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眼角瞥到她藏在衣裳里的小丘, 厚缎子提暗纹,他穿明黄,非要她也穿黄, 她就挑了件淡淡黄的厚缎贴身衣儿,比鸡蛋黄的颜色还浅些, 瞧着嫩生生。前阵子总觉得她圆润,厚厚贴了一层秋膘, 腰还是那握细腰, 小肚子却鼓着。眼么前才知道她肚儿里裹了个孩儿。再看她,就觉得她圆鼓鼓地可喜,现在腰处的衣料塌下去,一上一下都鼓突, 大约是衣裳撑着。他翻身伸手摸过去, 一把摁重了, “嘭”, 轻轻地响一声:不是衣裳撑的,是真的肚腹鼓着。
    他忙收了手,仰着脸看她:“这……朕还以为是衣裳!疼不疼?朕手重。这如何是好。叫宝音来?”慌乱里耳朵贴上去,眼睛看着金花,着急地说,“听不见……朕去叫宝音来。朕冒失了……”
    “哎。”金花“嘭”地心跳一下,把搂着他的手松了, 两手都在身后撑着,小腹突在前面。不敢摸,只暗暗喘了喘, 悄悄紧了紧肚皮, 肚儿并没有两样。以前听人说, 怀得好的,摔一跤也不打紧,风吹草动都禁不住的,多半本来就有问题。
    自己给自己宽过心,她定定神,那也不能由着他胡来,现在拍一巴掌没事儿,以后呢?这么大的人了,没轻没重。她瞄着他的头,几天没剃,脑门上是一片短短的硬头茬,刚长出来,若有若无,下巴的胡茬也是。心里忍不住叹“愣头青”。小姐姐年纪不大,刚过而立,眼看他的病将好了,没有其他的顾虑,这次得教他做人。
    她从他处收了眼神,一手轻轻摸上肚子,拧起眉,长吸一口气,咬着牙又挤出来一声:“哎。”
    他忙扶着她的背,唤她:”金花?“
    她还不看他,低头盯着肚子,嘴里憋的那口气仍屏着,眉头越拧越紧,另一手抓着他的胳膊,慌乱地抬头看他,哀求似的颤着声说:“疼。”只说了一个字儿,抬头再深吸一口气,抓着他的手越抓越紧。
    她看他大掌在头上拍一下,急得眼睛直冒火……不愧是六岁就当了皇帝的,急归急,对策却严丝合缝。先手忙脚乱给她背后垫个引枕,又光着脚往地上蹿,要不是她一把把他拉住,他早冲出去了,嘴里说:“朕去叫宝音。”
    她憋着笑,故意说:“唉,你别去,我怕。”
    “别怕,放宽心,朕叫宝音,宣太医,一定保你们无虞。”他搂搂她,梗着脖子对着窗户。刚要开口说话,一根细柔的指头贴住他的唇,一把娇语送到耳中:“急了?”
    何止是急了,他头上沁出细密的汗雾,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他平日多有数,偏偏到他在意的人身上就没轻没重起来。这个肚儿摸过几次,昨儿还是摸着它才睡着,明知道它不小,怎么就觉得撑着的是衣裳,拍得它“嘭”那么响。想到那是她和他的孩儿,他心疼地说不出话来。急了?他答不上来,他不光急了,他还恼,恼自己。
    “以后别这么没轻没重,吓我们一跳。拍傻了怨你。”不紧不慢的话徐徐送到耳朵里,“我现在有孕,还没过头三个月,你对我处处得加小心,时时想着千万别碰着压着肚子。像那天,你腰带扣硌着我们,硌得肚皮发紧,吓坏人。”
    “朕也不知道是病糊涂了,还是高兴糊涂了。那天朕不知道你这样,若是知道,又怎么会那么不管不顾的……现在可怎么办?朕这胳膊,那一下……”他一身腱子肉,从小练出来的好身板,平日抱她跟抱猫儿似的,毫不费力,这一下拍在他的宝贝孩儿身上,还不知多厉害。他仍惦着叫人,可她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仿佛不愿意他去,他便不舍得起身;要喊人,她一句接一句,他顾着她,就腾不出功夫。
    “那一下,可真响。这小东西,一天一天地长大,我吃不下睡不着,都瘦了,倒没耽误它。”她戏谑一句,松了手,轻轻揉揉肚子,说,“多亏我们瓷实,要不都叫亲爹拍坏了。”说着伸着一根食指,重重戳了福临额角一下。趁他还懵懂没回过神来,赶忙自己找了台阶下,“疼过一阵,现在好了。万岁以后别再对我们鲁莽,啊。”最后这句像是叮嘱又像是埋怨,福临听了却心里受用,好像一下卸了五成的自责,这次没事,他以后千般小心,万般留意,小心呵护着他们娘俩便是。
    被她戳过,他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弹回来,小心贴到她小腹上,轻声说:“阿玛以后当心,孩儿乖,也别闹你额娘,她最近累了,再受不得一点儿苦。”抓着她的手揉两下,心里说不上的难受滋味,懊悔混着后怕,忍不住长叹一口气。
    她看他这样,心里微微自责,他天花还没好呢,她这么教训他,惹得他又急又悔,只怕激起心火,这症该好得慢了,他身上已经吃尽苦头……手在他手里揉着,像是心也被他搓了。
    他们两个人,一人难受,另一个只有更难受。何苦呢?互相陷得这么深,千丝万缕的情,缠缠绕绕,把两个人裹得紧紧的,一个挣一下,另一个便浑身不自在;分也分不开,只有牢牢互相拥着。用情深至此,竟然只有心里堵着,嘴上反而说不出来。
    心里的弦一动,她禁不住眼里雾上满眶的泪,不敢张嘴,只怕一张嘴,声气变了,泪珠子便同珠子一样,整串滚下来。最近哭得太多,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只摇摇头,张着细软的手心摸着他脑袋顶的硬茬儿,纵着他捧着她的脸亲她,另一手被他展平了,两人十指交缠,隐进床帐的阴影里。
    头挨着头又歪了片刻,她杵杵他的胳膊弯儿:“皇额娘还等着,万岁起吧。我伺候你穿衣裳?没睡醒的,咱们过了午再睡一觉,仍是你搂着我睡。”把头枕在他胸上,听着他胸膛里“扑通”有力的闷响,她的理智说该起了,跟太后还有一场闹,身子却绵软地嵌进他怀里一样,倒着不想动。
    “朕先去,你不舒服,过去略站一站,礼数到了就是。到时候朕护着你先出来,皇额娘那儿,朕应付。”他嗓子好了,一把好声音,听的她心都酥了,端着胳膊搭在他肩上,斜抱住他,她说:“皇额娘终归是皇额娘,你别跟她置气,有话好好说。万般的不是,要不是她,我们还不认识呢。或者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是京里哪个八旗侯爷爵爷的福晋了。”
    “简直不敢想,若是不认识你,朕的日子怎么过……”
    她也是,不敢想若不是他,她的日子能怎么过;更不敢想,若是她跟哈斯琪琪格一样嫁个贝勒贝子,其人除了喝酒打仗,别的都不会,她又是这样的好颜色,她除了被缚住,缠在床上,便没有另一样的日子……她一哆嗦,把脸藏在他颈窝里:“我也是。”轻轻唤他的名字,“福临。”这次唤出来便轻松,她的。这个世上没有一样是她的,只有他,她的。
    作者有话说:
    爱你们。
    这本算是自产粮,你们想看的也是我想看的。什么生软糯的小包包啦什么的。嘿嘿。
    第139章 壹叁玖
    两人腻腻咕咕, 终于拾掇停当,临出门,福临遣了吴禄和宝音出去, 让金花帮他擦脸上的痘泡,两人一站一坐, 齐齐置身于上午的太阳光里,明窗下两个人都年轻、明快, 英气的、美的, 像是自带闪闪亮的光。
    金花捏着白绵纸,轻手挤出痘泡里的脓,吸干了,又取帕子蘸了浓盐水, 一点点洇伤口, 听他在手里“嘶啦”“嘶啦”地吸气, 她嘴上说:“疼?我轻点儿。”手上却不住, 麻利地给他洗净,拉着他的手,“快些走,皇额娘等了好一会子,到时候又该说我拖着你,红颜媚主。”
    他就等着她说这话,听她开了个头, 一把把她抱在腿上,脸贴着脸,气息在两人间一递一换:“你别怕, 现在朕好了, 朕护着你。”
    “嗯。”她干脆地应一声, “我这个身世,皇后怕是当不成,万一皇额娘要废,就由着她,仍是咱俩一处就行。现在又有了这个小的……”她顿一顿,艰难地小声说,“万一,以后咱俩不一处了,你就念着咱俩好过的旧情,别把娃娃交给别人养,让我自己养着,日子也能过。”她老早想过,比起他,后位是虚的;比起娃娃,他的情又是虚的。若是形势逼人,要一再后退,那就留着娃;他,今日好不代表一辈子好,日子长着呢,走一步瞧一步吧。太后来一趟,必定不会空手而归,总要皇帝舍下点儿什么,比起福临的权柄,金花愿意把后位拱手让人。
    “傻话。我们怎么会不在一处。你放心。”捏着她的手,“朕你还不放心?”她看他,除了那一脸或饱或瘪的痘泡,炯炯的眼睛,浓厚的眉,急切的神情。宽肩撑着大毛儿的斗篷,毛峰簇着脖子,趁得他毛茸茸的,瞧着就暖。心里都是热闹的喜欢。
    她立起身:“我都有数。走?皇额娘一壶茶都吃完了,儿子媳妇还没到,能不起急?一会儿你千万别动怒,身上还没好利索,一切都等身子养好了再说。”小夫妻二人携手从梢间儿往外走,走到门口,她随手帮他把风兜招上,“小时候生水痘,奶奶说不能见风,把我关在房里,正好我爸回家,我就骗我爸,让他带我出去坐秋千,结果脸上的痘儿破了,落个坑。”说着她在自己左颊上一指,“还是这么显眼的地方,遮瑕遮不住,医美无计可施。唉。”她叹一口。
    他招着帽子往她脸上细看,手指指的地方,白腻得像羊脂,丰润饱满毫无瑕疵,说:“哪有?”人已经被她拉着出门,就撂下这事。
    两人一前一后亦步亦趋走到偏殿,本来她在前,帮他挡着风,等到殿门口,吴良辅还没开门,皇后收住步子,灵巧地闪到皇帝身后,拉着他的手仍紧紧握着。福临晓得她的心思,不想往太后枪口上撞,也不想给太后挑刺儿,于是手指头安慰她似的紧了紧。
    “吱呀”一声,偏殿的门打开,皇帝全身隐在斗篷里,挺拔修长的身板撑着那件大毛儿斗篷。太后往他身后瞧了瞧,只看到皇后的袍子边。等帝后到跟前行礼,太后才看清皇后穿了身白缎子的旗装,掐着软翠色的牙儿,打眼看还以为她穿着蒙古的衣裳,再细看,极好的厚缎子,提着细密的花,挺括、波光粼粼。软翠更是说庄重不庄重,说跳脱不跳脱的颜色,妖冶。细细的牙儿掐在衣裳上,给白衣裳描了个边儿,莫名地一副楚楚可怜气。
    回想最后一回见皇后,穿着件宫女的粗蓝布棉袍子,在灯下黯淡无光、破破烂烂;皇帝才醒了多久,她又抖起来,换上这些绮罗衣裳。专门选一件蒙古色的衣裳,是在向自己示好?或者祈望自己念着都是科尔沁来的,手下留情?
    皇帝一躬身,太后忙下座去扶他:“皇帝,我的儿,好些了?快给皇额娘看看。”太后伸手,长长的金护甲戳着他的斗篷,极轻的呲呲声。听得皇帝一哆嗦,克制不住地往后抖了一下。可是斗篷风兜仍叫太后缓缓揭开了,一个花花麻麻的额露出来,看得太后一惊,手指头一松,风兜的沿儿搭下来,险些打在皇帝眼上。
    太后定了定神,重新干脆地伸手掀了风兜,皇帝的脸现出来,她强忍着才没喊出声,倒吸的一口气深得噎人,她给这口气噎住,一时回不过魂。她儿子,原先那个帅皇帝,身高八尺态度风流的,现在简直不人不鬼!
    这是她儿子。她生了他,她又养大他,教导他,一手把他推上皇位!小皇帝登基,母子二人仍朝夕相处,同行同止。这次皇帝出花移驾睿亲王府,似是母子两人分开最久的一次。谁想这一分,在两人间生出这么多变化,原本母子间若有若无的裂痕,就在刚刚,她倒抽一口冷气时,震裂成一道天堑。
    太后在草原长大,小的时候射过狼,什么风浪没见过,但是这么丑陋的人……再加上儿子翅膀硬了,屡次忤逆她,跟皇后合着伙儿跟她使心眼儿,她忍不住地生出嫌恶之情。
    本来她当皇帝是个死人,连夜把他从养心殿挪出来,弃之于废园,偏偏他又奇迹般地向好,她想不出能怎么待他,他又该怎么待她。虽说是母子,可是在权力和皇权更迭面前,明明白白缺了些亲情和母子羁绊。
    还有格外刺心的,这儿曾是多尔衮的府邸。多尔衮亡故后,她心里别扭,才一直让院子荒废着,谁知派了避痘的用场。脚还没踏进来,只是看见这院子,她已经气闷得想掉头回去。硬着头皮进来,看见这么丑怪的儿子,她宁可他驾崩,前朝的事不必重新料理,她不用来这满是扎心回忆的院子,眼前母子的僵局也解了。
    可皇帝就是活了,活生生的丑八怪。太后掩饰不住地恨恨瞅了皇后一眼。不知这小妮子用了什么药,竟然连天花都能救。皇帝从养心殿抬出来时,太后曾去瞧过,灰败的一张脸,乌突突;高热才烧了一天,已经烧得人事不省,叫着也不应;浑身的痘疹要起不起,瞧着是锡色,太医报,这本就是最厉害的一种痘,再发不起来,更要命。眼看着越来越只有出的气儿,治不得了。而且过人,三阿哥过上,不足一日就夭折了。三阿哥是多么健壮、哭声洪亮的一个孩子,逃不过。皇帝可以一闭眼不理事,太后要保着先帝和皇帝的天下,还要稳着自己的地位,为着科尔沁,为着蒙古四十九旗。
    皇帝抬走,养心殿空落落的。太后恸糊涂了,心里最懊恼的,不是没给皇帝种痘,也不是自己叫苏墨尔拘了阿桂来京,引出这一场祸事,竟然是怨孟古青。静妃这个没用的,若是做皇后时生养一位嫡子,现在继位,蒙古四十九旗的血统仍把着爱新觉罗的天下。
    “额娘吓着了?朕也没想到……”皇帝没想到,他醒过来时置身废园,地上噗突噗突的土,窗户纸薄的“吹弹可破”,身边只有寥寥几个奴才。皇后,只有个皇后的虚名,穿着一身宫女的衣裳,干的也是宫女的活儿,拧手巾板儿,擦身子,他想不出来她那副小身板,还怀着孕,如何照料他这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为着退热,防着生疮,一天几次全身给他擦一遍。他醒几回,她眼睛都是肿的,约略今儿才消。
    他母亲反而平静如常,一丝不乱的头发,华丽贵重的衣裳,保养得宜的脸,薄薄的眼皮,深刻的褶儿,眼下没有铁青,只有唇边的两道纹儿仿佛深了,显得她严厉庄重,还有些……刻薄。平静归平静,看到他吓得手抖。呵,他还没看过他现在的样子,伸手摸了摸脸,坑坑洼洼,大约不用看,极丑怪。可是他母亲该怕他、嫌他?
    他垂着眼睛盯着太后,若他驾崩,在他母亲处,就是轰轰烈烈的君主亡故罢。太后没空悲伤,太后要把合适的储君推上皇位,太后自己要当太皇太后。
    “既然朕醒了,立储之事就暂搁着罢,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几个大将也仍到朕处议事。”皇帝等着太后缓缓神,可她愣着,他沉默片刻,用威严的声音说一句,“后宫不得预政,以后皇额娘也该遵这个祖宗的老例!”
    皇后乖巧跟在皇帝身后,垂着头,生怕太后留意到她似的。听着母子二人稀落的对谈,她忍不住腹诽,这是亲生的?话里套话,既不坦白,也不亲近。可是让她想象太后抱着万岁哭,她又想不出来,太后和皇帝都不是那样人。知道听到不得预政这句……
    太后管家管儿子管孙子,一路管头管脚,管到康熙帝成年。现在她正当盛年,顺治帝便要她不得预政。她如何甘心。前次福临把太后架空,扫清她在养心殿、坤宁宫中安插的耳目,把太后的权柄剥了七八成。可是皇帝病重,太后立马张罗移驾、立储、接军权,一二分权她用出十成功力,殇子丧孙,毫不损她神采,甚至愈加有精神。皇后瞧太后,完全没有中年人的疲倦、迟钝。只怕比病中的福临,孕中的自己更神气。
    金花后背汗涔涔的,福临还没好利索,就要跟太后斗一场,他肯定赢,她不怕。她只是怕他劳神,更怕他伤心。皇家的母子,亲情摆在最末。她来了半年,已经看清了。他自小浸淫,该更有数儿罢。若不,该多感伤。
    作者有话说:
    看完故宫大展,发现弘历好会玩。
    下一本选他真没错!幽幽发觉他的若干魅力点。
    当然啦,追妻他肯定要追,被渣的宿命也难逃。
    第140章 壹肆零
    太后听到“后宫不得预政”, 又刺耳又熟悉。略一沉吟,想起来,初夏时候, 有个闷燥的雨天,她跟皇叔济尔哈朗劝皇帝斩陈名夏, 福临不知可否,没给个准话。事后她命皇后去养心殿吹“枕头风”, 皇后曾怯生生柔柔地绞着帕子说“后宫不得预政”。
    好个“后宫不得预政”, 他们倒是夫妻一心。一句话,隔了半年仍说得一模一样,商量好的一般,堵得她老人家心里憋闷。
    这不是他小时候了, 六岁大的孩子, 扔在紫禁城里就跟小虾米入了大江大海一样, 对着自己的叔叔哥哥们, 只会忽闪着那双细长的丹凤眼,用天真无邪的眼神向母亲求助。当真翅膀硬了,又找上这枕边贴心人,小两口同心,专找老太婆的晦气,说她不爱听的。
    太后叹口气。悠悠想果真没有最不好,永远有更不好。头婚还能凑和, 那时候皇帝年轻,孟古青也娇气矫情,两个人总不对付, 男男女女, 隔三岔五的就要到母亲面前念叨念叨。有时是皇帝抱怨皇后不乖巧, 有时又是皇后埋怨皇帝不体贴,总要她这个母亲居中调停,宽慰或是劝解。
    她也乐意担这些干系,儿子气急了摔帽蹬靴,媳妇委屈了哭天抹泪,聒噪是聒噪,可她一个盛年的妇人,闲着也是闲着,劝劝儿子,哄哄媳妇,算是有点儿事儿做,不至于平白坐着看日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只是,她说和小夫妻,有几分用处,她自己心里有数。细细论起来,皇帝废后,其中还有太后的功劳。太后想着若是两人好得像一个人,她这个皇额娘还有立足之地?总要坏时说和,好时挑唆——也正是经了太后“提点”,帝后二人好不过三日。皇帝总抱怨皇后不温柔和顺,夫妻若两日没吵架,第三日皇后指定作妖,而且是自慈宁宫回去便开始别扭。
    小夫妻不太平,太后在慈宁宫坐收渔人之利,儿子媳妇都来得勤,纷纷来求她支招,捎带着陪吃陪玩。她动动嘴皮子,便是儿子媳妇绕膝的老寿星,间或说几句前朝的事,儿子也都跟后宫事一样,照单办理。所以太后三日里有两日调理儿子和媳妇的关系,一日大调一日小调,还有一日在挑唆。
    自从换了二婚的阿拉坦琪琪格,太后才知道什么叫“有了媳妇忘了娘”。除了头两日皇后来身边趴在膝上哭,两人之后就好得……儿子有脸做,娘却没脸说。
    儿子是她从小捧着长大的,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想什么,从两人婚后拜母亲和先帝大妃那时起,皇帝对新后就满意到说不清道不明。新后脖子上叫他啃得那一片红暂且不提,明明就是自己房中人,可是每次见到她都跟蜜蜂见了糖似的,嗡嗡嘤嘤,绕着捧着。
    皇后也是,起初瞧着跟只乖顺的小猫儿似的,伏在自己膝头哭得气都顺不上来,她以为就是个傻孩子,空长一副好相貌。谁知她越来越有主意,后来就敢忤逆自己,霸着皇帝专房宠,跟静妃、谨贵人这几个亲戚也处不和睦,针尖对麦芒的,一点也不像自己和哲哲,姑侄二人把皇太极的后宫拢络地和和顺顺。倒有点像宸妃海兰珠。
    太后要找皇后的错处,可皇后又滴水不漏,行事周到大方,敬老爱幼,对长辈对小辈都没得说。逼得太后往草原去寻毛病,这一下,就挖出皇后青梅竹马的阿桂和身世。
    母亲跟媳妇争儿子,天然处在劣势,这次她又算计差了,先弃了福临;皇后只身犯险,带着一个老奴伺候一场,竟硬生生把皇帝从鬼门关抢回来。相貌是丑了些,可是大清的天下还在,再丑,也是天命所钟的万乘之君,广有四海,加之身板风度气质,丑了也是这世上最有威势之人……生死大事当前,做母亲的押错宝,输了个一败涂地。
    恨只恨她下手迟,早把皇后料理了,就不会掐到半路又给皇帝喝住,宝音一顿操作,竟把她救回来。
    不光打伤了太后的臂膀苏墨尔,还说什么,有身孕?!太后抬眼看了眼皇帝身后的皇后,嫩生生的脸,娇滴滴的身子,华服美饰,被皇帝好好地护在身后,旗装宽大这肚子想是还显不出来……有孕还愈加貌美,难道怀的是个阿哥?
    太后忍不住想起三阿哥,她最看好的孙孙,母亲也尊贵,可惜不幸夭折;二阿哥年纪虽小,明摆着,憨厚迟钝;若是皇后生个阿哥,以皇后的得宠,多半生下来就要立为太子,简直跟海兰珠的八阿哥一模一样。
    海兰珠和八阿哥,一直像刺一样扎在太后心上。人已作古,但当初宸妃专宠,又怀了身孕,太后的焦虑忧心,每每想起,无比深刻鲜活。太后午夜梦回,想起自己那时的处境,便是一阵心悸。多亏她争气,生了九阿哥,在先帝后宫才有一锥之地。现在,儿子和媳妇,亲生的儿子和亲手挑的媳妇竟然又让她置身在同当时一样的尴尬窘境中。
    养儿还不如种棵萝卜,萝卜尚有开花结果、反哺之日;养个儿,活着,给人添堵,去了,留下身后一个烂摊子,十八了,连个可堪社稷的继承人都没生出来。
    反过头来说她“不得预政”,太后越想越觉浊气上涌,喉头生憋出一股血腥气。看他身长八尺,垂头立在面前,恨不得上手给他一个耳光,皇帝,醒醒,若不是老太太预政,大清的帝位早被叔伯兄弟夺了,爱新觉罗·福临不知是个怀才不遇的贝子贝勒,还是个不明不白英年早逝的魂鬼。
    太后当真刷得抬手,结果胳膊还没向下,只见皇帝迅疾伸手,看似风轻云淡,实际箍住太后手腕的手像铁钳一样。混着掌心的薄茧、出天花的痘泡,这一握攥破了几个痘,微微的腥臊气,还有皮肤上粘了脓疮的不适。
    太后仿佛在这个瞬间才意识到儿子长大了。之前他纳庶妃、大婚、生孩子,太后始终觉得他是她儿子;直到这个片刻,太后被身前的人挡住门口的光,手臂被吊着一动不动,他沉闷地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她才骤然意识到他成人了。
    之前跟儿子争权柄的败绩也实实在在起来,上一次,她输了。甚至连这个儿媳妇,来历不明不白,她想除去一了百了。结果拖拖拉拉一直没动手,拖到后来就没有动手的机会,也可说是上次败绩的余波。
    太后每每起心要动皇后,忍不住想起儿子打死打残的那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谁可靠谁不足信,他了然于胸,“殉”了皇后不难,万中无一的,皇帝痊愈,追究起来,没人担得起干系时才难。
    只是这次,胜败还没揭晓。太后突然觉得自己来得草率,还没盘清双方力量,就这么贸然打上门,结果讨了个没趣儿,“后宫不得预政”!
    太后心里鸣金收兵,外头就收束了威势。反正他还养着,这病十天半个月且好不了,回去慢慢盘算这一场该怎么斗。更何况,他还有软肋,皇后,他的心尖尖儿,还怀着孕。
    后宫不得预政,原太后本心,她当然不想管。可是想想蒙古四十九旗,再想想自己这一生,她怎么能不管,她得管。
    就着皇帝的势,她收了手,掏出丝帕擦了擦手腕。正要拉过皇帝的掌,皇后从皇帝身边闪出来,结结巴巴唤了声:“皇额娘……”
    太后停了,皇后怯怯说,“他这伤,还是让奴才料理。”他用的水,都煮沸再晾凉,还只是缺人手的临时局,皇后念叨着给他用蒸馏水;他用的纸,都蒸熏过。全身密密麻麻可怖的痘泡,一点差池,他的命就悬了。看他现在精神爽利,之后尚有多少关卡。
    福临抽回手,接过金花递过来的纸,解恨似的紧紧攥在手里,慢悠悠说:“朕醒的时候,正见苏墨尔领着几个太监来……”想到他们掐着金花的脖子,他恨得声音发颤。自己千般宠万般护的皇后,竟然给他们生生在脸上攥出三个手指印,缓了口气,他又说,“这事儿,皇额娘预备怎么料理?”
    “苏墨尔擅做主张,这事错全在她,要杀要剐,全凭皇帝处置。”太后一句话,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想到苏墨尔是从小跟着她的,三十多年了,终究不舍,“只是她伤着,躺在床上吐血,看在她照看你这么多年的份上,等她下地再发落吧。人就在慈宁宫,皇帝自去绑人便了。”
    皇帝一听,在慈宁宫,他派什么官衔的侍卫能从慈宁宫绑出人来?知道太后不诚心,也不吭声,只把攥在手里的白绵纸扔在地上。刚金花说要把后位让出来,这万万不行。若是换个人站在他身边,占他的妻位,他光想想先觉得难受。刚一路从正殿走过来,急中生智,才先发制人,向太后兴师问罪。
    只要这次先把皇后的身世遮掩过去,等他前朝的老臣和兵权握牢,便有转圜余地。
    从小到大,只有这个可心的人。无论她怎么嗔他怪他怨他,他都美滋滋,是这一生,活到现在,第一次全心全意爱的人,也是长这么大,身边第一个视他是活人的活人。夺她的后位,简直像夺他的皇位一样让人不能忍。
    太后起身,若无其事说:“皇帝养着,予去看看杨庶妃。”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可爱呀!
    第141章 壹肆壹
    福临僵着身子, 背手立着,嘴上应一句:“孩儿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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