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惜依依不舍的,她今晚有点高兴,话说的多,酒也喝了两杯,尽管只见到了二表哥,也能给她心里带来一点安慰,让她知道家人都是往南边逃难去了,没有陷没在乱军里,尽管母亲还是没有一点音讯。
    她跌跌撞撞的走向他,如冰似雪的脸染上一片殷红色,眼波痴迷地流转着,微微抹唇笑开,极美而不自知。
    桓骥一开始扶着她,见她挥手乱动,慌忙把她打横抱起来。怀里的人柔软娇小,一张脸贴在他胸膛里,来去反侧,小声呢喃着,听不清说什么,只有反复吞吐的热气,他心里无尽的情愫一霎间都涌上来。
    一刹间,天地这样的清明和畅。
    “唱歌给我听吧。”她说。
    “什么?”桓骥以为自己听错了,再问话俞惜已经不回了,半眯着眼睛哼哼着。
    “要听什么?”他追问。
    “要好听的,不好听——不给钱。”
    桓骥手上动作一停,想起来那天在卫魏迁府上听她唱过的《车舝》,唇角不由勾起来。
    虽然不是给他唱的。
    他稍稍启唇,给她唱了一首《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极温柔极深情的音色在皓皓夜空里响起来,在俞惜的耳边萦绕着。她听得很舒服,不自觉睡过去。桓骥送她回帐子里,把她放到床上来,解了外衣,盖上两重棉被,又忙着把屋子里炭火拨热。他没有立刻走,转眼看着头床上眉头微皱的人笑了笑。
    腊月二十九,桓骥在襄阳衙署宴请各州郡的官员,俞惜自己闲着没事,就自己登上鹿门山随意逛逛。她走了一程,还没到半山腰,晴天白日里忽然刮风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即刻就给天地覆上一层白色外装。
    她穿的衣服不厚,不过也已经活动开了,身上并不特别冷,也没有准备下山,就一气登上山顶去。此处的视野特别好,站在山上往南看,能看到襄阳城内的景象,看见来往的人,向北看,能看见无尽的苍青色的山,这些景象在雪里都渐渐的模糊起来,渐渐的,天地只变成一种颜色,入耳是呼啸的风声和鸟声。
    雪越下越大,俞惜跑到旁边一个亭子里躲着,饱饱地看了一场雪,正预备走了,猛听见下方传过来的人声。
    “兴致这么好。”
    正是桓骥的声音。俞惜循着方向朝山下望,见他气喘吁吁的赶过来,怀里抱着一件、身上也披了一条猩红镶毛边的斗篷。他抬着眼看她,隔那么远都能看到直达眼底的情意。
    俞惜第一次正眼看他,看出他长得好来。
    一张欺霜赛雪足够令眼前景物失色的面孔,轮廓鲜明,眉眼浓重,朱色的唇,乌黑的发,那双眼睛里永远有少年的天真意气。他确实惊艳到她了。
    俞惜一时间不能辨认清楚自己的心情,只呆呆的,不说话,眼看着桓骥走到身边来,任他探探自己的手。
    “怎么穿这么少。”
    他把斗篷披到她身上,帮她系好。俞惜接受了,身上顿时传过来他温热的气息,带一点酒味,她的左脸也跟着烧起来。
    “你喝酒了,还喝了不少?”
    桓骥点点头。
    “喝酒还出门吹冷风,你真不怕得头风。”俞惜取笑他。
    “已经吃过解酒药了,难得清闲,想见见你,就跟过来了。”俞惜咬着唇微微点头。
    “早就想带你来这里的,想带你看春天这里的山水,夏天这里的城中都夜市,秋天的渔梁渡头,冬天——”他说到冬天就打住了。
    襄阳是桓骥除了上京外最熟悉的地方,这原是他的封地,他之前是一块正正经经的烂泥,在此处厮混了几年,什么地方都去过,什么都玩儿过。上京城破后,他无处可去,又回来这里,好似浪子回乡,从一个不理正式的封王,现在成长为这里的掌控者和守护者。
    两个人说了一段话,俞惜见他愁眉深锁,有心事在怀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问他。
    “你有心事吗?”
    桓骥倒是坦言,全都告诉她了。
    他们得到情报,北狄的人近期在和河北、山东的人开战,具体战况不明,他的谋士和部下都在商讨有没有这时候此时加入这场战争。桓骥占据湖湘巴蜀,坐拥的土地多,受牵制的兵力更多,他目前自由调动的兵马只有十几万,杀入上京,就是和北狄、韩赵几家作对,未必能胜,但是放弃了,也会错失大好机会。
    他的人,一半支持不应当杀入城中、一战定乾坤,一半在支持此时应当攻占吴越闽南,两方都有理有据,的确不好选取。
    “我想听你的看法。”
    “我吗?”俞惜自嘲一笑:“我懂得什么,连战场都没上过,说出来不过是一孔之见。”
    “不然,我想听你说你的道理,并不是要把战局的希望和负担都押在你身上。”
    “那你怎么想?”她反问他。
    “我没什么想法,我从没有对那个位置的想法,从小就没有,不然我前半生也不会这样过了。后来到这地步,只是为了向你证明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他说到这里,俞惜不自在轻咳一声,提醒他说重点。
    开始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想逃命,求一口生存。后来慢慢的壮大了,事业大了,追随的人多了,承担的期望也多,做什么处处掣肘,顾虑也多起来,害怕承担失败的后果。
    “他们不是对你充满期待,他们是对你这个位置所能承担的事业有所期待,不管这个位置上是你还是别人。”俞惜道。
    她这么说让桓骥好受很多。
    “不妨换个角度,先把自己的心意搞清楚。这样想,你是想争天下,还是想安天下?”
    “你是说进军上京是争天下,收服魏迁是安天下?”
    “不,攻进京城可以争天下,也可以是安天下,收复魏谦也是。”
    “这两者有区别吗?”
    “可以有区别,也可以没有。”
    桓骥深吸了一口气。
    “我懂了,我会好好考虑的。”
    俞惜和他相对一笑。
    “再陪我登一程吧。”他说。
    两个人换了一条路,从山上下来,这是一个缓坡,山中好大一片空地,堆了满天满地的白雪。桓骥起了坏心,拈起一个雪团子砸向她。俞惜不提防,给他砸中。
    “桓骥!”俞惜大叫他。她也起了小孩子的心气,团起一个来还手砸向他。桓骥躲得快,几次打不中,俞惜自己又挨了几个,冰凉凉的,有一次擦着脸过去。她气急了,一定要打中他,倚着一棵树累得气喘吁吁。
    “打中了!”
    俞惜打到了他肩膀,得胜的快感叫她毫不保留笑出来,那样的一张脸,冰雪里开出来的花那样美,完全的绽放开来。
    俞惜看桓骥有些发呆,乘机起意又一个砸中他,他反更肆意笑起来,不自觉走近她。
    “幼清,你笑的真好看,你以后多笑笑好不好?要一直这么开心下去。”
    俞惜被他这话说的脸双脸烧红,她别过身去,不看他。
    “新年快乐。”他说。
    “快乐”。俞惜也弯弯唇角。
    两个相携着下山去,身后是一片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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