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他,又惊又喜,在他坐到床沿边后,还主动伸手抱住他。
    萧慎已经好几天没回玉华宫了,天寒地冻,北边蛮族蠢蠢欲动,屡犯边境。他忙着调配人手去镇压,许昭仪的案子他也就听了一耳朵,没干涉谢太后的审理,毕竟宫里他早已布局完毕,他的目光更多放在朝野之上,许靖身为许昭仪的父亲,这阵子没少搞小动作,他那位本该赋闲的舅舅也想法设法给他添堵。
    这些事萧慎从来不和谢锦言多说,今天有时间,他特意赶回来想陪佳人吃饭,一问才知谢锦言睡了大半天的工夫。
    拇指按了按她眼下的肌肤,萧慎皱眉:“是不是最近夜里没歇息好?白日才这么渴睡?”
    “是有些。”谢锦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绣那天就那么死在眼前,当时她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独处的时候却总浮现红绣临死前的模样,死灰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她,哀哀地唤她姑娘……
    萧慎忙归忙,也没忘听玉华宫递来的消息,听着谢锦言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却是他一天最为放松的时候。
    他细细一想就明白了,开始只以为是谢锦言身子重了,所以渴睡,但现在看来……“是不是那天吓着你了?”
    “夜里一个人有些睡不着。”谢锦言低声道。
    萧慎拍了拍她的背,语气柔和,“我留下来陪你。”
    “你忙完了吗?是不是不用打仗了?”谢锦言虽然想让他留下来,但不愿耽误了他的政事。
    萧慎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已经没事了。”
    谢锦言卷了卷他垂着的头发,发现湿漉漉的,忙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怎么没把头发擦干?这样的天气,当心着了凉。”
    “无妨。”萧慎随口道。
    谢锦言没理他,摇了床前的金铃,唤来外头候着的宫婢。她随意披了件衣裳,让萧慎在镜台前坐下,亲自取了巾帕给他擦头发。
    萧慎的头发黑且浓密,谢锦言极有耐心的给他擦干,然后拿平时自己用的梳子给他束发。
    “锦言梳的就是比旁人梳的好看。”萧慎一动不动地任她施为,脖子都快僵了。等她弄完,没往镜台看上一眼,便满口夸赞。
    谢锦言弯了弯嘴角,“我们去用饭吧。不知道碧绮今天做了八宝鸭没有,昨个我吃着好,你也尝尝。”
    灯光下的谢锦言目光柔和,周身仿佛晕了一层昏黄的光晕,柔媚动人。
    萧慎心念一动,“明天收拾妥当,我们出宫一趟。”
    “啊?”谢锦言吃惊。
    “不是答应你过年要带你出宫游玩。”萧慎笑道,“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
    谢锦言十分欢喜,但很快找回理智,“阿慎的身份,出宫怕是不妥。”她不愿贪图一时享乐,置他于险境当中。
    “不用担心,你只管想明天玩些什么便好。”萧慎淡定从容,顿了顿,他又道,“我们乔装一番,化作普通夫妻,身边不宜带太多人,你就带云华在身边伺候吧。”
    “云华?”
    萧慎嘴角噙着笑,语气和煦的很:“我瞧你不是挺喜欢她。”
    ☆、第70章 相会
    天才蒙蒙亮,粗使杂役刚清扫过院子,昨夜落了霜,廊柱地面湿气沉沉。映雪一路走来,不少宫人都停下来,亲热地唤她姑姑。映雪矜持地点点头,面上若有似无带了点笑意。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宫女不言不语,在她停了脚步之后才上前问道:“姑姑,可挑中了今儿要用的花?”
    映雪一身素面小袄,葱绿绣裙,头戴碧玉环,耳朵坠了金丁香,她五官虽生得平常,到底是青春年华的女子,打扮出来也有几分动人之姿。这一应穿戴都是谢锦言赏的,见她们几个丫头打扮得巧,谢锦言还要夸赞几句,映雪今早揽镜自照也颇觉满意,她心情好,大清早的寒风也不觉得冷,走了会儿身上还发热,“昨儿个听吴用说绿萼开得好,你们去折几枝。”
    吴用原本只是一个无品无阶的小太监,做的搬盆弄草的粗活,但后来他和映雪混熟之后,得了举荐在谢锦言面前记了名,现今已升了一方管事。两个宫女听了他的名儿,心里热切,对映雪更恭敬了些。映雪见她们折了品相好的,对她俩笑了笑,便让两个宫女欢欣鼓舞。
    “还是姑姑蕙质兰心,做什么都合娘娘心意,不像我们粗笨得很,只配给您打打下手。”回程的路上两个宫女恭维有加。
    “谁生下来就样样俱全,还不是一点点学的。”映雪志得意满,施施然地道,“我瞧你俩很有慧根。”
    话说到这她就闭口不言了,她近日顺风顺水,但也不会得意忘形翘起尾巴让人踩,反而待人更和气。
    绕过正殿正巧撞上云华,见了往日这看不顺眼之人,映雪面上便露出笑来,“是云华女官呀,娘娘昨个夜里还念叨你呢。”寒暄的语气像是两人品阶相同、地位相当了。
    “娘娘是有什么吩咐?”云华的笑容一贯是淡淡的。
    映雪从随从的宫娥手上接过花枝,“走吧,娘娘已经起了,进去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云华有点诧异,要知道谢锦言最近嗜睡,好几天都晚个把时辰才起。
    她们进了屋,抖了抖衣裳上的浮尘,那边喜儿已经通报了。映雪嘱咐乐儿:“去把那对白瓷的美人耸肩瓶拿出来。”
    把绿萼梅插瓶,她直接抱瓶进屋,置于博古架两边的高几上。绿萼香气浓郁,谢锦言抬首瞧见了,笑道:“这花开得新鲜,香气也好。”
    “您喜欢明儿也用这个插瓶。”映雪福了福,转身去拿了首饰盒子,“娘娘想要的散碎首饰婢子已经挑出来了,看到时您穿什么衣裳,可直接从里面挑捡着搭配。”
    “好,香巧正在理箱笼,等会咱们一块挑一套合适出宫的穿戴。”谢锦言只梳了简单的倭堕髻,头上戴了朵小小的珍珠头花,身上也只着鹅黄色的中衣,屋里倒不冷,她这样打扮不怕受凉,但委实不适合她的身份,云华刚刚见到还微微吃惊,听闻她要出宫,不免惊异道:“娘娘要出宫?”
    “等陛下处理完政事就来接我出宫游玩倾许。”谢锦言眼里都是笑意,她似对云华毫不设防,“你也随我一块去吧,今天就别忙那些琐碎事,回住处去换身合适的衣裳等着。”
    这……云华晕乎乎的,她见了许多嫔妃,有了身孕恨不得躺在床上平平安安到孩子满月,不愿出去受一点风险,这位昭容娘娘倒好,挺着显怀的肚子竟还要出宫去游玩,这年节京中人多混杂,磕着碰着那可不得了。她下意识想拿话劝诫,但对上谢锦言含笑的神情,却什么都说不上来了,低头诺诺的称了声是,依礼退下。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谢锦言也投以若有所思的目光。
    云华的住处在西侧,她推门进去,里面守着炭炉打瞌睡的小丫头便迎了上来,语气略有诧异,“姑娘今儿回来得这般早?”云华犹豫地顿了顿才笑道,“无事,你继续当差吧。”
    北宸宫,即使屋里摆了薰笼,暖气熏染,高大的宫殿也透着丝丝冷厉之意。萧慎依例听完各处的汇报,于细微之处做好调整,他揉了揉眉心,问:“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申时了。”金福公公奉了一杯新茶。
    “怎么不早提醒我?”萧慎眉峰聚起,锦言该等急了,“你亲自去玉华宫把娘娘接过来。”
    大臣们一个个上来禀报的都是要紧的朝政大事,他一个总管太监岂敢上前打扰,敢在这时候多嘴一句,明儿那些御史就能让他脱层皮!金福公公腹诽,却也不敢耽搁,往玉华宫接人去了。
    “陛下有事,容微臣先行告退。”林涣之耳朵灵敏,听到玉华宫三个字便识趣提出告辞。
    萧慎并不避讳他,执起茶碗,盖子一揭开,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下颚的线条,“过几天就是元日,准你几天假好好置办聘礼,明年春日朕还得向你讨杯喜酒喝。”
    提起前不久刚刚成为自己未婚妻的心上人,林涣之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眸,“蛮族刚退了兵,西边瓦子却不安分,臣接到这些消息,如何能享清闲?婚礼之事自有母亲料理,臣并不需要休憩。”
    先帝在时虽说不是什么无道的昏君,委实也称不上明君,他最爱广纳美人,什么地方贪腐、天灾*只按例派个大臣去解决,听个结果罢了,边境滋扰也从不放在心上,宁愿赔款送礼息事宁人。毕竟打起仗来,他就不能奢靡无度了。先帝在位十多年,要不是大齐底子厚,非得出乱子不可。谢太后掌权的时候,她的眼界总有限度,精力都放在宫闱,遇事就学先帝做派,只想方设法设立自己的党羽。
    几十年下来,倒把边境邻国的胆儿养肥了,萧慎初掌权,边境滋扰不断,也是敌方的试探之举。他们也想看看这位新主是个什么脾性,以观后效。
    当然,萧慎是很愿意给他们涨涨记性的,现在朝中重文抑武,过不了几年,他必会彻底扭转这个局面。
    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他要做的,是一个文武并重的君王!
    “凡是总要有度,你什么事都揽于一身,长此以往岂不累坏身子?新提拔上来那些人能堪重任,你总得给他们表现的机会。”萧慎道。
    林涣之撩袍跪地:“臣谢过陛下。”他不由猜测这话中是否含有深意,圣上这是在警告他不要独揽大权?
    座上的萧慎笑了起来,“你这性子愈发无趣了,得了,你回去吧。”
    “是。”林涣之心里暗暗警醒,先前陛下身边无人可用,对他委以重任,但今时已不同往日,他还是轻狂了些。
    毕竟他和陛下,已不是儿时玩伴,而是君臣……
    “今天这茶味道不对。”萧慎搁下茶碗,站了起来,往平时小憩的内殿走去。
    得禄颠颠的跟了上去,“小的让伺茶宫女重新泡一壶来。”
    “不用了。”萧慎停住脚步,“殿内可熏了香?”
    “陛下,按常例点了龙涎香。”得禄恭敬地答道。
    “把香灭了。”谢锦言现在不喜欢熏香的味道,萧慎继续往里走,“司衣伺候朕更衣。”
    他刚换上一件石青色团花纹暗纹直裰,披了大氅,金福公公就来回话,昭容娘娘到了。
    谢锦言罩了件斗篷,到了内殿脱了斗篷萧慎才发现她里头穿的湘妃色袄裙,上衣领绣着正红的梅花,头发梳成随云常髻,金饰都没戴,只戴了一朵绢花,粉黛未施。要不是肚子微微显怀,清丽得简直像个未出阁少女。
    今儿虽没下雪,天还是有些阴沉。萧慎已经可以想象她站到外面,是多么美丽了。
    “阿慎,现在就走吗?”谢锦言问。舒适的常服大多是红绣经手做的,但现在那些衣服都已被清理干净,箱笼里都是她进宫新做的衣服,她穿的已经是箱笼里用料最普通的了。听说平民女子是不许戴黄金,或是大颗的宝石,她为了保险起见,身上戴的也选的最朴素的。
    “外头有风,出了宫你戴上幕离。”萧慎为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碎发,谢锦言不喜欢用厚厚的头油把头发一直梳起,油光水滑的还要穿云肩以挡住油污,清清爽爽的只有胰子的香气,新长出来的碎发总垂了两三缕,萧慎柔声道。“别着凉了。”
    他们既没走宣正门,也没走偏门出宫,而是走了宫中的密道,出处是一座普通的民宅。
    两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已候在那,见了他们,口称老爷夫人。
    “你只接了我来,云华还在宫中呢。”谢锦言从密道的新鲜劲缓过来,便还差了个人。
    “宫中密道不是她能走的,她从其他地方出宫。”萧慎淡淡地说,皇宫内密道纵横,机关密布,只有每代帝王手中有详细地图,这样的事他不可能透露给云华一个小小的宫女。
    面容普通的小厮恭敬地道:“主子,樊楼的酒菜已经订好了,是否现在过去?”
    “嗯。”萧慎点点头,用过夕食,也好去玩其他。他伸出手,回头对谢锦言微微笑道:“娘子请。”
    “夫君先请。”谢锦言巧笑嫣然。
    两人相视一笑。
    樊楼位于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周边有京中最大的戏园子茶楼、首饰脂粉行。但这里并不是只有达官显贵才能来,也有手艺人围着樊楼一圈摆摊,耍杂耍提着东西卖小吃小玩意的比比皆是。
    如今接近年关,更是热闹非凡,吆喝声此起彼伏。马车在街道中央缓缓行驶,行人自觉在两边行走,忙乱又有序。
    萧慎订了樊楼靠江的房间,推开窗可以把周围一览无余,却不易让外人发现。谢锦言戴上幕离,好奇地左顾右盼,掌柜见有女眷,派了个年纪小的少年,约十一二岁,生得唇红齿白,报起菜名来又快有又清晰。
    “阳春三月、樱桃凝露,花香藕,听名字就不错,你们的特色菜都上一份尝尝。”谢锦言含笑道。
    小二虽殷勤小意,却不往萧慎和谢锦言跟前凑,规规矩矩站在门边,听得吩咐便甩甩白色抹布,拖长了调子道:“好咧~”又道,“今儿楼里来了位嗓音好的琵琶女,客官可要听听曲?”
    “不必。”萧慎扫了他一眼。
    小二激觉得背脊一凉,赔笑道:“客官有事吩咐,小的不打扰了。”出了门抱着琵琶的少女迎上来问:“如何?”
    “这房的客人也不听曲,你还是去楼下挤挤唱吧。”只是钱少了些。
    宫里的精致菜肴吃惯了,这樊楼的菜色不见多特别,只是吃个新鲜。谢锦言吃了几口,给萧慎夹了一块吉祥如意卷,“这个不错,阿慎尝尝。”
    宫里吃食讲究食不语,到了宫外谢锦言放松许多,品了品菜色,“瞧瞧花儿啊蜜的菜名,吃下去一点不腻。”又说起了不着边际的闲话,“只可惜目下我不能吃酒,也累得阿慎陪我。等开了春,我亲手给你酿一壶桃花酿如何?”
    “你身子重了,还能采花酿酒?”萧慎见她兴致好,面上便带了和煦的笑意。
    “不是还有映雪她们帮衬嘛。”谢锦言嗔道,说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手撑着下颚,含笑看他吃完,才拿起筷子重新用食。
    到了最后,他吃得最多,大多菜却没尝出味,舌尖品到淡淡的甜,化在嘴里。
    用过饭,萧慎给谢锦言戴上幕离,两人相携下楼。
    这时金乌西坠,各处已点了灯,到了街边,一条街的灯笼的光亮却照得如同白昼,来来往往地行人又猜灯谜的、吃点心的、也有聚在一处看喷火摔盘子杂耍的。
    谢锦言一时有些恍惚,愣愣地看着眼见的情景。
    “怎么了?”萧慎问。
    知道他不喜欢自己提起以前的事,谢锦言掩饰地笑了笑,“这里可比咱们家里有人气多了,还没到元宵,就有灯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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