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最为敏感挑剔之人,也分辨不出他待许娇河和待纪若昙有任何区别。
    生怕被明澹发觉异样,许娇河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匆匆低下头去。
    除却来时的三宗之人,又有几个叫得上名号的宗门,也派了不少高阶修士前来。
    原本十几人的等候队伍,已然发展到三四十的人数。
    “禀宗主,我按照开裂的补天石给出的线索,在虚清境内找到了这个。”
    纪若昙摊开手掌,这也是许娇河第一次见到这块带有传奇色彩的石头——只是她看了又看,只觉得抛开其内散发的五彩光华不谈,补天石的样子像极了灵剑破妄碎裂的其中一枚残片。
    修士群中响起阵阵喧哗。
    有了前车之鉴,明澹的面孔明显多了几分保留之色。
    他虽高兴,但还是问道:“你可以确定这块补天石的真假吗?”
    纪若昙重复一遍过去的回答:“待叶尊主赶到落崖洲一试便知。”
    于是明澹微微扬起唇畔,自然而然地伸手,想要将其接引过来。
    下一瞬,纪若昙忽然合拢手掌,凭空掩去了补天石的痕迹。
    “若昙,你这是何意?”
    明澹歪了歪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纪若昙的出格举动。
    “尊主,我有个问题,今日当着众位同道的面,想要请您给出一个答案。”
    纪若昙将手背到身后,半仰起头颅,平视这位名义上身份高出自己的仙道魁首。
    明澹似有所感,敛起笑容,正色道:“你问便是。”
    “若补天石能够修复好娲皇像,从而使得欲海与九州之间的封印恢复原样。”纪若昙话锋稍顿,平淡嗓音之下隐藏的锋芒刺得明澹眉心一跳,“宗主还会支持进攻欲海这个决定吗?”
    “若昙,眼下大家在意的是娲皇像究竟能不能够真正复原,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旁的事来?”
    明澹很快掩饰好瞬息的失态,仿佛真的不解纪若昙的所为那般困惑地问道。
    与此同时,感应到山雨欲来的宋昶和纪云相无声后撤几步,站到了明澹的身后。
    霎时间,纪云相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许娇河。
    “宗主认为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吗?”
    纪若昙冷不丁反问一句。
    他那张如同凛冬初雪般皎洁的脸庞上透出浅淡的嘲讽,“我只想知道,先是极雪境,后是虚清境——我这番出生入死,为的到底守护九州的大义,还是波谲云诡处不可告人的私心?”
    私心。
    这个词语被他含在口中,发音很轻,背后的意味却是极重。
    重到不待明澹变换表情,他所统领的修士群中已有人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出来怒声指责道:“无衍道君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现在是在为那些欲海的魔头打抱不平!”
    这怫然的声音,逐渐与许娇河在未来镜中看到的画面重叠。
    她以为尚且遥远的命运转盘,竟然就在此刻自发启动。
    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会令得纪若昙倒向欲海那边吗?
    许娇河的吐息急促起来,她的脑海中似有零星火种接触荒草,顷刻形成燎原之势。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阻止纪若昙成为人族的公敌?
    他明明……
    许娇河想到这里,又被纪若昙的话语打断。
    他淡淡回应道:“扶雪卿重伤,欲海群龙无首,百年之内无法形成与人族对抗的气候,只要利用娲皇像将封印层层加固,确保无一高阶魔族可以破印而出,人族便可以安享长久的太平。”
    “安享长久的太平?”
    另一侧,紫台之主宋阙嗤笑一声,“扶雪卿是受伤,又不是死了。况且就算他死了,欲海也可以推举出下一任魔尊继续与我人族为敌!封印只要存在,总是需要不断加固,若有朝一日娲皇像再度破损,而世间没了第二块补天石,我人族又将如何自处?倒不如一劳永逸,将妖魔尽数消灭奴役!”
    “倘若欲海愿同九州起立血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共处呢?”
    纪若昙并不为宋阙激昂的措辞而缄默,维持着喜怒无改的神情,继续问道。
    所有的谋划和盘算,都借由他的询问,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宋阙索性不再伪装,直接暴露出自己的根本目的,“相安共处?凭何要相安共处!”
    “欲海虽贫瘠荒芜、民风剽悍,但妖魔二族在阵法驭兽两道上颇有钻研,他们的土地之下又流畅着生生不息的流岩之火,可以作为炼制高阶灵器法宝的最佳助力,另外,欲海极南和极西的无归海、焚烈山上,还生长着许多九州缺乏的灵材草植。”
    “这样一块宝藏之地,为何要拱手让给妖魔二族,合该为我们人族独占!”
    种种从前未曾细想的好处,借由宋阙的口向众人传出。
    利益面前,道貌岸然的假面纷纷剥落,不少城府不够深沉的修士们脸红心热起来。
    宋阙的引诱仍在继续。
    又提到种族不同的妖魔有着各异的优势。
    或成为苦力,或奴役驱使,或直接挖出内丹经过秘法炼制成为助长修为的灵药。
    就连许娇河的心绪都在他充满魔性的声音中微微动荡了一瞬。
    到最后,他更是提出了一个无人能够拒绝的假设:“娲皇像破碎,难道就必须要修复吗?诸位同道是不是忘却了一件事,登仙的天梯被雷劫劈裂千年,我们为何不试试,利用补天石将其复原?”
    末了,宋阙又微笑着补充道:“当然,这件事我原本也没想到,还多亏了明宗主的提醒。”
    这一番话承上启下,严丝合缝。
    纪若昙只要还站在人族的立场,就决计找不到能够反驳的余地。
    当宋阙和明澹合谋将其酝酿之时,许娇河就知道,这场无声的斗争,纪若昙注定不会得到胜利。
    洁白道袍下瘦削的身影伫立在落崖洲的土地之上。
    青年的脊背肖似无论风霜雪雨都不会弯曲的青竹。
    可许娇河也知道,有时候阴谋者的目的不是令其屈从,而是使其折断。
    “无衍道君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宋阙漆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纪若昙。
    在从前,尽管他贵为一宗之主,也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流出一丝对于无衍道君的不敬。
    他伸手抚过胸前满绣的紫金蛟纹,陡然合掌发出清脆一声,恍然大悟道:“我听叶尊主说起过,道君的母亲悬灵老祖的残魂仍温养在娲皇像之内,如果不能修复,那么悬灵老祖的最后一缕魂魄也会尽数溃散——所以,道君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才会不愿将补天石交出吗?”
    “道君的那句私心说得大义凛然,可为着的,究竟是谁的私心啊?”
    宋阙的话音未落,许娇河看到纪若昙的衣袖下的手掌猛地攥紧成拳。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他怎么敢借此来污涂一位修士的风骨?!
    许娇河感觉到心中的火越烧越猛烈,几欲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地替纪若昙辩解,控制不住地指着宋阙的鼻子大骂。
    她低着头,不停颤抖。
    就在此刻,纪若昙忽而笑了一声,坦然无畏的瞳孔直直相对,映出宋阙志满得意的面容。
    他轻轻自言自语:“修士毕生追求天道,然则天道之于万物……难道仅是人的天道吗?”
    此问一出,天色骤然大变。
    四季如春的胜景被从天而降的无边落雪尽数冻结。
    在浩荡凛冽的无极之雪中,有唯一应和者浮在半空,朗声向他道:“无论是不是人族的天道,但本座只要一想到这条路要被你眼前的这些小人踏上,就突然觉得真是肮脏!”
    第146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四十六天
    如果说扶雪卿释放的无极之雪缠绵而凛冽, 那么他辛辣带刺的话,就如同撕开黑夜的电光。
    边缘锋利,中心灼热。
    无差别刺喇过在场所有修士的面皮, 留下且肿且痛, 胜似一记耳光的刮伤。
    几瞬之前犹在慷慨激昂的宋阙眼睑一跳,与自己身后的下属相觑一望。
    而许娇河见纪若昙面上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诧异神色, 心下立刻明白扶雪卿的到来并非受他指使。
    “无、无极之雪!”
    “……欲海的魔尊不是重伤下落不明吗?怎么会在这儿?!”
    人群中低呼声骤起, 有人认出这场突如其来的落雪非同寻常, 连忙升起结界法阵阻挡——不过落崖洲到底不比优势得天独厚的极雪境, 腐蚀的雪片落在人身和法术之上, 起效削弱了大半。
    扶雪卿面带懒散地拨弄着掌心源源不断生成的雪花, 一双带着邪气的绿瞳目不转睛地望着躲避在结界之下的宋昶,拉长了语调笑道:“宋阙老儿,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还说得很起劲吗?”
    “恰巧本座今日得空,便在此处好好听一听你那狂妄可笑的悖言。”
    他戏谑地随口称呼着宋阙的大名, 仿佛将其视作雪月巅最低等卑下的奴仆。
    轻蔑话音入耳, 侍父至孝的宋昶紧紧握住幻化出的灵剑,愤怒的瞳孔几欲喷火。
    “阿昶,不可轻举妄动, 我们还不知道扶雪卿有没有设下埋伏。”
    宋阙固然怫怒, 但忌惮更甚。
    他按下宋昶的手背, 低声对他耳语。
    叮嘱过后, 他又把视线投向护着许娇河独自站在一边的纪若昙, 意有所指地问道:“时机怎么会这么凑巧?无衍道君前端才提及九州与欲海和解之事, 下一瞬, 失去踪影很久的魔尊便忽然出现在小洞天的地盘——未知道君可有什么话要同我们解释?”
    宋阙这一番话,将不少人藏在心底的困惑问出, 很快得到数道声援。
    就连从一刻钟之前就态度暧昧游离的明澹,也偏过脸,看向了未有动作的纪若昙。
    纪若昙只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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