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目前他的年纪处于不算太年轻也不算太老的尴尬阶段,估摸着还得多隐居几年刷刷资历。
    丹丘子与李白相识已经十多年了,李白与妻子许氏的婚事就是由丹丘子的老师胡紫阳作为媒人促成的,李白也因此在安陆安了个家。
    他这次过来玩也是因为受到丹丘子邀请,顺便看看能不能趁着圣人在洛阳上书自荐。
    可惜不知是不是圣人平时已经不怎么看延恩匦,他投献的文章宛如石沉大海,始终没有半点回音。李白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待在嵩山这边喝喝酒登登高,当是过来与老朋友相聚了。
    哪怕三年前到长安求仕时屡屡碰壁,李白依然对自己充满自信,打心里觉得只要圣人肯看他的文章绝对会欣赏他过人的才华。如果圣人不欣赏,那肯定是圣人压根没看!
    既然此时还没人认得李白,连丹丘子对众人来说也只是个耳熟的道士,便也没人太在意这次偶遇。
    三娘追着人问日出的景致,问完又觉得李白他们肯定饿了,邀他们一起吃些茶点。
    公主府的仆从早便取山涧水煮了茶,供众人坐下品茶赏景。
    李白确实饿了,没和三娘客气,喝了几口老茶煮出来的茶水,便与她们分吃起由仆从捎带上山的吃食来。
    这顿露□□食吃了过半,两道童哼哧哼哧地登上山顶来,一人吃力地抱着坛酒,一人吃力地提着个食盒,显见是为李白他们的山顶聚会付出良多。
    道童们跟随师父入门修行,大多便等同于不拿工钱的小小童工,什么事都得替自家师父干,跑跑腿完全是他们的分内职责。
    不过丹丘子对两道童显然还不错,把他们养得圆润讨喜,面色也红润可爱,眼底丝毫没有仇怨之色。
    见有旁人在,他们乖巧地上前行礼问好,接着便手脚麻利地把提上来的吃食摆到众人面前,而那坛子就则专门呈给李白。
    李白看到酒来了,两眼一亮,给能喝酒的大人都满上一杯,嘴里还感慨道:“山上就是这点不好,光带一坛根本不够喝,偏偏多了又带不了,遣人下山去买一去一回得老半天。还是到丹丘子家中喝更痛快,那边离县里近,什么酒都好买。”
    丹丘子道:“还不是你自己突然说想登山看日出?”
    李白正要回上几句,就见三娘正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们。
    李白奇道:“你这样望着我们作甚?”
    三娘没想到李白会注意到自己,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她回答道:“要是我到了三五十岁,还能像你们这样有说一起去登高就一起去登高的好朋友,那一定是件很令人高兴的事!”
    李白哈哈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光是嵩山这一带,我便有好些个这样的朋友。当然了,我和丹丘子认识最久,我们是最要好的。”
    他还给三娘吹嘘起来,说丹丘子新居刚落成那会儿,还极力邀请他过来一起修行。如今丹丘子那处别业最显眼的地方还有他当时题的字!
    丹丘子在旁笑而不语,显然是习惯了有李白这么个特别能说的朋友。
    三娘都没想过还能请人题字。作为一个行动力极强的小孩儿,她当即热情邀请道:“我们家别业也刚修葺好,您要来作客吗?我们家别业的墙壁全都是空的,您给我们也题个字吧!”
    李白不仅看了日出,还喝了一肚子酒,正好诗兴正浓,便应了下来:“也好,不过你这么小一娃儿,作得了你们家的主吗?”
    三娘还没回答,郭幼明已经抢先开了口:“可太作得了了,我们家都是阿晗说了算。”
    三娘觉得她八叔在挤兑她,气鼓鼓地转头横他一眼。
    郭幼明把她抱进怀里一通揉搓,嘴里说道:“你就说你阿翁是不是什么事都听你的吧?”
    他们全得听郭家祖父的,郭家祖父则事事惯着三娘这个宝贝孙女,可不就家里的事都随她吗?
    三娘说道:“阿翁那是疼爱我,才不是什么事都听我的。”
    李白等人一看便知道三娘在家中确实备受宠爱,要不然养不出她这样的性情。
    只有被偏爱的孩子才会想邀请谁到家里做客便邀请谁,若是在家中不被重视的小孩往往连开口询问长辈的胆子都没有。
    一行人下山的时候,萧戡悄悄和三娘保证道:“等我们三五十岁,你邀我来爬山我也一准会来。”他才六岁大,哪里晓得人长大以后有诸多不自由呢,只是觉得三娘是不用羡慕别人的,他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三娘听后自是十分感动,也和萧戡保证道:“你若是来邀我去玩耍,我也一定陪你去。”
    两小孩嘀嘀咕咕说了一路,等快要到自家别业了,三娘才想起自己邀请了客人,麻溜跑到李白与丹丘子身边给他们指路,说他们家就在前头了。
    进了门,她更是第一时间跑去寻她祖父,说起自己请李白题诗的事。
    郭家祖父听后只觉自家宝贝孙女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怎地随便遇到个人就请别人来自己家题字?好在别业里什么都不多,白墙最多,要题字着实再简单不过。
    郭家祖父二话不说便让人去准备笔墨。
    若非他孙女上哪都不忘勤勉练字,寻常农家还真寻不出这玩意来。
    毕竟大唐再富足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读书的。
    有客人登门,郭家祖父这个一家之主自然要出面招待。他从自家孙女嘴里得知李白爱喝酒,便命人取了酒来,邀李白等人落座畅饮一番。
    李白一听有人请喝酒,那肯定是不会拒绝的,当即又和郭家祖父痛饮好几杯。
    叫三娘疑惑他的肚子到底能装多少酒。
    难道长得高大的人“肚量”格外地大?
    她还太小,喝不了酒,等他们喝了几巡,便忍不住凑到李白身边问:“您还题字么?”
    她虽然见过张旭他们在屏风或者岩壁上题字,可还没邀请过别人在自己家题字,感觉怪期待的!
    李白闻言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了,他环顾左右,见有僮仆捧着笔墨侍立在旁,便起身取过毛笔。从日出那轮算起,他短短半天已经喝了三轮酒,此时瞧着有些醉了,连步履都有些不稳。
    结果他到了离他最近的白墙前竟是提笔就写,仿佛锦绣诗文全都储藏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李白的字与他的人一样潇洒不羁,绝对不会像颜真卿他们那样一笔一划写得清清楚楚,三娘好奇地仰起头看他写的字,努力辨认他提的是首什么样的诗。
    很快地,她认出了《日出入行》四个字,应当是诗名。
    接着便是一句“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
    是一首写日出的诗!
    喝醉酒都能现场写诗!
    三娘觉得自己真是邀请对了人。
    果然,能让好朋友留着他题诗好些年的人肯定很厉害,她绝对不是看这位太白先生长得好看就把人邀请到家里人来题诗。
    她这人还是很懂得欣赏别人才华的,才不是以貌取人的肤浅小孩!
    三娘骄傲地对自己的眼光予以肯定。
    第63章
    唐诗中的歌、行, 大抵都是源自于乐府,算是乐府诗的传承与发扬。
    李白写诗不爱受格律拘束,主打一个天马行空, 他的诗作中古诗与乐府诗占了很大一部分比例,诸如《将进酒》《行路难》之类的名作皆是乐府曲目。
    《日出入》也是汉乐府中的郊祀歌,大意是“日出日入无穷无尽, 人的生命却如此短暂,多希望能乘六龙升天去”。
    李白这首《日出入行》则是反其意而用之,表示草长木落皆随自然,人生苦短又何必违逆天道去逐日追月, 倒不如“囊括大块, 浩然于溟涬同科”——也就是尽情地拥抱自然,与天地融为一体, 达到物我合一的绝妙境界!
    三娘虽不甚懂整首诗的诗意, 读到其中的“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也觉词句间透着股别样的洒脱。
    等李白写到“吾将囊括大块, 浩然与溟涬同科”,三娘更觉心神一震,从不知道诗还能这样写。
    所谓的“大块”,出自《庄子》的“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 息我以死”。
    在庄子的观点里,天地让我们生为为人, 辛勤劳作半生,随着身体渐渐衰老, 生活也逐渐变得安逸起来,最后我们都会自然而然地投入死亡怀抱、获得长久的安息。
    而其中的“大块”指的便是承载我们形体的天地自然。
    这么一个看似寻常的词,怎么会有人想出“吾将囊括大块”这种用法呢!
    感觉就像是把很厉害的话随口说出来一样!
    李白书毕掷笔,赏玩了一会自己题在壁上的《日出入行》,转头便对上三娘乌亮乌亮的瞳眸,眸底盈满似是崇拜又似是赞叹的光彩。他朗笑问道:“你读得懂吗?”
    三娘答得干脆利落:“不懂!”
    李白:“……”
    三娘道:“可是读起来感觉很厉害啊!”她说着便把自己读诗过程中的感悟讲给李白听,说是觉得“万物兴歇皆自然”格外洒脱,觉得“吾将囊括大块”格外豪阔,她就想不到能这么写。
    李白听她居然熟知其中典故,饶有兴致地与她多聊了一会,才晓得她小小年纪已经读过老庄等书。他一脸感慨地说道:“我五岁大的时候也只能背诵六甲,要到十岁才通读百家著作。”
    今年已经十五岁的郭幼明:“……”
    今年已经十二岁的郭曜:“……”
    “六甲”指的是小孩子用天干(甲乙丙丁等)地支(子丑寅卯等)配合起来练字,一来笔画简单,二来可以认识日期和时辰。
    这算是孩童启蒙的入门必备内容,五岁能诵背六甲倒不算稀奇。
    但是!但是!
    你说你要到十岁才遍读百家著作是什么鬼话?
    什么叫“才”!
    你是在炫耀自己家里藏书多,还是在炫耀自己读书快?!
    此时此刻,听李白说话的人都很想打人。
    三娘倒是没觉得李白在炫耀,她由衷赞叹道:“您居然通读百家著作!我只读了一部分,离看完要看的书还早得很,更别提读遍百家之学了。”
    面对小孩子真心实意的崇拜,李白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还煞有介事地让三娘不必着急,等她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肯定也像他一样把天底下能看的书都看完了。
    唉,这也是一种寂寞啊!
    在场唯一和李白相交多年的丹丘子转开脸去,着实不愿承认这是自己的老朋友。
    据传李白少年时被撵出家门游历,正是因为他年少轻狂,丝毫不懂得收敛。
    比如他们县里的县令每次苦苦吟诗,他就在边上随口接,接得还贼拉好,第一次接得县令赞叹不已,第二次接得县令惭愧不已,第三次他再接,县令就愤怒了——你小子还让不让人作诗!
    这得罪了县令,可不就得出去游历几年避避祸吗?
    所以说李白其人简直是从小张狂到大,从没见他收敛过几回。
    作为朋友真担心他哪天出门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在大唐才华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像董庭兰那么穷途潦倒,只要他想,还是可以凭借一手绝妙琴技成为达官贵人的座上宾。
    李白当初轻轻松松散尽带出家门的数十万金,走到半路没钱买酒喝了,也是凭借自己过人的才貌被他朋友孟浩然引荐给已故宰相许圉师家,成功娶到了宰相孙女,从此在安陆多了个家。
    这不,在安陆许家当了好些年宰相家的好孙婿,他又有钱出来浪——哦不,出来谋求入仕了!
    对李白来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
    本来他觉得凭借宰相家孙婿的身份怎么都能谋个出身,可惜就连皇室宗亲过了三代都可能泯然众人,更何况许圉师这么个已经去世好几十年的宰相?
    许家在朝中的人脉早就断了个一干二净,顶多是在安陆还算是说得上话、能掏出不少银钱供他挥霍。
    不过即使在安陆蹉跎了将近十年,李白也依然还是那个骄傲无比的李白,永远不认为自己会这么埋没一辈子。所以哪怕是《日出入行》这么一首让人“顺应自然”的诗,他写着写着都能写成“吾将囊括大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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