍地半蹲下身子,语气比刚才更热络:“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轻声说:“知遥。”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崔奶奶有些动容:“是个好名字。”她想到了什么,有些浑浊的双眼闪动起泪光,“这是你和小译的孩子吧?我就知道,你们两个能成!”
    知遥不知所措地看向施妤。
    施妤难受地闭了闭眼。
    这怎么解释,这解释了,少不了再来一顿的唠唠叨叨啊。
    崔奶奶爱怜地帮施妤理了理头发。
    虽然她至今不清楚当年施妤离开的原因,但也能从林奢译的闭门不出、忍耐焦灼的状态中猜测到一二。
    作为看顾过两个孩子的老人家,毫无偏颇的讲,施妤从小自个生活,独立性过强,过于淡薄的人际和感情需求,总让人心疼记挂。而林奢译深受原生家庭的恶劣影响,他时常异于常人的反应,孤僻行径,也让他们感到担忧和心惊。
    他们一直以为小妤和小译是一起离开。
    但时隔一年多,林奢译再次出现的时候,崔奶奶才惊觉原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竟然分开了。他没有随施妤一起走,只是在施妤走后,他有长达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再出过门。
    也是自这时起,林奢译改变了很多。
    他用一把剪刀把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剪掉遮眼的刘海,露出的眼睛在笑。他温和地跟大家打招呼,无论受到什么样的讥讽对待,他都一直微微笑着。
    他依然借住在施妤家,也有几次,崔奶奶偶然看见了他从林家走出来。
    高挑瘦削的少年,温柔的双眼,他笑着喊:“崔奶奶。”不再因着施妤的指令行动,而是主动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重物。他说他回林家拿点东西。屋内漆黑一片,当他随手带上门,便是什么也瞧不清了。
    崔奶奶欣喜于林奢译的改变。
    尤其在林奢译“消失”的一年多后,重新“出现”在大家视野的几年时间里,周围邻居渐渐遗忘了他背后所代表的东西,对他表示了深切地喜爱,称赞有加。谁能拒绝一个懂文明,讲礼貌的乖孩子呢?即使他偶尔停顿出来了麻木的表情,也会被更精细温润的笑意所取代,他越来越完善,越来越好。
    直到某一天,他不舍地向崔奶奶告别,说他要去s市。
    崔奶奶了然地问:是去找施妤?
    林奢译露出了最合适的羞涩微笑:“嗯。”
    “不过,”崔奶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之前小译回来过一次,没提到你们结婚的事啊。这才多久,孩子就这么大了?”
    施妤暗叫一声糟糕。
    她飞快地一缩手,崔奶奶扬起的巴掌落在了她的膝盖上,力度不减当年。
    崔奶奶瞪眼:“还不说实话!”
    施妤只好老实地交代:“这是我朋友的女儿,我暂时帮忙照顾。”
    “这还差不多。”崔奶奶满意了,脸一转,又恢复成了和蔼可亲的模样,对着知遥喜爱得不行,“小姑娘真可爱,快过来到奶奶怀里来。”
    施妤和知遥留在崔奶奶家吃午饭。
    崔奶奶张罗地要给她包水饺。
    施妤眼巴巴地说:“多包点。”还有崔奶奶独门秘制的腌小菜,都给她多来点,她要打包带回家继续吃。她很少有这么积极的时候,知遥不由也开始期待起来。
    果然待水饺下了锅,煮好了。
    小姑娘只咬了一口,好吃到睁大了眼睛。
    有件事就算是林奢译也不知道。
    施妤喜欢吃素三鲜馅的水饺。但这三鲜,必须有海虾皮、炒碎的鸡蛋,韭菜,木耳,老豆腐,和泡得软烂的粉丝。她仅有一次在重感冒的时候,烧糊涂了,悄悄跟崔奶奶讲过。这也是她仅存的有关于妈妈的回忆。
    临走时,崔奶奶悄悄给知遥塞个红包。
    施妤其实也偷偷在崔奶奶家的沙发垫子下面藏了个红包。走出崔奶奶家,知遥就乖巧地要把收到的红包还给施妤,施妤笑着说:“你留着吧。”
    返程的路上,还是只有两个人。
    林奢译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施妤没有多问,但她比往常安静了一些。或许是回到了过去熟悉的环境,她回想起了更多纷杂的回忆。时而是朝夕相处的少年,时而是传入耳中的闲言碎语。她想要刻意地忽视心中隐隐产生的不安定感,但眼前漆黑到无法视物的夜景,亦会让她联想到那双隐匿在黑暗中的盯梢眼睛。
    信任,谎言,破碎的过去,被编织的现在,和她试图期待的未来。
    *
    林奢译去了h市的第二女子监狱。
    狱警阎燕说,经过多次的心理干预和诊治,祝沁澜的病情趋于稳定,已经能和人进行正常的沟通了。而在见到林奢译时,祝沁澜的平静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祝沁澜说:“看来你过得不错。”
    但林奢译只是看着她,没有接话。
    在两人沉默无声的对视中,探监的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祝沁澜偏头想了想,笑嘻嘻地又说:“我好像知道你在看什么了。”她张开五指,虽然手上挂着镣铐。但她向往地把手伸向了头顶的灯光,试图抓住什么。她的确也抓住了。抓住了自由、解脱,那是能摆脱灵魂战栗中的怀疑、不安,把心上人彻底攥在手里的愉悦感。
    林奢译却摇了摇头。
    直到房间里亮起提醒的红灯。
    祝沁澜又问:“你还在和小妤在一起吗?”
    林奢译说:“是。”
    祝沁澜古怪地笑了笑,然后哭着笑:“好羡慕,好妒忌啊。”她的心上人已经不能再给予她任何的回应了。他所留给她的,不过是最后那一幕惊恐害怕的表情。
    她的神志确实清醒了。
    李医师不愧为行业顶尖的心理医生,他的治疗很有效,也让祝沁澜在清醒的状态下,认清了身上沾染的血腥,感受到了更深更痛的苦楚。
    借由祝沁澜,林奢译也在评估他失去施妤后的样子。
    他或许会比他的母亲有理智,或许会更糟。
    第55章
    “难为您在假期还加班。”
    阎燕笑着应了声, 寒暄几句,她引领着林奢译往会客室走。
    她在监狱中任职,深知原生家庭对孩子成长的重要影响。见惯了从父母辈的悲剧延伸而出的另一代人的悲剧, 像林奢译这般走出了原生家庭阴霾的人,真是少之又少,也显得弥足珍贵。
    当林奢译说想见祝沁澜的主治医师时, 她有心帮他,也乐于为两人引荐。
    李梁睿应约而来。
    出于对病人治疗的尊重和保密, 阎燕主动回避,稍稍打过招呼之后, 就离开了。房门发出轻微的闭合声, 然后响起熟悉的开场白:“最近感觉怎么样?”
    林奢译坐在了李梁睿正对面的位置。
    等不到回答。
    林奢译轻笑了笑, 继续问道:“最近感觉怎么样?”
    李梁睿稍朝后仰了下, 也笑:“这应该是我问你的话。”
    林奢译不置可否。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
    李梁睿轻嗤一声, 把银框眼镜摘了下来, 按在了诊疗手册上,正盖住“诊疗”二字。
    和林奢译的几次谈话, 其实不止聚焦在林奢译一人身上。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相同之处, 有时也会让他卸下心理医生的表象,表现出过于真实的讥讽和傲慢。
    李梁睿说:“阳霁很让我失望。”
    林奢译读过李梁睿的著作。
    他研究感情,却又认定“感情”是种纯粹至虚无的东西。比起书本上冠冕堂皇的学术用语,他实际的想法更为讥讽与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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