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难得,你也有不知道的时候。”佛道圣者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我还在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就如天道一般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呢。”
    云青还是摇头:“圣人,天道也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若是如此,它最开始就不会让凡世的生灵得到道种,更不会让修道界发展至此导致威胁自身。”
    “是啊,为什么它会让道种传播下来呢?”佛道圣者的声音一点点沉凝下来,最后甚至带了点质问的意味,“最开始的大圆满……为什么会被打破?”
    这是没有人回答过,但一直都被修行者藏于心间的问题——天启是从何而来的?第一个道种又是从何而来的?
    “圣人,我已经说了,我非全知之人。”云青闭上眼睛,只是淡淡地抛下这句话,同样没有作出回答。
    “至少比当世之人知道得多一些。”佛道圣者似乎不甚在意,他道,“说起来,你活在什么时候?上古神魔时代,或者更早的远古蛮荒时代?甚至是……天启之前?”
    云青选择性地回避了后面的问题:“就算知道得多一些,也不会多到哪里去。因为修道界的知识是传承的,逐步累进的,而我是孤立的。”
    “至少经历过神魔的时代吧。我感觉仲观源一直想躲着你,但又不得不暗中观察你,你以前认识他?”佛道圣者感觉她的回答十分含糊,于是又一次强调了自己的问题。那天仲观源前往几大圣地取走青帝祭器,紧赶慢赶就是为了抢在云青前面,这点心思太明显,佛道圣者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云青怔了怔:“不认识。”
    这句“不认识”比之前那些故弄玄虚的回答要干脆太多了,这让佛道圣者有点惊讶:“……这样啊,不过确实,比起五帝,文曲这种司史之神也算不得很重要。”
    佛道圣者说“比起五帝算不得很重要”,但实际文曲这位神明在上古还真是很重要的。那毕竟是个连文字记载都没有完善的年代,一张壁画就足够被称为珍贵的史料了。而知晓当年一切史料,司掌所有文字与书籍的神明可以说是历史的见证者与记录者。最关键的是,很多修道者都认为他记载过青帝陨落前发生的事情,也知道几次大劫中有什么隐秘。
    “文曲……”云青又默念了一遍这个神号,认认真真地摇头道,“真的不认识。”
    佛道圣者沉默了一会儿,道:“罢了,就这样吧。”
    其实云青的回答已经承认了她经历过那个年代。而上古神魔时代的修道之人,黄泉活了又死了,公孙魇花挣扎了很久也死了,神明们还远在天宫望眼欲穿等着回来。这么多生死离乱,可以说残存至今的几乎没有几个了。就算佛道圣者再问下去,她也是爱怎么答怎么答,反正无从取证。
    云青闻言抱镜起身,立于佛像面前,施礼道:“圣人是准备往生了吗?可需我为您准备金瓶徹签之事?”
    金瓶徹签是为了归灵寺的继承者做准备。云青说的是佛道圣者以往生心经往生之后可以转世到灵童身上,然后再以金瓶徹签之法将自己转世的灵童挑选出来,重新接管归灵寺大局。
    可是佛道圣者只是叹息:“无需准备了,就由剑臣继任吧。”
    云青抬头看着佛像,那张无悲无喜、平和慈悲的面孔藏在佛龛的阴影之中,只能隐约瞥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皱眉问道:“圣人这是何意?”
    “往生九世,再加上原本这一世乃是十世,如此称为十世佛陀。而九乃数之极,往生第十次……要么证得大圆满,要么就只能还道于天了。”
    这跟佛道圣者最开始跟她解释的完全不一样,当年云青混入归灵寺窃取莲心虚空藏观想法的时候,佛道圣者还不是佛道圣者,而是觉鸾。那时候的觉鸾在舍利塔里跟她说,往生九世,再加上本身这一世,算作十世,这个“十”已经是突破了作为“数之极”的九,所以可以“破天道,证圆满”。
    现在看来,往生九世这里面的“九”才是数之极,要再往生一次才可以证得大圆满。
    而生成道干是小圆满,道干成熟则为大圆满,从古至今证过大圆满的只有碧落黄泉。现在正值大劫前夕,灾害频发,天道惩戒随时有可能降临,在这种关头尝试证大圆满,多半是没有生路的。
    甚至于,在云青看来,碧落黄泉所证的都不能算是“大圆满”。因为天道本不全,“圆满”一事自天道之下更无从说起。
    云青有些不解:“圣人功法特殊,就算舍弃道果与力量也可以带着记忆转世重来,何必冒险一搏?”
    佛道圣者平静地说道:“你活了多久?”
    云青沉默。
    佛道圣者叹道:“我记得很久之前同你说过,从归灵寺最初一代开始,到最末一代结束,我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但又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无数重记忆连缀起来,无数人的岁月在神魂中重叠着、堆垒着,这并不是什么很让人愉悦的事情。若是证得大圆满,那么我就可以成为‘我’,若是还道于天,也不过是让那些早该结束的生命重新回归原处,让这人世苍生又多一分希望。”
    云青无言以对,唯有以那句被修道者们说了无数次的话告别。
    “圣人大德。”
    禅房中明明灭灭的火光闪烁了最后一次,然后溺于夜色,再也没有浮起过。
    第二百四十七回
    第二百四十七回、天道五十,大衍四九
    己颐和有点不开心。
    “愣着做什么?快把瑞兽给我放在西南角上。”轩辕珺带着几个五帝后人在天宫中忙得不亦乐乎,马上就能降临人世了,这几个从小被仲观源带到天宫中长大的孩子还是颇为激动的。这里很多宫殿里的神明已经在前往凡世的时候陨落了,所以有些地方空置着,他们打算把这些地方重新布置一下。
    己颐和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瑞兽石雕往轩辕珺所说的地方一放,结果还没放好脑袋上就被拍了一记。轩辕珺弯腰把那个瑞兽石雕转了半圈,不耐烦地对己颐和说道:“颐和,你专心点啦!这瑞兽脸朝墙角怎么行?”
    “仲师呢?”己颐和站在原地,摸着后脑勺问道,“他之前说好了很快就回去的。”
    “离你们回来才几天呢,这就急了?来来来,跟重羲一起把梁柱雕了,别画花草啊,最好是走兽飞禽图。”轩辕珺满不在乎,她性格直爽,心里也装不下事儿,不像己颐和那么敏感纤细。
    己颐和还是不安:“他说了很快会来找我的。”
    “赶紧去把走兽飞禽图雕上,颐和乖,去吧去吧。”轩辕珺忙得不可开交,也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一下就消失在原地跑去干别的了。
    己颐和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往通向道棋的天阶那儿看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都看不见仲观源从上面下来的身影。他回头瞄了一眼轩辕珺,发现她正揪着重羲的耳朵骂,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边。
    己颐和一咬牙,腾身而起,直接飞向了天阶。
    到天阶面前就飞不起来了,这里似乎不能使用神力,连身法都有些施展不开,只能慢吞吞地走上前。每一个天阶之间还是隔着点距离的,四周除了阶梯就是云海,己颐和也不知道掉下去会怎么样。他只能走得格外小心,也格外缓慢,他在心里劝自己,这地方太难走,仲师肯定还在路上。
    就在己颐和一步步往上走的时候,仲观源其实还在道棋面前跟那两个侍棋人大眼瞪小眼。
    他之前被这两个侍棋人的态度气得不轻,准备掉头就回去,带着己颐和重新回凡世接引天宫。可是他走到一半又忍不住折返了,如果不能先把道棋上的问题搞清楚,那么就算接引了天宫也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这个“他人”当然是特指云青。于是他耐着性子,拖着沉重的双腿,又一次走到道棋面前。
    “碧落如何?”他打了个呵欠,重复着几个问题,“云青如何?黄泉如何?”
    这几天来他一直在尝试向道棋问点东西,可是这玩意儿没人执掌的时候蠢得很,不在棋上的根本看不见。最开始他问云青得不到回答,可能是因为侍棋人有意隐瞒,也可能是因为云青这家伙根本就不在道棋上面。
    可是仲观源觉得云青聚敛道种终归是要沾人世间的因果的,就算后来这点因果被她抹除了,只要他一刻不停地问,总抓住一点机会。
    所以仲观源杵在道棋面前问了整整十天。
    十天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仲观源又问了一次:“碧落黄泉如何?云青如何?”
    “黄泉已死。”
    仲观源都快要问睡着了,那两个石像一般的侍棋人突然给他一道晴天霹雳。仲观源站在原地半天没动,颤着嗓子又问了一遍:“什么玩意儿……黄泉怎么了?”
    “黄泉已死。”
    还是这个死气沉沉的声音,还是这个死气沉沉的答案。
    仲观源没想到云青的事情没问出来,倒是问出个黄泉的死讯。一开始云青就想办法要杀黄泉,但是被魔道圣者拦下了,按理说黄泉在这件事之后应该对她有所防备,怎么会突然被她得手了呢?
    “好吧……残魂而已,斗不过也……”仲观源勉强用“黄泉还只是残魂”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不是他不承认现实,而是他不敢想如果云青已经强大到能轻易击杀黄泉,那么将来修道界会面对怎样的敌人。
    “云青杀的?”仲观源随口一问,果然是没有回答。他感觉这两个老头子真是能调人胃口,话说了一半不说完,想问的不告诉你又隐约透露点细枝末节。仲观源恨得牙痒痒,只想把这两个石像踹开自己冲去道棋面前看一眼。可惜他不是执子之人,靠近道棋都是“僭越”,更毋论以它推演天命大势。
    “仲、仲师……”
    小心翼翼地声音从仲观源背后传来,他先是一愣,然后就跟被人拽了头发似的猛地回过头来:“颐和!你怎么上来了!”
    仲观源这话差不多是吼出来的,己颐和似乎被他吓着了,静了会儿才道:“仲师,你许久未归,我怕你有事……”
    仲观源头疼不已,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冲己颐和招招手:“我留下来看看道棋,马上就准备下去接引天宫了。不是说了让你在底下等会儿吗?”
    己颐和很少被他斥责,于是也少有地拘谨起来,他在仲观源面前站定,小声道:“我怕您出事……”
    还是这句话。
    仲观源心说自己在天宫里面能出什么事儿啊,又想想这孩子确实是一片好心,于是也只能干巴巴地答道:“我很好。”
    “我也是。”己颐和垂着头,声音小得让人听不见。他在心里说,不光是我,还有轩辕姐姐、姬姐姐、重羲哥哥,大家都很好,天宫要降临了,我们能像所有修行者一样行走在波澜壮阔的大世界了。还有您,十万年的坚持,无数神明十万年的等候,马上就可以迎来新生了
    实在是太好了。
    光是这么想着,就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仲观源可不知道己颐和在想些什么,只是一见他泫然欲泣的样子就头疼得厉害:“你哭什么……”
    “没什么。”己颐和用袖子擦眼泪,磕磕绊绊地说他没事。
    仲观源刚刚才经历了侍棋人那种问而不答,现在己颐和一说“没什么”他就不想追问了,只好扯些话来安慰:“没事就好,我们马上下去,等到了大世界直接开天辟地,重定阴阳五行。”
    “仲师这些日子在这儿做什么?”己颐和绕过仲观源,好奇地看了看面前的池子,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地方还有两个人。他慌慌张张地朝鞠躬行礼:“见过两位前辈。”
    “帝君不必多礼。”捧璧老人与擎珠老人对己颐和倒是态度温和,也没有对仲观源那般僵硬,毕竟是当年与青帝并肩作战过的五帝后人。
    “两位前辈是侍奉道棋之人?”己颐和看他们这个站位就琢磨出点味道。
    “正是。”
    仲观源也不催他,反正多问问总是没有坏处的。
    “可是……道棋在哪儿?”己颐和又朝里面望了一眼,只有一个白茫茫的小池子,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莫非道棋和散落的棋子都在这个池中?
    “就在你面前。”捧璧老人与擎珠老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仲观源咳嗽一声:“那个池子就是了,现在看不清,等对弈的时候方能识其真容。而且现在道棋还是破损的,与完整的样子相差很多。”
    己颐和有些讶然,他回过头来看着仲观源道:“仲师见过完整的道棋?”
    按理来说,道棋在青帝那个时代就不是完整的东西了,不然青帝也不可能在天道手里落得个身陨道还。可是听仲观源的意思,他似乎是知道道棋原貌的。
    仲观源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正想要矢口否认,可是万万没想到捧璧老人和擎珠老人居然无比配合的说道:“见过。”
    “完整的道棋是什么样子的?”己颐和眨了下眼睛,似乎没有意识到仲观源正恶狠狠地盯着捧璧老人、擎珠老人看。
    仲观源又没答,可是捧璧、擎珠未免也有点太配合了,他们异口同声道:“天道五十,大衍四九,道棋为大衍之数。”
    这回答极是玄妙。
    既然称棋,肯定是有棋子的,既然有棋子,那就肯定有个棋子数量。而道棋上的子根本不是能够数出来的,它与万千世界一样,是不断处于演化之中的。“大衍”说的是天地万物、苍茫宇宙的衍化,若说道棋成的是“大衍”之数,实际上就是指道棋有着与大世界一样的构造。
    道棋之上有阴阳,有清浊,有五行,有万事万物的相生相克,也有天地之灵的生灭枯荣。它甚至和大世界一样,维持着缓慢而持续的进化,会根据特定的规则变得越来越复杂昌盛。如果一子落错,可能会有生灵凋亡,会有规则湮灭,会有清浊混行。如果每一步都走得漂漂亮亮,那么道棋之中自然会衍化出无穷生机,诸道繁荣。
    “大衍……不是大世界吗?”己颐和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皱着眉道,“这里面有人?”
    这次捧璧、擎珠两个老头却没有抢着回答了。
    仲观源沉默半响,最后还是选择跟他说清楚:“不是大世界,只是大世界所投影的力量罢了。这些力量会按照大衍的规则不断演化,执子之人会像天道控制我们一样来控制棋子,然后尝试着让大衍突破天道之数。”
    “大世界的……投影?”
    “世界的背面。”仲观源耐心地答道,“力量是永恒不变的。天启之后,渐渐演化为天道占其大半,大世界占其小半。若是大世界所持的力量即将超过天道,那么就会招致惩戒,这部分力量会被重新压制到天道之下。后来,我们找到了道棋……”
    “将大世界的力量藏之于道棋,然后借由道棋对抗天道。”
    “换言之,如果道棋彻底被毁,那么支撑大世界的力量也就不复存在了,那才是真正的末日。”
    如果没有一开始的求道,那么就不会有随之而来的力量与祸患。
    谁也不知道万物与天地的博弈背后究竟是钵盆满载还是满盘皆输。
    第二百四十八回
    第二百四十八回、开天辟地,造化万象
    大雪山被佛光笼罩着,在整个世界的黑暗里点起一盏光芒微弱的灯。
    天花乱坠,风声呜咽,天空之上梵音阵阵。无数大雪山的住民不知为何心中忽有悲意涌起,莫名垂泪不止。后来有人说,那是庇佑着大雪山的圣人往生了。他终于舍得放开草原人的手,请他们靠自己的力量好好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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