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泽喘出一口气,转身离去。
    天子威信,岂可胁迫。
    恃宠而骄更是大忌。
    诸人都默声不语,心中却几多想法,正为皇后叹息间,却见天子去而又返。
    夜风四起,雨雪渐大。
    帝王疾步上丹陛,依旧是怒发冲冠,只狠狠将玄色的大氅扯下,狠狠掷在皇后身上。
    妇人清瘦的背脊在殿内摇曳的烛火,和殿外满城的风雨里一点点直起,感受着大氅上他的气息他的温度,抬头对上他的双眸。
    他死死盯着她,那目光似要一把撕碎她。
    从十三岁初遇,至今二十二年了,谢琼琚想,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盛怒。
    其实,她是有些害怕的。
    盛怒的男人长步近她身,做了一个让她更害怕的举动。
    一时间只觉天选地转。
    待回神,她已经被他氅衣裹起扛在肩上,扔入了椒房殿内室的床榻上。
    他的身上还有旅途中泥土的味道,盔甲冷硬咯得她生疼,他也不松手就这样直勾勾看她。直到她又一次垂下眼睑不敢直视他,只觉满身疲惫就要支撑不住,陷入长久的昏迷,却被他箍住下颌抬起了头。
    他说了回来至今的第一句话。
    让她一双美目瞪大一圈,泪水接连而下。
    他说,“怎么,你又不要我了?又轮到他、排我前头了?”
    *
    贺兰氏拒不发兵,于边地私调东线兵甲,于京畿假传天子诏令,意图谋逆,人证物证俱在,条条皆是当斩的死罪。
    原是极好判的。
    只是其中牵涉了豫章王,尤其还涉及皇后。
    这案子便有些难办。
    宣室殿出来,有臣子凑近杜攸悄声道,“杜太师,这皇后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是明摆着为难陛下吗?”
    杜攸道,“你之意,若是皇后不将凤印落在上头便好了。”
    “那自然了。”
    杜攸道,“皇子谋逆便是自然?”
    “豫章王从小养在贺兰氏处,眼下一同谋逆最是自然。”那臣子接话,“但是皇后于未央宫门前收押了贺兰氏,三千兵甲皆是人证,这作乱的动机不就没了吗?”
    杜攸颔首,“所以皇后哪里糊涂。皇后精明着呢!如你说言,她非但无过而且有功,那这凤印是不是可以说成是被贺兰氏夺去的?自然凤印可以被定为夺去的,那豫章王印是不是也可以这般判?皇后这是要保豫章王!”
    这臣子听得似懂非懂,又追上去道,“那直接言语豫章王王印被偷,不是更好?”
    杜攸叹口气,觉得后生不可畏,“一来,皇后将自己同豫章王绑在一起,豫章王暗勾贺兰氏的立场、也就是他谋逆的动机就不会那样自然。二来……”
    杜攸缓了缓,“可怜天下父母心,当是皇后兵行险招,欲挽母子亲情,让少年看她一颗不曾废弃他的心!”
    *
    未央宫中是这样的一对母子。
    长乐宫中,亦是母子相望无言。
    贺兰敏自然已经想明白,其实贺兰泽此行,一来震慑献降的旧臣门阀,二来则是给贺兰氏最后的机会。
    那给贺兰敕亲掌的一万兵甲,原也都是他自己的人。若贺兰氏发兵,就是共赴战场的同袍;若贺兰氏不发兵,便是反戈围剿的刀剑。
    如他说言,更早时候,贺兰氏便是君心不良。
    早到他在云中城里,引谢琼瑛入内。谢琼瑛传信给萧氏,闻谢琼琚病情……更何论后来种种。
    云中城延缓行军。
    函谷关按兵不发。
    未央宫前举兵改日月。
    确实条条死罪,他容忍之下的任何一处,都足矣还清年少教养之情。
    贺兰敏靠在榻上,抓着儿子的手慢慢失力,喷出一口血,未留一句话,终于撒手离去。
    “陛下不必传太医。”薛素跪下身来,止住贺兰泽,“陛下来时,太后便从臣处讨了药服下。”
    “太后说,入长安前的诸事皆因她起,家中手足亦是受她多年影响;入长安后她想挽回,却已失控。让陛下十余年彷徨为难,今日赴死,是她能为陛下和家族做的最后一点事……”
    薛素话语至最后,呼吸渐弱,唇口流血,再不能起身。唯余光却望向床榻处。
    贺兰泽坐在榻畔,看他眼角的光,又看生母下垂的眼睑,似与那人相接,不由叹声道,“好多年了,知你二人生出情意,初时觉得是否对阿翁不敬。后来与长意分别,寂寞无依,惶惶于余生漫漫,都要这般过,是何等孤寂。便也能理解你们的孤独。”
    他伸手合上生母双眸,剪下一缕母亲的青丝予薛素手,“灵枢饮酒醉,失口吐话,叔父心悦一女,叹连一缕青丝不得。后又见母梳妆,偶听她与侍女闲话,这一生连一缕青丝都不敢赠,就这样罢,能看见便已很好。”
    贺兰泽起身离去,传御史台拟诏书。
    贺兰氏谋反,诛贺兰敕、贺兰敦,褫夺爵位、官职、诰命,阖族囚青州故地,三代内不得为官。
    这便是贺兰氏缄默一死为他、亦为贺兰氏做的最后一事。
    贺兰泽本意,“贺兰氏阖族天命者恕,垂髫者诛。”
    这是欲绝贺兰氏根基,但在贺兰敏有生之年不动贺兰氏。
    有生之年,她还剩多少!
    但他为君者,这口气总要出,这场威总要立。
    诏书二,因有贺兰氏狱中血书辅证,豫章王乃为其胁迫,方偷皇后凤印,实乃清白之身,只是坚毅少有,性品软弱,故夺其爵位,以皇子之身前往封地历练。皇后护子太过,忤逆君上,同去此地思过。
    这第二封诏书,御史台改了无数遍,最后是天子亲拟的。据说天子在宣室殿内写完,便砸了笔墨。
    又有传闻,再次之前,值守的宫人听见皇后泣声,“妾既生了他,便有教养之责。他如今十岁尔,得你我真正养育的日子,不过三两年光景,如此便放弃他,于他不公。妾带他来人世一遭,不是让他怨恨世间事,报复世间的人。妾与君,这样难,都能沐朝露,见天光。他还这样年少,即是开了口,要与母同归,妾如何拒他?本来,教养之责,你为人父,亦有。然如今你担天下事,做了天下人的君父,比妾更难。这阿梧事,便让妾去吧。”
    久不得天子回应。
    方再闻皇后逐渐凄厉带着怒气的声响,“妾也不愿走,但是妾之子缘何如此?他得何人所授?何人养?至今日地步……”
    日影偏转,宫门深重。
    终于隐约闻天子话,“那你几时归?”
    后头便未有话语传出,只这一封诏书。
    元嘉三年三月的一日,春光烂漫,冰雪消融。谢琼琚带着阿梧前往千里之外的豫章。
    虽说是思过,却还是用的全副皇后仪仗,这是天子的意思。
    虽是天子的意思,但是天子却未出城相送,甚至都未出宫门。
    任由皇后的辇轿走走停停。
    任由他的妻子频频回首。
    他将自己锁在未央宫中,坐在御座上。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照出他鬓角银丝。
    他也开始生出白发,他们还有多少光阴!
    他自然知道,他可以私服去看她,可以传召让她归来。
    可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荒芜又惶恐。
    回想薨逝的生母,流放的曾经养育过他的至亲,背弃过他的儿子,还有不能相守的妻子。
    帝王路,称孤道寡,寂寞之嘶。
    这一生,人间疾苦,从未放过他和她。
    “阿翁,你还有我。”殿门开启,亮起一点晃眼的光。
    是他的女儿。
    十七岁的少女,和她母亲有着一样的眉眼容颜。
    他伸手抚摸她,隔着日影和距离。
    如同抚摸她。
    “当年,生你阿弟的时候,你阿母把我推出产房。让我陪着你,说我和她,一人陪一个。”
    “你看,一语成谶。”
    *
    “所以阿母,如今来陪我,正好应了当年话。”长安城郊,阿梧在马车中看着已经端坐身子、不再回头的人,听她前头话,如是说。
    “阿母知你不信,但事实如此。”谢琼琚笑了笑,“还是那句话,且看来日。”
    阿梧摇首,“不必了。”
    谢琼琚蹙眉。
    阿梧掀帘看滚下西头的落日,将话缓缓道来,“当日,我看见阿母同徐将军数次私下见面,密语,知晓她是您和阿翁的人。便知您自然放心我在宫中行走,不会对我多加看管。我不否认确实是我偷出了王印,亦是我交给了贺兰敕。您不是问了数回我为何要这般,为何要如此心急?今日我告诉您,我不是为了储君位。我只是为了想清楚地知道,我的阿翁阿母是否当真爱我!”
    “祖母养我多年,不曾毒害我,我很爱她,可是她带领的贺兰氏却愈发不像样。而你和阿翁弃我而去多年,不管不顾我,但却又责任在胸,与人和善,仁德爱民。偏你们和祖母两处对立,我在中间被拉扯,实在辨不清你们的心思。所以放手一搏。”
    “我想我投了贺兰氏,你们若是大义灭亲不认我,也没什么。我且死在这场谋逆中,就此结束这被拉扯、辨不清是非的一生,亦算解脱。若是你们爱我,救我于新生,我便从头开始。”
    “同是试验人心,我比阿翁幸运一点。从看见阿母近乎疯癫盖凤印的那一刻,从您将自己同我绑在一起的那一刻,阿梧觉得您重新生了我一回。而阿翁,祖母口中那个被您蛊惑弃我远走的阿翁,今日放手许您余生伴我,已经无需再多言……”
    “阿梧……”许久,谢琼琚方在这重重话语中回神,却见得少年早已唤停车驾,撑着车壁,正在一点点挪下车。
    她欲伸手扶他,被他退拒。
    他下车不稳,跌了一脚,却是很快爬起,然后恭敬跪在她面前,“我以极蠢笨的路数,终于辨明双亲之心。这后头该受的罚,该付出的代价,便该独自担下。再不能让阿母陪我同受。昨日阿姊骂得对,阿翁阿母多年伤病加身,又至中年,我有何面目再让你们分离,独占阿母!”
    “阿母归去,请代儿告诉阿翁,我没有背弃谋逆他。我自不负他为我择的名字,桓者,宽广,磊落也。”
    “阿梧,阿母带你回去,你自己将这话告诉你阿翁……”
    阿梧摇首,“待儿长成一个能真正站立的人,能够行走,自归来探双亲。”
    齐桓此去,十年方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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