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后已有一年没有触碰钢琴。现在,对演奏者最重要的手掌又成了这种惨态。
    他的话语无疑刺痛了我。
    真讨厌。果然得想办法早点从这地方逃出去。
    明明在逃跑前需要安分守己,低调做人。可气不打一处来,在道歉前硬邦邦的解释便脱口而出:
    “这是烧伤,洗不掉的。”
    “抱歉,我不会再碰了。”
    我蜷缩手指,想以最快速度将它们藏到背后,却不想动作中途被灰原轻轻托住了手腕。
    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声音十分明快:
    “原来如此,谢谢禅院君的提醒!”
    “水咲同学伤口还没完全愈合,的确不能因为好奇弹琴伤到手指!要先尊重身体再探索艺术呀。”
    以黑曜石般的眼眸注视着我,灰原如是认真叮嘱。
    因为关系不算亲近,他仅以指腹一点接触我的皮肤。在将我掌放回身侧时,动作慎重小心,好像比起价值不菲的钢琴,我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提及烧伤一词,直哉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动摇。
    但在灰原主动出面化解挖苦后,又成了一丝恼怒,直哉忍不住朝他挑起了眉头。
    我可不想再在他身上花费时间。
    眼见他欲将再度进攻,我急忙反握住灰原的手掌,主动出声打断直哉可能的发言。
    少年的手掌宽大而温热,相贴时能感受到他的分明的骨节。我轻轻摇晃他的手臂,要将他从这个是非之地拉走:
    “灰原同学,上午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我肚子饿了。我们去食堂吧。”
    “哦!好的!”
    灰原下意识答应了我的请求。
    他个子比我高了许多,为了配合头也不回往外走的我,需要努力向一侧弯下身体,那种被拉得趔趄的样子显得有点可怜。
    而直哉毫不退让。
    “说是要道歉,连名字也不主动介绍么?还这样横冲直撞。”
    他站在门前,用身体将出口遮了大半,摆出一副不得答案就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
    惹人嫌的孩子。
    我没有理他,而是咬紧牙冠,默默加快脚步,在心底做好了将他狠狠撞开的打算。
    距离越来越近,自门外来的风吹起脸侧的长发,送来他身上的木质熏香,也将我脖颈上的大片黑斑暴露无遗。
    “请让一下,你这样会撞到她。”
    似乎是觉得那样的瘢痕十分肮脏,又或是想要闪开灰原挥动的手臂。直哉抿了抿嘴唇,仅最后时分选择了向后半步,为伤痕累累的我让开路。
    第一次新身份见面,我们连名字也没有交换就不欢而散。
    我脚步不停,直到背后视线完全消失,才充满歉意地望向身侧的灰原:“谢谢你为我解围。不好意思,刚刚擅作主张给你和同学添麻烦了。”
    一路疾行他脸色有点发红。
    “诶,没什么。我家里有个妹妹,从小带大,所以会有照顾人的习惯,有时候会被说‘管太多啦!’,突然拉你手才应该道歉……”
    少年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如是解释,视线低低放在我的肩头。经他提醒,我才发现自己还拉着他的手掌。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因为禅院同学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
    就在我松开手指,努力解释之时,一颗白色的脑袋突然插进我和灰原之间,以轻快的声音反问说:
    “禅院?那家伙不是谁都讨厌么?”
    白发少年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露出一双碎冰般剔透的蓝眸。他弯下腰来,认真打量黑板上的菜品,然后悠悠发出一声抱怨:
    “啊,真扫兴,怎么还是普通的炒面面包。”
    “看你们埋头往食堂猛跑,我还以为夜蛾老师终于听了我的建议,让他们进点春季限定草莓轻奶油卷之类的好东西。”
    五条悟,我曾在家族聚会上见过的,六眼的继承人。
    童年时目中无人的冷酷变为自由的随性,比起来路不明的同学,食堂的新菜品显然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让担心身份暴露,被吓得够呛的我偷偷舒出一口气来。
    而他身后不远处,除了我熟悉的硝子,还有一位黑发少年。他面容清秀,表情温和,双手插兜,注视急火火的同伴时,细长的眼里装满无奈:
    “悟,在便利店吃了很多还没有腻么?”
    “突然跑这么快,好像吓到学妹了。”
    五条扭头瞥了他一眼,语气不依不饶,反驳说:
    “哈?装什么成熟,你不也很好奇新菜品么?不然干嘛跟我一起跑了。”
    “而且还比我慢了半步!你这短跑失败者!”
    两个年轻术士你来我往,幼稚鬼的对话让硝子忍不住嫌弃:“你倆饿死鬼投胎么?”
    她默默翻出白眼,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笑着邀请我和灰原一同进餐,话题也自然而然转到参观学校的经历上。
    五条悟、夏油杰,和硝子同一年级的学生,高专有名的特级二人组,也是灰原嘴里要玩摇滚的音乐教室成员。今天三人一起上完文化课,中午便聚在一起吃饭。
    听到灰原和直哉起冲突的部分,硝子轻轻皱起眉头:
    “啊,小肚鸡肠的男人。我也遇到过几次这种事,不想让人碰钢琴直说就好,找那么多理由做什么?”
    “可真那么在乎就把它带宿舍,然后把这个地方腾出来,给悟他们放架子鼓不好么?”
    作为数量稀少的反转术士,不似需要外出祓除诅咒的广大师生,硝子大部分时间留在学校,为各位术士提供治疗。因此对在校学生活动的了解比寻常人多上一些。
    就她个人观察,比起将钢琴捐给学校,直哉更像是找个地方寄存它。只要看到有人使用钢琴,他便会露出不快的表情。
    对此观点夏油杰深有同感,他摇了摇脑袋应声说
    “不行哦,他只要那间教室,二楼靠着樱花树的位置。”
    “我之前也跟夜蛾老师提过这件事,但是被拒绝了。说直哉至少弹得很不错,我们摇滚拿出实际成果之前,都不许再浪费经费。悟,想要架子鼓你得要好好练习才行。”
    明明是咒术师的学校,但在社团组建上却意外采用了普通学校的管理办法,尊贵的五条少爷也要为了兴趣拿出些努力。
    对苦口婆心的劝说不以为然。
    “这可不是练不练习的问题。我之前看到他出任务回来,把自己锁在教室里和钢琴说话。”
    五条悟单手撑住脸颊,含着手里的汤匙,望着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嘲笑:
    “真是个怪人、啊不、怪小孩啊。”
    作者有话说:
    怪小孩呢
    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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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沉默的继母◎
    禅院直哉在清洗自己的手掌。
    年轻的他有一双漂亮的手。修长而白皙, 纹理细腻,比起蛮横的武士,更多的让人联想到斯文的钢琴家。
    结束任务后, 在从战场返回高专的路上,他会洗很多次手。
    第一次在处理完咒灵尸首的五分钟内,最后一次在触碰“泉鸟”前。
    少年会按照往日习惯, 垂眸站在最靠近窗户的位置, 耐心地揉搓手指, 在水流滑过皮肤的时候,让紧绷的思维肆意发散。
    冰凉的静谧中,他想到最多的永远是自己的继母——
    天内泉鸟。
    在他两岁时,由父亲接进家门的纤细少女。
    她是天元大人的大小姐, 继承优秀术式和古老血脉, 却不因此显得骄纵。相反性格温柔可亲, 会平等地照顾每一个人的感受。
    重重光环映照之下, 就那连苍白的面容与羸弱的身体, 都如风雨中垂首的茯苓花般惹人怜爱,成了让人倾心的优点。
    她曾是众人眼中的尊贵的小姐, 当之无愧的禅院未来主母。
    可她却离开了他三次。
    第一次, 在甚尔造成的混乱中。
    那时候, 他还年幼,对她存在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坚信对方只是意气用事,因而被怀才不遇的男人当成了发泄的道具, 于是苦苦寻找。
    第二次, 在滨松钢琴大赛的会议室里。
    他为了她央求父亲, 不惜做出以术士身份参赛的出格行为。
    但那女人却用他换取了从禅院脱离的机会, 舍弃拥有的一切,成为卖艺的表演者,而他也彻底认清了她虚伪又不切实际的本质——
    天内家的背叛者、禅院家的污点,不识抬举的愚蠢女人,装模作样的骗子。
    他不断跌落,从优秀的继承人成了其他两家口中被抛弃的小孩,被关进家中府邸,被勒令除了必要聚会不得外出。
    她却风光无限。因能力出众,频频接受各种媒体报道。
    那些报道像风无孔不入,如飞虫嗡鸣不止,就算他捂住耳朵,也会钻进他的心里。
    什么比起精致的和果子,更喜欢恶作剧似的零食;比起倾听他人的想法,更喜欢为难朋友,在恋人身边絮絮叨叨聊些废话……什么比起鲜花珠宝,更想拉着手看一场烟花,
    她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泉鸟了。家族自觉受了蒙蔽,开始销毁她残留的事物,或焚烧或拆解。
    那时候他恨得要命,于是刮花了她珍爱的钢琴,将它扔到仓库最角落。
    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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