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怒涛似的剑意,在即将割破禄折冲的咽喉时,被他两指及时制住。
    他那手好似精铁磐石不可撼动,长剑竟不得前进半寸,只不甘地颤鸣了两声。
    后方的食客被剑吟的余韵惊吓住,从那不大牢固的木椅上跌了下去。桌上的碗筷因他抓着木桌朝下倾斜,跟着摔落在他身上。
    他顾不上烫,匆忙在友人的拉扯下站起身来,在四起的尖叫声中狼狈奔逃。
    不多时,小摊附近已空无一人。连摊主也顾不上银钱,抱头没了踪迹、
    禄折冲说:“你太莽撞。”
    倾风怒极反笑道:“禄折冲,你这人的脑子是真的有病。”
    貔貅在心里附议叫好,含蓄地点点头,也不着痕迹地起身朝后撤了两步。他从袖中摸出信号的烟火,往空中甩了出去,示意城中守卫不得靠近。
    禄折冲未在意他的举动,不温不火地回倾风道:“你辱骂两句,能有何用?”
    倾风说:“我不是骂你,我只是如实述说。回回刚出现时好似豁达宽容,虚伪假面维持不了多久,一言不合便气急败坏。你在我否泰山上癫狂的模样我也不是没见过,此时来装什么清高?我再问你一遍,那花妖怎么样了?”
    “死了。”禄折冲扯扯面皮,似笑非笑道,“你不相信?可以亲自去阴司见见她。”
    倾风好似被人蒙在巨钟下狠狠敲了一击,耳边嗡鸣作响,理智随之出走大半,怒骂道:“你这疯子!”
    倾风抬脚一踹,将面前的桌椅掀翻出去。
    禄折冲松开手,身形轻飘飘地腾跃而起,落在街道中央的空地上。
    听见身后赶来的脚步声,禄折冲遗憾道:“这就是你们逐求的大道?你们觉得昌碣如今,就算太平安康了?”
    他语气中是说不尽的失望:“人境可不同于妖境,没有五座大城分地而治。你们眼下尚能共处,可不论是貔貅还与狐主,谁愿屈于人下?过不多时,即便我不出手,昌碣这座边城也要沦为权势的争抢之地。若是他朝两境破界,这战火还要继续焚烧,不止不休地争夺。”
    “我给你们自由,给你们权势,可你们偏不识好歹,反将刀刃对准了我,偏帮外人。”禄折冲回首看向谢引晖,低哑的嗓音逐渐变得暴戾,“为何你们如此愚钝?”
    “我倒是没有那个野心。就算有,这野心也不值得与我小命相比。”貔貅嬉皮笑脸地道,“陛下,你也别说得那么好听,两境屏障如若真有消除之日,你的野心又还能像现在这般,容忍我等拥兵自固吗?也是要杀我们的,且只会杀得更狠。”
    第174章 千峰似剑
    (“这条路,我走定了!”)
    附近的百姓正在逃离, 但还有部分人藏在家中心存侥幸。
    双方若真较量起来,四散的妖力难免要误伤周遭人的性命。
    禄折冲来此目的不为血洗,是以遭貔貅当面奚落, 也极有耐心站着静等。
    他不曾率先发难,倾风等人便也强忍着没有出手,只从四面以合围之势阻断了他的退路。
    貔貅这人最是耐不住性子,被禄折冲用阴恻恻的眼神盯着,浑身上下好似被尖针倒插成了刺猬。
    倾风能察觉到他那微妙的退缩之意,心说这人可真是又怂又勇, 微微侧过身说:“你怎么那么害怕?至于吗?当初一口一个‘小爷’挂在嘴边,现下要当人孙子了?”
    貔貅不敢挪开自己视线,生怕分神之际禄折冲出招突袭,闻言也不觉羞耻,只理直气壮地回道:“废话,你见着他的活尸傀儡,你不觉着邪门儿啊?”
    他快哉赴死倒是没什么好怕的,怕就怕死后连尸体都成了禄折冲的座前牛马。那他脸面哪里去搁?
    貔貅从禄折冲的眼神里看出了隐约的嘲弄,硬着头皮挺直胸膛, 谨慎地与她耳语道:“这玩意儿怎么炼制的我都不知。你当我同你一样是初生牛犊不识高低?我可是在妖王治下活了上百年。”
    确切来说,倾风连禄折冲真身本相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有此疑惑, 便顺势问了出来。
    岂料貔貅说:“我也不知道。”
    倾风面露惊诧。
    貔貅烦躁抓了把头发,说:“管他呢!反正你我都是过河卒子, 没有退路, 且杀就是!真要不行了, 记得添我几刀, 切莫留我全尸。”
    好狠一虎啊……倾风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禄折冲竖起一根手指, 沉声道:“一炷香。”
    貔貅闻言, 又甩袖放出两枚信号。远处钟鼓铜锣声齐鸣,震得九霄之上的烟云都似乎激荡起来,而紧闭的门户中依旧无人出现。
    “还不走?”貔貅又急又气道,“他们找死,可就怪不得我无情了。”
    这僵持的局面直至林别叙出现,才终于告破。
    天边风凝云滞,四面黄尘悬浮而起,禄折冲半阖的眼皮颤了颤,随即便感觉一股浩荡之气从上空垂落。
    “八方之内,皆循我令。”
    林别叙单手掐诀,低眉敛目,一身宽松长袍纤尘不染,随风鼓动,有种触不可及的悠邈。威严之声如万籁齐响,磅礴中正的妖力凝为一双巨手,朝地面压去。
    横扫之下,那些战战兢兢躲在家中,不知亡期将至的百姓,这才在他外力操纵下,相继从家中推门走出,有序沿着街巷朝偏远处撤离。
    禄折冲仰起头,饶有兴致地看向林别叙,说:“你居然真敢出来。”
    林别叙站在远处高楼之上,身影与背后的层云相叠,好整以暇道:“妖王亲临,哪有不相迎的道理?还有一位朋友,也随我在此久候,妖王不如一见故人,再行决断。”
    白重景从长街尽头处快步走来,穿过数人,却不敢靠得太近,远远朝禄折冲跪了下去。
    禄折冲的视线刻意略过了他,平静在谢引晖、貔貅等人身上都过了一遍。良久后才看向那跪伏在地的男人。
    纵然有过长久的准备,目光触及白重景的一瞬,禄折冲的表情中还是露出了一抹罕见的悲痛。
    他眼中情绪如潮水涨落,来回反复,难以平息。轻声道:“阿景,我万不该,让你来昌碣,押送林别叙。若非如此,你我二人如今还是兄弟。”
    傍晚渐现的夕阳将禄折冲惨白的脸都照出了微红的颜色。
    “你忘了当初是我舍命背你出的少元山。你我是过命的交情。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这世间,我唯一相信的人就是你。”
    白重景始终不吭声。重重一叩首,将额头贴在地上,八尺魁梧的身躯此刻竟有些脆弱。好似禄折冲的话字字带刀,将他原地施行了一场凌迟。
    禄折冲走上前两步。
    “我给过你诸多机会。我命你带白泽回京,你为何不从?我命你护道昌碣,你为何反替陈倾风传信?我命你杀衍盈,你为何放她离开?你几次违逆,我都不忍罚你。你此刻又为何,跪在我面前。”
    禄折冲喉结滚动,呛进些粗粝的气体,割得嗓音嘶哑难闻。低垂着眉目,不算有力地质问道:“阿景,今日你是不是也要来杀我?”
    白重景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禄折冲生硬笑了两声:“你想要杀我?怎么还不动手?”
    白重景五指收紧,抓住一把潮湿的黄土,攥紧在手心。
    禄折冲见状,好声劝说道:“你现在去杀谢引晖,无论成败,我既往不咎。”
    白重景好似哑巴了、残废了,任凭他说,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他的沉默更催生了禄折冲的愤怒,叫他第一次生出众叛亲离的悲戚感来。傀儡上的妖力随禄折冲的怒火不受控地散溢出来,站定在白重景身前,朝后者头顶伸出溃烂半腐的手臂。
    禄折冲今日刚杀了衍盈。倾风一见他动作,便以为他又要大开杀戒,连同这脑子不开窍的重明鸟也不留情面地清理门户。
    那蠢鸟是真能跪着受死。
    倾风余光飞速一扫,见周围房屋已空置出来,最近的百姓也在林别叙操控下远离危险之境,当即不再克制,亮出锋芒,一剑似力有千钧,纵横扫荡而去。
    谢引晖见到她动,跟着出剑如电,身形如飞,同她前后合击。
    禄折冲却看也不看二人,只固执地盯着下方的白重景。悬在空中的手朝上一抬,一排排粗壮木根顿时破土而出,拔地参天。
    倾风从中感受到骇人的妖力,认出是从少元山那蔓延过来相连根须,想起林别叙先前的郑重警告,剑气不由偏斜了下,自行避开了那些叠嶂交错的剑树。
    禄折冲掀开眼帘,傀儡高束的长发间已有几缕霜白,无神地注视着正前方的倾风,漠然说:“犀渠那废物动了我的阵法,是我始料未及,可也说明——”
    他一手指中倾风,狠声道:“尔等今日注定要命丧此地!”
    只见树根再次拔高三寸,一股浓烈的血色从飞溅的泥土中蔓延而出,少元山的山脉随之翻动,挤压得昌碣的地面跟着晃颤。
    “倾风!”林别叙眸光一暗,高声喊道,“后退!”
    白重景倏然抬头。
    禄折冲没有看他,五指成勾,字字有力地道:“这条路,我走定了!”
    城主府宝库中的阵法彻底唤醒,少元山上的龙脉戾气随着树根顷刻传至昌碣。
    那戾气凝成的红雾如岩浆奔流开来,倾风心惊下试图止住趋势,抖动着手腕舞出一道旋涡似的剑气。
    结果剑气未能将那戾气挥散开,反像是有股引力,激得戾气又爆裂些许,猛地膨胀起来。
    城内有诸多高手,禄折冲敢孤身赴会,哪怕只是一具傀儡,倾风也还叹他勇猛可敬。不料他是癫狂起来,敌我不顾,乱杀四方。旁人好生呵护的龙脉,他也敢拎起尾巴当鞭子甩。
    倾风的经脉最顾忌驳杂的妖力,何况是龙脉的戾气。
    谢引晖不过是一尊木身,纵然刀剑难侵,又哪里敢在这红海翻腾中与人硬碰硬。
    师侄二人一同撤退,只留下在原地踯躅不定的貔貅。
    貔貅不知所措地张望了会儿,见自己孤立无援,索性不管不顾地吸进一口妖力。
    红雾朝他汇聚而去,虽勉强算有成效,可也剧烈了反噬他的经脉,叫他自喉管到胸腔一阵细密刺痛,像活吞了一把刀片。长发尾端的金色也多出几分猩红。
    “挡不住!这个我真不行!”貔貅眼角疼得泛泪,弓起腰背,可谓吃足了教训,“禄折冲!你不是要昌碣城所有百姓都给你陪葬吧?”
    禄折冲没有应声,神识已沉浸入深土下的树根,操纵着古木的经络在城池底下游走。
    林别叙面色冷峻,只是依旧站在原地未退。闭目与禄折冲斗法,想压下这邪气的阵法。
    高空中紫雷滚滚,翻腾不止,少元山上的龙脉似已奄奄一息,在妖力不住被抽往昌碣之时,连往日那种尖声咆哮都无力发出,显得极为安静。
    这反常的一幕叫倾风惊惧忐忑。一面观察着林别叙的神情,不敢出声惊扰,一面又难下决断,不知他需不需要救援。一把剑握在手心,不停抛转,在将出未出之间徘徊不定。
    “林别叙,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禄折冲长臂调转方向,将那云海似的红雾牵引过去,“你既生于少元山,还欠妖境一场历练,今日还来。”
    第175章 千峰似剑
    (也有你机关算尽,棋差一着的一日!)
    浓雾如沸水翻腾, 遮蔽天日,旁侧的楼阁土墙都没了影子,举目一看, 在昼尤昏。
    林别叙见那团雾气朝自己涌来,不退反进,从高处飘然落下,站到倾风身后。
    倾风还在迷惑他为何要与自己共享这么一份“大礼”,林别叙已抬手往她剑上抓去。
    这把无名剑的剑刃何其锋锐?倾风惊诧至极又不能在此时将长剑强行抽出,只能看着林别叙面无表情地握住剑身, 在手心划出一道裂口,还没收手,淋漓的鲜血已浇满了剑身。
    林别叙盘腿而坐,将左手掌心按于地面,借着白泽的大妖之力血祭,瞬时布开一道阵法。
    只见无数由蝇头小字构成的复杂箓文围绕着他流散开,银色光华闪烁不定,他额角被逼出密密冷汗,张唇吐出一字:“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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