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漫无边际地遐思着,沈长青再回神时,已随着唐子玉一道进了官驿安顿下来。
    官驿表面上自然不能修建得多么堂皇,所有的心思门道都只能做在内室里。唐子玉所住的主厢就很是别有洞天,陈设精巧,雅趣横生,既不显奢靡,又能使得暂时落脚的官员感到住着有面子,有档次。
    沈长青和唐子玉是最先到官驿的,在房间里相对无言地等了小半时辰后,一身皂角苍术味儿的百里墨神清气爽地推门而入,才要开腔,便被唐子玉勒令先回自个儿那屋沐浴更衣了再来说结论。
    于是百里墨哼哼唧唧地又退了出去,一直泡到午膳时分才慢悠悠地再次来到主厢,还想着能让姓唐的多干等一时是一时,却不料周粥和燕无二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桌四人有三个已经吃上饭了!
    “好啊,你们也不派个人来喊我?”百里墨一下窜到桌边坐下,先送了一块肉进嘴里,口齿含糊地问,“怎么着?是吃完再聊,还是边吃边聊?”
    见他一脸“我可是有大发现”的表情,周粥不由勾唇,随即冲沈长青眨了眨眼。
    只见沈长青收到她的眼色,袍袖一挥,冲门外甩出一道若有似无的青光后,便颔首道:“可以了。”
    “可以什么?”燕无二摸不着头脑地问。
    沈长青言简意赅地给出解释:“吾已施法,外边盯着的人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
    “真假的?我试试!”百里墨咬着筷子,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唐子玉的脸上,突然亮开了嗓子去,“不好了!这菜里有毒,唐中丞口吐白沫晕过去了!快来人啊——”
    最后一个“啊”字拖出了一唱三叹的工夫,但愣是一个人也没唤来。
    这下百里墨是信了:“沈侍君,你这本事不赖啊。之前我那罗言在的时候,用法术帮了我不少忙,也不错。你和他比到底谁更厉害啊?听说他是被当做洞仙未来掌门培养的?”
    闻言,沈长青的薄唇抿出一个锋利的弧度,微冷的眸色如同刀子削来,愣是把原本挺直腰板吃得正香的周粥削得一缩脖子,哈腰赔笑。
    就这么无声对望的半晌,沈长青才仿佛满意了她的态度,收回视线,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傲慢的话:“非要比,那便是萤烛与日月争辉之别。”
    周粥见状,暗自松了口气,顺便狠狠剜了一眼对面的百里墨。这家伙真是哪壶蔫酸提哪壶,故意要挑得人争风吃醋吗?还是时过境迁的陈年旧醋!
    虽然她当初确实起过要找个替身,从而忘掉沈长青的心思,但那不是一时赌气,加上也还没认清自己对他的感情吗……
    罢了罢了,少不得要另外找个独处的时候,与他再好好解释一下她与罗言之间纯洁的半路同门情谊。周粥觉着同意把人找来的毕竟是自己,也不冤,遂收起了满腹牢骚,低头专心地把全无味道的饭菜扒进肚子里填饱。
    “好了。说正事吧。”从头到尾冷眼旁观的唐子玉适时出声,摆出了大家长的姿态,“百里墨,验尸结果如何?”
    一听要说验尸的事儿,燕无二就非常自觉地放下了筷子,双手按在膝盖上。
    百里墨很满意他如临大敌,哦不,是认真听讲的模样,冲他挤了挤眼,才说道:“放心,今天我不展开讲那些血刺呼喇的,就简单说说刀法的问题。像燕统领这类大内的高手或是行伍中的佼佼者,如果要砍杀一个全不会武功的普通人,只需要一刀,对吗?”
    “对。他们来不及躲闪和反应,一刀毙命就够了。”燕无二立刻点头。
    “那山匪呢?”
    “要看是什么出身的山匪吧……”这个问题燕无二稍作思量才答道,“如果也只是那种打架斗狠强些的恶霸出身,没什么章法,一下子砍不到要害,可能需要多补几刀,失血而死的情况更多。”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大夏天的尸体保存不是很好,皮肉和内脏多少都开始腐烂了,但作为大周第一金牌仵作——”百里墨的吹嘘之辞硬生生被剩下四人用眼神逼回了腹中,扫兴地换掉了说书般的语气,“总之,致命刀伤都是入骨的,这些家仆基本都是被一刀毙命后,才再又被人在身上补划拉出几道口子,做出乱刀砍死的假象。”
    “这些致命刀伤砍入身体的角度和力度,都十分相近,但就算这些家仆都被下在饭菜里的迷药彻底迷晕,像只吓晕了躺在砧板上引颈待戮的菜鸡,普通山匪下刀也不可能剁得这么整齐划一。”百里墨说着,还用筷子比了比摆在最中间的那盘白切鸡。
    白切鸡显然不会再活过来为他这浅显易懂的举例拍翅叫好,其余几人也一脸冷漠地等着下文,百里墨只好自个儿又往下接:“所以,这种刀伤绝不是出身不一、良莠不齐的山匪一通胡乱砍杀可以造成的,哪怕有一两个山匪在落草之前曾是行伍乃至武林高手,可全府上下死了那么多人,却找不到一具尸体上有刀法稀松的痕迹,那可就说不通了——这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高手所为,说不定还是专门培养过的杀手。”
    百里墨的这个验尸所得,印证了此前周粥和唐子玉的推断。山匪如此行事并无多少好处,纵使魏贺身前打算派人进山围剿,也算不上什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绝境。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选择转移寨子,化整为零躲进深山上避过风头便罢,哪个会选择狗急跳墙地先下手为强,冲进城来把知州全家宰了?
    更何况,西南匪患多年难以根治,不就是因为这些匪寨都滑得很吗?看看匪中前辈怎么做,自己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无非是那背后之人吃定了山匪这见不得光的身份,不可能出来与其对簿公堂地喊冤,这才毫不客气地将黑锅甩了过去——山匪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若本就是狼狈为奸,有所勾结,那人便只需再许以些利益拿捏着,就足够让这些贪图富贵的匪贼冒点风险,担下罪名,继续合作的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罢了。
    周粥和唐子玉交眼神一对,后者略一点头,将地牢中发生的事捡着重点说了遍。任谁都看得出,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就在唐子玉的面前,一句话都还没问上就自戕而亡吴老三的“畏罪自尽”大有蹊跷。
    “应该和柳凌志说的那句话有关。”周粥的脸色比之前添了几分严峻。
    唐子玉赞同道:“有卷宗存档的一些罪案中,就有过类似的记载。证人在事先受到了某种威胁,为了保全家人或是旁的什么,不得不按照约定,在看到某人以特定方式做出某个动作,或是说出某个字眼时自尽,来个死无对证。大多案子会因此搁置成无头悬案,只有少数受害者能遇到某些个人才能突出的办案官员,另寻到别的线索突破案情,最终使真相水落石出。”
    “假设吴老三是被胁迫,接到柳凌志那一句话中的暗示自尽。那么柳凌志这么做无外乎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永绝后患,死人比活人更能让他放心,二是试探我的态度。”唐子玉冷静地分析着,“如果我还要往深了查,后边就会有硬手段等着我;如果我就此止步,透露出明哲保身之意,柳凌志就会用些软法子来笼络我,留我在崇州待上一段,走个过场后回京复命。”
    “软法子?你的意思是贿赂?”百里墨摸下巴问。
    “朝官间行贿,无非就是财、色、权三字。我权位在他之上,又已……”唐子玉顿了顿,侧头望向周粥的眼神有些深,“是陛下的人。所以他多半是会送点钱财。”
    周粥被他望得心里头咯噔一声,脑子里空白了好一会儿,才赶紧扯回话题:“你如今给他留了话口子,柳凌志肯定会上钩,算是暂时麻痹住他,又能在崇州名正言顺地待上些时日来暗查。”
    “但这钱要是真送来,你收不收?”
    “收。”
    见唐子玉答得毫不犹豫,百里墨不由“啧”了一声:“这要是传出来,你御史中丞清正的名声可就荡然无存了——”
    “别说是一时的骂名。只要陛下明白臣的心意,臣纵使青史含冤,也无妨。”
    若是在方才那一眼之前,周粥定会毫不怀疑地认为唐子玉这就是在表臣子对帝王的忠心,可现在,她却莫名觉着他是别有所指,话里藏话。
    “凡人周身之气有清浊之分,一个人若常行善事坏善念,则气清,若多行不义或心存恶念者,则浊气尤甚。”
    正当周粥略感无措时,沈长青忽地没头没尾地插话进来,论起了什么善恶清浊,把各怀心思的几人都给整得一阵茫然。
    “什么意思?”燕无二最老实,不懂就问。
    “吴老三身上清浊平衡,柳凌志浊气缠身。”沈长青依旧惜字如金。他不能干涉凡人生死,出手去救吴老三还魂,但却趁着他身死气散之际,对吴老三望了一次气。
    周粥听完,借着“哦”一声拍掌的动作避开唐子玉的视线,说了句正确的废话:“这更证明了那吴老三压根也就不是什么山匪,完全是被找来当替死鬼的普通人。而柳凌志这人不得不防,就算不是他派人杀害魏贺一家,也必是同谋,帮着遮掩。”
    百里墨忍笑道出四字:“陛下英明。”
    “咳……”周粥发窘地清清嗓子,很生硬地接过话头,“虽然人证一死,对我们不利,但我和阿燕这趟去魏府,也有些收获。”
    就这样,周粥三言两语把自己的发现说完,下了个官府里有股势力在伪造假证栽赃魏贺的结论,并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那些博物架上的东西我都记住了,回头可以查查都过过谁的手。这么多东西,要做一套完整的假来历,总有破绽。”
    “陛下英明!”同样四个字,燕无二嘴里说出来就真诚多了,“不像属下……”
    “没事没事,你还得顾着放哨,书房之外的范围又那么大,找不到什么线索也很正常。”周粥连忙安慰他。
    燕无二却是一愣,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陛下,其实属下发现了这个。回来路上都有外人,不方便拿出来。”
    “这是什么?”百里墨好奇地接过去,打开纸包,里头只有一张地图,便索性把面前的碗筷推到一边,展开在桌上细看,“画的好像是崇州西南边的山地形貌。这些标记是什么意思?”
    于是除了沈长青依旧安坐原处外,剩下几人都凑到了百里墨身后端详地图。
    地图应该是近些年才绘制的,勾画笔触都还很清晰,山脉水文等一应地貌详尽,还在其中的四五处山体范围,用红色的朱砂做了标注,只是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但光从地图上来看,着实看不出这四五处有什么联系,更不知标记所指之意。
    “这莫非是一张藏宝图?这宝藏各方势力都想夺得,才给拥有藏宝图的魏贺引来了杀身之祸!”百里墨琢磨半晌,大胆畅想道。
    唐子玉眼角一抽,很没好气:“哪日不当仵作,不如改行写话本子吧。”
    “那还能是什么?你说!”百里墨不服地驳回去。
    “不知道。”唐子玉答得干脆利落,“改日寻个机会,甩开柳凌志的眼线,去那一带的山里探探情况。”
    燕无二自告奋勇地起身:“让我去吧,今晚入夜我就悄悄离开官驿,天亮之前再悄悄回来。”
    “对,对,凭你的工夫那帮衙差肯定发现不了——”周粥双眼一亮,连连点头,就要将那桌上的地图收起来折好交给燕无二,却被一只修长的手覆住了腕子。
    “不必那么麻烦。”她抬眼,对上沈长青不以为意的目光,“吾用神思探看一番便是。”
    周粥闻言,恍然地抽手一拍脑袋,她怎么给忘了这还有位方圆百里都在眼底的沈仙君呢!
    “阿燕,你不用辛苦跑一趟了,咱们现在就能知道那些地方到底有什么猫腻。”周粥笑盈盈地说着,转而将那地图倒了个方向,方便对面的沈长青看清标记所在的方位,“那就有劳沈仙君了?”
    这一句“沈仙君”,倒是许久不曾听闻了。仿佛忆起了什么有趣的旧日光景,沈长青下意识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随即又抿成一条直线,淡淡道:“吾未睁眼前,不要出声打扰吾。”
    话毕,他便阖目凝神,右手掐诀抚至眉心处,隐有青光浮动,顷刻间神思已远至百里之外。随着神思于山脉中疾速游走,沈长青眼前画面纷繁闪逝,大致于标记处才略略放缓如此过了二三十息的工夫,就已将地图中的区域全部探看过一遍。
    只见他右掌五指一拢,便似将什么重新从眉心收回了体内,随即徐徐睁眼。
    “看到什么了?”百里墨比周粥还迫不及待地问。
    沈长青的视线却径直越过了他,只看向周粥道:“那几处的山体里确实有不一样的东西,吾与你取来。”
    然后他也不等周粥有什么反应,袍袖就已在空中一挥,像是凌空抓握到了什么,转而收回身前,翻掌向上递出,叫对面的几人都看了个清楚明白——
    “这是……”百里墨探身上前,拇指和食指把那一小块石子从沈长青掌中夹起来,举到眼前对着光打量,不由睁大了眼,“铁矿石?!”
    “所以那几座被特别标记出来的山体,其实是铁矿山。”唐子玉沉吟着,略一思忖,难得主动开口与沈长青沟通,“沈……侍君,你在这些矿山附近可还有看到什么可疑的?”
    沈长青倒是像是知他所指,答得很快:“这些山附近都有寨子,规模都还挺大。”
    “山匪的寨子?难道说这些山匪在私采铁矿?”周粥蹙眉。
    “私采铁矿这可是大罪啊!”百里墨将那矿石又交到唐子玉手里,让他细看,“喏,你掂掂。我看这东西的含铁量应该不低,杂质也少,值钱的。”
    大周实行盐铁官营制度,不容许民间私采,地方上若意外发现铁矿与盐矿的存在,都应立刻上报朝廷,或开采或暂填,都统归盐铁司管理。虽然私自采炼的事儿在民间屡禁不止,但那点儿私人规模与崇州山里这几处铁矿比起来恐怕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唐子玉对这东西没什么研究,只随手一掂就丢还给了百里墨,面色凝重:“这么多矿石的去处,必须查清楚。”
    “这地图出现在魏贺家中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勾结山匪,授意私采,从中牟利,要么就是他发现了这个秘密,才丢了性命……”来之前,周粥原以为至多是地方上官官相护,搞些欺压百姓的勾当,却也没料到牵涉出私采铁矿来。
    看来这潭水比她想象中要深。
    “燕统领,你怎么发现这玩意的?咱们这趟兵分几路,你的斩获最大啊!”
    百里墨其实也问出周粥心中的疑惑,按理来说对方想杀魏贺灭口,必然是掘地三尺也要确认魏贺是否还藏下了什么证据,竟会被燕无二就这么捡了漏?
    “就是一开始什么都没找到,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就跳上了书房外的那棵大树上给陛下放哨。”燕无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碰巧见那树上头被枝叶遮住的主干上有个不深不浅的空洞,里头挂着塞了个纸包就顺手拿了……”
    这个发现过程听起来可以说是相当偶然且无趣了。百里墨于是干笑两声:“这样啊……嗯,这或许就是傻人有傻福吧。”
    对他这种夸中带损的做法,燕无二涨红了脸,想发作又不知从何发作,周粥难免抱不平地替自己这过分憨厚的竹马瞪了百里墨一眼:“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百里墨也就是和死人打交道,才不用担心对方会被他气死吧。
    “我看差不多了,一顿饭也不能吃太久。至于查矿山与那批古董的事儿,我会传信给信得过的眼线去办,我们这几日只需要配合柳凌志演戏,让他麻痹大意就好。”唐子玉有始有终地充当完了大家长角色。
    “吃喝玩乐不用演,天生会——”百里墨抬手一拍胸脯,眉飞色舞,“你们谁要是不会,我包教包会!”
    只是话音未落,就已收获了全场同性的白眼。
    唯一没冲他翻白眼的异性周粥皮笑肉不笑:“朕谢谢你啊。”
    第十四章
    不若求此生朝暮
    吃喝玩乐这事儿当然不需要什么人来教,除了不沾红尘的沈仙君外,纵使是呆头呆脑的燕无二,都懂得找几个衙役来陪练刀法,消遣时间,愉悦身心。
    周粥呢,毕竟是女扮男装,若总是在官驿、府衙内与地方官周旋应酬,觥筹交错,容易露出破绽,所以就担负起了出门玩乐的“重任”,遛着身后的“尾巴”满崇州瞎逛——柳凌志也是只老狐狸了,表面上接风宴办得隆重,推杯换盏间客客气气地给唐子玉塞了不少银票但扭过头却依旧不认人,唐子玉这一行但凡有离开官驿的,暗地里都要派人盯梢,可见还不是全然放心,怕被摆一道暗度陈仓,谨慎得很。
    崇州街头之景与京都炯然不同,少了半城冠盖如云的华贵气势,多了一两生气盎然的市井气息。一碗泛着茶沫的热茶汤,一包甜甜软软的桂花糖,一只被桥边卖艺的把式高高抖向头顶的空竹,一段夹着西南腔子的评书,铺成了一幅绘声绘色、百看不厌的画卷。
    置身其中,周粥第一次发现原来江山社稷有着千万种模样。或许只有帝王在宫中活成一块枯燥乏味的磐石,百姓在宫外才能过出诸般不同的快活。
    “粥儿,母皇给你取这个名字,便是希望你常怀一颗施粥以济天下之心。你要记住,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同样的,天子之恩,哪怕只是粥碗之量,对天下子民而言都将是江海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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