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主先前等了您许久,实在捱不住才睡了。”桓温身边的老管家阿达歉意地对桓歆道。他跟了桓温几十年,地位与先前桓歆身边的明楠同等,桓歆等子侄辈的,都要尊称他一声达叔。
    桓歆向达叔关心了几句桓温的病情,表明明早下朝再来探望,这才离开了。
    桓温对桓歆所表现出的重视,一如既往。即使他本人不能下床,也吩咐南康公主和五子桓伟等人为桓歆准备了接风的晚宴。
    桓歆才与桓姚相会,心情很好。看在桓伟这个颇有能力又性格忠厚的五弟的面上,在宴上还是多待了一会。
    桓伟虽然才十七八岁,又一直在建康长大,对桓歆这个能干的三哥,却很是敬重仰慕。他并不太畏惧南康公主,席上频频向桓歆敬酒,还请教兵法。南康公主对桓歆一直以来都是敌视的,如今桓歆的势力强大,让她不敢轻易放肆,却也不愿卑躬屈膝地示好示弱,说了几句台面话,便让桓伟陪着桓歆,自己借故离场了。
    第二日是大朝,桓歆作为四品以上的武将当然不能缺席。
    如今朝上,争论的焦点还是由谁来继承皇位的问题,推举桓温的桓氏一派和推举司马道生的江南士族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于是这个问题从司马昱过世至今,僵持了一个多月还是在原地打转。
    桓歆对于此并不关心,他一直认为,真正的权力是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的,而不是一群文官的嘴皮子。心中盘算着,今晚跟桓姚说接她去梁郡住一段日子,等他平定了建康,再迎她回来。却不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有些冲击往往来得突如其然。此为后话。
    下了朝,倒是一大波人来向他示好,其中多数是桓氏一派的官员,毕竟桓温如今身体都成了那个样子,也是该到了站队的时候了。桓温的几个儿子当中,最有才能最有权势的便是桓歆,倒是得了许多人属意。这种情形他早有所预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下朝回到桓府后,收到的拜帖当中,竟有几个是司马昱嫡系。
    以他的情报,这些人在以往的皇位争夺中,都是保持中立的,可说对司马昱是十分忠心的。
    心中一瞬间滑过各种猜测,不过全都抛到一边了,让人传信给建康势力的总负责人王二,令他去调查此事,然后便去见桓温了。
    “如今边疆平定,便在京中多住些时日罢,就当是陪陪为父。”桓温试探着道。如今,已是很难回到对桓歆全心信任的以往了。作为一个呼风唤雨了一辈子的人,不到咽气的那一刻,是不愿意将手中的权力交出去的。他不想给的时候,别人就不能抢,也不能偷。
    多住些时日,几大州的军政要务却不能一直都快马加鞭送到建康来让桓歆处理,这就意味着,要让桓歆把目前所拥有大部分兵权政权都移交他人。毕竟桓歆是他最满意的儿子,主观上,他还是希望桓歆能毫无私心地对他孝顺忠诚。
    桓歆闻言,面上却无一丝愠色,就像是发自内心赞同桓温的话一样道:“建康确是个好地方,多住些时日也不错。”国都龙脉所在,自然无不好。他不仅是要住下去,还打算长住。
    “你年纪不小了,终身大事再不能耽误。也趁此时机,好生选个知冷知热的人。”桓温又道。
    桓歆竟然也不反对,很是顺承地点头称是。
    在桓温最关心的两个问题上,桓歆的反应,出乎意料地令人满意。但桓温总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不久传来的情报,就让他知道,自己的直觉果然是正确的。
    尽管已经好几次听人说过这件事,但终归没有自己的人亲自证实,乍听到属下汇报,桓温还是觉得有些眼前一黑。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早有准备,他这才很快缓过神来,有条不紊地吩咐埋好的棋子照原定的计划走。
    司马道福的话,虽说他当时并不完全相信,却也有了防范。作为一个在权谋场上混迹多年的老滑头,他不可能事到临头才行动。
    为了不打草惊蛇,这几日他一直都很沉得住气,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桓姚遇刺的消息传来时,桓歆正在陪桓温下棋。这一日桓温难得的精神极好似的,竟还坐起来不紧不慢地和桓歆杀了几盘。
    阿兴俯首在桓歆耳边悄声说完桓姚遇刺这句话时,桓歆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有些措手不及的慌乱与恐惧,手中的棋子一松,砸在棋盘上骨碌碌地蹦到了地上。
    “父亲,儿有要事,先行告退!”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就要告辞。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叫你失了分寸?”桓温知道他是为什么,心中有气难免有些带出来。
    桓歆尚不知他与桓姚的事情已经败露,为了桓姚的安全,不到十拿九稳之时,他都不想任何有威胁的人知道这件事。定了定神,他尽量让自己平静地道:“七妹遇刺了,儿去看看情形,改日再来陪父亲。”
    “我道是多十万火急,原是如此。为父派人去看看,区区小事劳动你作甚。”桓温不甚在意地道,说着就要吩咐达叔派人进宫。
    桓温的态度让桓歆面上闪过一丝怒色,但他还是尽量克制住,“不妨,左右无事。”说完他不给桓温反驳的机会,立刻往外走。
    “站住!”桓温这一声喝得铿锵有力,简直用尽了胸腔里所有力气。证实了桓歆与桓姚的关系,再亲眼目睹这个他最能干的儿子对桓姚非同一般的在意,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为了她他竟然完全罔顾自己的命令,岂不是正中了二儿媳所说,为了那小妖女,他甚至不惜会反叛生父?
    桓歆脚步稍顿,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他一心挂念着桓姚的伤势,不能立即见到她就焦心灼肺。
    桓温几乎要气急攻心,抓起棋盘上的一个墨玉棋盒使足了全身力气朝桓歆掷去,但毕竟是病人,体力大不如往常,棋盒落在桓歆身后约摸一米处,发出哐地一声巨响,摔得四分五裂。
    “温柔乡泡烂了的混账东西!你是几辈子鳏夫托生,没见过妇人是不是!”桓温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喝骂道,“你找谁不好,要找她!一听说她出事,连老父都不管了!”
    桓歆闻言,浑身一震,回头的瞬间眼中难掩震惊:“父亲是何时知晓的?”下一刻,脸色变得阴骛起来,“是你对她动的手?”
    反正以桓歆的本事,也是瞒不了太久的,不如父子间光明正大挑开了说,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不然,若此次桓姚那小妖女不死,必定要挑拨他们父子关系。顷刻之间,桓温心思百转。
    “是又如何,为了桓氏门楣,不得不铲除她!”桓温梗着脖子,义正言辞地道。话落,竟见向来敬爱自己的三儿眼中一闪而过对他的杀意。
    这一瞬间,桓温只觉得胸中一窒,一颗心像是被冰水浇了一遍。不过还是强撑着身体做戏,软下语气道:“你放心,这次为父不过是给她些警告,没叫人下重手。她千错万错,也毕竟是为父的亲女!唉!你们……你们怎么做出这等事来……”说着,桓温虎目含泪竟有些哽咽,“三儿,阿式,算是为父求你,为了桓氏的名声,和她一刀两断……为父时日不多了,你就当成全老父的遗愿罢!”
    桓歆眼中有一刹那的不忍和犹豫,再怎么对桓温不满,父子亲情二十几年也不是水过无痕的,一向豪迈英武的父亲在他面前如此示弱,他不可能没有一丝动容。不过,下一刻,所有情绪都被坚定取代。
    姚姚说得对,一旦事情暴露,她和父亲之间,他只能选一边。父亲先前将她许配她人不说,如今还敢对她下手,那就不要怪他忤逆不孝了。
    “父亲好生歇息。”桓歆脸上已然平静无波,说完,他便再没回头,快步走出了桓温的院落,吩咐阿兴备好马在二门等候。然后疾步回到自己的院落,一路上,他的脑袋也在飞速地运转着。
    一到澜沧院,便召来了所有在府上的心腹下属和侍人,下达了一连串指令。先下手为强也好,有备无患也罢,他必须做出仓促间能做到的最完备的安排。下属送信的送信,发信号的发信号,部署的部署,所有一切都以最快的速度嘱咐妥当后,桓歆便立刻骑着阿兴牵来的马,飞速往皇宫疾驰而去。
    以有军情急报的幌子,桓歆一路顺利闯过无数关卡,来到广明宫。当然,其中也有大多数人看着他的身份根本不敢拦的因素在里头。
    御医刚给桓姚上完药开了方子,为防变故,尚还守着。
    桓歆将马鞭一扔,冲进广明宫,第一件事问的就是桓姚的伤势。
    “娘娘一向体弱,又伤在左腹处,失血过多,若不好生将养,恐有性命之忧。”御医的回答让桓歆心都揪起来了,眉头皱得死紧。
    “郎君,发生什么事了?”知春看着桓歆凝重的神色不由小心翼翼地问道。
    眼下的形势恐怕已经要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由不得他瞻前顾后太多,片刻之后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京中稍后恐有大变,必须立刻离开。”他对桓姚的两个心腹侍人吩咐道,“知春,你速去给你们娘子拿些御寒的衣物被絮来,知夏,把你们娘子的药带上!”
    知春知夏也意识到了情势的严峻,十分迅速地收拾好了行囊。
    此时,桓歆正站在桓姚床前,那尚还昏迷着的绝色女子脸色几乎苍白到透明。望着她,他眼中满是伤痛,忧惶与疼惜。
    “姚姚,你一定不能出事。”
    他抓着她的手,抓紧时间往她体内输入些滋养的真气。
    他什么都不怕,只怕桓姚有个三长两短。那样的痛,他无法承受。
    若可以,他不愿带桓姚冒任何危险。但如今不得不走。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有十分之九的把握断定,留在建康,必然会被瓮中捉鳖,介时,他自身如何尚不说,桓姚却会必死无疑。这样的风险他承担不了。无论如何,至少必须要把两人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
    “郎君,郎主已下令肖统领率三千兵马包围皇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阿兴急匆匆地进来禀告道。
    原本桓歆去皇宫前的一系列安排,阿兴还觉得自家郎君是不是过虑了,一接到这个消息,却顿时觉得自家郎君英明无比。可是,英明无比的郎君,此时怎么还在顾虑什么平稳舒适的马车,御寒的衣物被絮!此时的建康,多留一刻,就危险一分!他真是急得头上都要冒烟了!
    “走!”桓歆弯下腰把桓姚和绵被一起抱起来,大步朝外走去。路过已经有些吓呆了的御医,吩咐道:“阿兴,你带上他!”
    华丽的马车迅速从朱雀门行出皇宫,因为按照桓歆的吩咐,阿兴早有打点,是以守卫们尚未反应过来,桓歆便带着一队人护着桓姚所乘坐的马车一路飞驰出了皇城。
    车上的众人,以及车外护驾的所有人都明白,此时他们是在逃命。事发突然,桓歆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差强人意了。
    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要顺利出了阊阖门,与西郊桓歆带回来的三千军队汇合,他们就能暂时安全一些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
    宽阔的大道随着嗒嗒的马蹄声和扬起的尘土震动起来,一队数百人的铁骑很快追了上来。
    “三郎君留步!”领头者是桓府府兵总领齐卞,桓歆很清楚,此人不比肖玉,是桓温的绝对心腹。
    铁骑很快包围了桓歆所率领的十几人的小队伍和马车,“三郎君,属下奉郎主之命,请各位回府!”
    虽说是用的“请”字,骑兵们手中的弓箭却毫不客气地对准了他们,雪亮的箭镞在冬日难得的阳光下,发出令人心冽的寒光。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看上一章的菇凉们抓紧哦,第二波严打再次来临,亲密行为只能在脖子以上,估计上章可能又要改或者锁。
    政变后大概会在五章内完结,所以大家不用着急了哈。
    第116章 政变
    “齐统领,荆州一别六七年了,一向可好?”桓歆倒似跟对方叙起旧来,这与他往日冷淡的行事作风大为不符。
    齐卞毕竟是给桓歆面子的,不管怎么说,就真正的本事而言,桓歆是值得敬重的,是以眼下虽然剑拔弩张,却也还是客气地道:“多谢三郎君挂念,属下追随郎主,无不安好。”接着又劝道,“三郎君的打算,郎主早有预料,属下奉劝三郎君,还是与属下一同回府吧,免得伤了父子和气。郎主他,总是为您好的。”
    “父亲恐怕有所误会,本是小事一桩,何须如此大动干戈,叫外人知晓,不知要如何议论桓氏。”桓歆微微蹙眉,有些深沉地道。
    齐卞见桓歆态度平和,心中倒有些疑惑,是不是桓温桓歆父子真有什么误会,“三郎君莫怪,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若有误会,三郎君与属下一道回府,与郎主分辨清楚便是。”
    “这自是应该的。”桓歆依然态度良好,语气一转道:“只是眼下急需出城就医,人命关天,待我送车中人到城外后再与父亲分说罢。”
    齐卞担心有诈,不敢轻易应承,只道:“三郎君莫叫属下为难。”
    桓歆非常善解人意地提议道:“齐统领若不放心,可率兵与歆同去城外。”
    桓歆在桓府一向地位超然,不管是在军政上的成就,还是他在桓温心中的地位,都是令齐卞这等普通人只能仰望的。桓歆以往待人接物态度都不甚热络,大家也习以为常。今日他竟然这么好说话,令齐卞稍有些意外,也有些受宠若惊。是以还真的认真考虑起桓歆的提议来。
    不过,齐卞一叶障目,不代表所有人都如此,在齐卞的副将来到他身边说了句悄悄话以后,齐卞的态度便变了。
    险些上了当,三郎君的三千驻军就在城外,他跟去岂不是自寻死路。一旦三郎君与他的驻军汇合,还会惧他的几百府兵?
    “三郎君,带着您的人回府罢!别逼属下对您不敬!”齐卞态度强硬地道。
    “齐统领无须如此防备,歆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桓歆淡然地道,却并不答应回府。
    “三郎君不必再拖延时间了,这是京城,不是您的江州,所有兵马都归郎主调遣,您即便等来了您的驻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齐卞自以为洞悉了桓歆的打算。
    桓歆也确实是在拖延时间,不过,他等的不止是城外的驻军,还有肖玉率领的三千兵马。他一直听着远处的动静,如今以他超凡的五感,已经听到远处的马蹄声,是以也不必再伪装了。
    “齐统领说得是,江州距此数千里,确实远水难救近火。”
    齐卞道:“三郎君是个明白人。如此,属下便为您开道,请!”此时,他也听到了远处从城内而来的马蹄声,远远看见建康城防军军旗,更是底气十足,见桓歆并无动身的意思,警告道,“肖统领的人也到了,您再能耐,也不能以一敌千。”
    桓歆只是遥遥望了一眼迅速靠近的城防军,脸上平静无波。虽然出了点意外,他的整个计划还是基本及时进行着的。肖玉来了,他和桓姚便能顺利出城了。
    肖玉在两方人马的观望中,在马上遥遥朝桓歆行礼请罪:“郎君,属下来迟!”
    桓歆点了点头,道:“照我的安排行事吧。”
    齐卞又惊又怒,肖玉这几年深得郎主重视,一路平步青云,竟然是三郎君的人!
    “齐统领,给三郎君让道吧!”肖玉脸上挂着温文的微笑,对齐卞道。
    “你这个叛徒!郎主不会放过你的!”齐卞高声骂道,转头对自己带的骑兵下令,“放箭!”
    可肖玉的城防军动作比他们更快,他的话音刚落,就听簌簌的流羽声划过空气,转眼间,齐卞这边那些拿弓箭对着桓歆等人的骑兵就倒下了。
    桓歆他们身后的包围圈很快被城防军打开一个缺口,一千城防军开道,桓歆迅速带着原先的队伍出了城,肖玉领着两千人殿后,收拾完残局,也很快跟了上来。
    在城郊与桓歆从边疆带回的三千驻军汇合之后,一行六千余人,便日夜兼程地朝梁郡进发。
    桓温得到桓歆已经带着桓姚逃出城的消息,直接气得厥了过去,一天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下令亲信带着八千禁军追捕桓歆。料想着他可能会回江州,或者去离他势力最近的梁郡,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信给在扬州驻守的幼弟桓冲,令其捉拿桓歆和桓姚,生死勿论。
    桓歆的行为,实在是让他寒了心。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如今也不想什么千秋伟业了,就希望他去后,儿子能好生为他奉承香火,继承他的遗愿。桓歆这样叛逆,他在生都不听他的话,他还能指望死后?
    他宁愿选个中庸之辈来继承衣钵,也不愿选个对他忤逆不孝的天纵英才。因此,在围剿桓歆的同时,他下令让在外任官的桓熙桓济两兄弟回京。
    桓歆被围追堵截,再加上要顾着桓姚所在的马车,一路行来甚为狼狈,六千军队在梁郡的守军前来接应之前,已经折损了对半。
    去梁郡,必经扬州州城。在此驻扎的桓冲,与桓歆早在几年前桓云死后争夺豫州军权时便结下了大仇,更别提后来燕秦联军攻打晋国时桓歆对桓冲的排挤,更是让桓冲对这个小辈暗恨于心。
    梁郡的守军只得一万,一接到桓歆的命令,便倾巢而出。可即使如此,与扬州桓冲的守军人数也甚为悬殊。这一仗打得很是吃力。
    对桓歆来说,并不担心这场对战的结果。从西部战场出发返回建康之前,他便有夺取政权的详细计划了,如今虽然事发突然,各路的军队,却也早已经按照他原本的安排,往建康进发了。豫州守军离扬州的位置只有几百里了,而东部战场的周远道也派人率着三万军队往扬州赶来。他只需要防守一两天,等援军到了,一切就迎刃而解。只不过,如今不能踞城而守,只能以各种战术与敌方周旋,在这个过程中,己方军队的迅速消耗,却无法避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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