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魇低低笑了,却没有吝于给出答案:“那便是纯粹的恶了,是忘川力量的源头,也是我们的食粮。”
    猗苏沉默片刻,视线垂得很低,声音也显得沙哑:“那么你感应得到如今外头戾气的状况?”
    “自然。”九魇的口气甚是自得,“唔,就我们说话这会儿,看上去封印就有点不太平,戾气充盈得多了。”
    九魇复自言自语:“伏家那小子未必克得住那么些如狼似虎的恶灵,说不定连仙骨都要被啃得不剩……不过也说不准,也许他是能封印住,不过……”
    “九魇,”猗苏深深吸气,打断了对方,每个字都宛如自喉舌深处吐出,“我有个想法,可行么?”
    ※
    伏晏往忘川去的时候,上里中人尽到场相送。
    如今忘川封印薄弱,那浓重戾气仅仅接近便足以伤到寻常阴差的仙骨。因此即便有心相助,上里众人也只能为君上默默祈福,愿封印顺利。
    伏晏目不斜视地往前行,好像根本没将乌压压的一片人头看在眼里。
    胡中天却一路从梁父追到宫墙,扯了伏晏的袖子硬邦邦地道:“那些符咒的用法你可别头一昏忘了,不然你就是第一个蠢死的冥君。”
    伏晏闻言终于步子略停,将视线往下一定,神情讥诮,好像又要恶言恶语地反驳回去。可他只是伸手摸摸胡中天的发髻,淡淡道:“我知道了。”
    胡中天一缩脖子,扁扁嘴,扭头就跑了。
    伏晏便再无停留,一路行到血雾翻腾的忘川边,两指一划唤出个禁制,足踏水波朝着江心而去。
    他很快透过重重水雾迷障看到了冰裂的封印。
    一圈圈玄奥的符文,苍劲有力的纹饰,气息即使微弱,伏晏也分辨得出,这是祖上呕心沥血的成果。
    伏氏封印守护冥府已不知多少春秋,如今成败,却要由他这个族中的异类来承担。这么一想,他不由生出些许轻松快意,闲庭信步似地穿过嘶吼不止的水雾,在封印的位置俯身,手指穿过水波向下探去,轻而易举地摸到了镌刻咒文的赤铜圆碑。
    他阖目,再睁眼时双目泛黄,竖瞳如蛇。
    封入体内的伏氏至宝八风扇随真力游走,发出玄金光芒,扇骨于丹田徐徐展开,霸道而纯净的上古力量充盈身躯百骸。
    伏晏轻念真言,潜泳而下,薄刀划破掌心,以血为引,在碑面画起繁复迤逦的符。
    为血腥气和其中纯净的仙气所吸引,游离在旁的魑魅魍魉纷纷聚拢,爪牙尖利,便要扑上来将伏晏生啖。
    方才下水前伏晏早已唤出罩器,这些喽啰一触及法宝外层便尖叫着灰飞烟灭。
    麻烦的却还在后头。
    符咒画完,伏晏额际已然见汗,他却还要念诵真言将毕生修为注入碑中,先打破原先的封印,再以方才画就的全新咒印覆盖。
    旧封印破裂、新封印未成的那一刻,最为凶险。
    圆碑随着真力的注入震动起来,带得结界外的水流四窜,飞舞激荡如瀑。
    嗡嗡的、如同钟鸣的声响震天,那万千人齐颂的低吟再次盘旋于四周,蛇形的阴影徘徊于伏晏身畔,首尾勾连,结成环形,有规律地震颤。
    蛇环每颤抖一次,圆碑原本的符文,便多出一道深深的裂纹。
    而随着表面裂纹攀上整个碑面,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嚎与嘶吼也渐渐清晰,化作黑红的烟瘴,迫不及待地撞击封印,妄图从渐次稀薄的封印后脱身,再次肆虐三界。
    伏晏的面容扭曲,仿佛被重压所迫。
    四周的时空仿佛完全停滞了,水流的每一个气泡都看得分明。只有他经历的每一刻,都漫长如□□的黑夜。
    八风扇完全展开,全身经脉仙气四溢,冲得伏晏头脑微微晕眩。
    他唇齿一合,舌尖的血腥气让他清醒了三分。
    以血为证,以环为印,击碎圆碑表面最后一道文字!
    咣地一声巨响,隔水的结界为这力道所迫,瞬时化作虚无。忘川水与其中的恶物喷涌而入,销骨蚀金。
    而訇然中开的圆碑后,千千万幽黑的暗影蓄势待发,便要奔腾而出。
    伏晏低斥一声,双掌往正中一抹,薄如蝉翼的新封印初见形迹,吃力地对抗后头来势汹汹的恶灵。
    那些魑魅纠缠上来,尖牙刺入他肌理,利爪撕扯他的皮肉。
    伏晏只是唇线一紧,不为所动,缓慢地继续铺展开封印。石碑表面被磨平,又现出新的纹路。
    可每铸造出一道符咒,后头的恶灵便冲击得更为凶猛。
    伏晏咬牙支撑,襟口素白为魑魅啃噬的伤口所沾染,一片血红。他晃了晃,却并未停下施法,再刻一道玄文入石。
    他已然濒临极限,明知只要再念一遍真言便可完成封印,却发觉经脉中真力竟有紊乱的迹象,全不听心念指挥,四处奔散。他强行将余下的真力逼出,从外围将封印补完。
    便在此时,封印后的恶灵集结成群,渐渐化形为长矛,顶端冲着尚且薄弱的封印正中,含雷霆万钧之力,冲刺而出。
    首当其冲的,便是正对石碑的伏晏。
    矛尖对准他胸口,穿透封印正中刺来。
    一只手将矛尖以两指夹住了。
    也就瞬息的停滞,封印破损处迅速复原,光芒大盛。
    可世间所有的恶已然逃逸出来。
    伏晏便不由涩然地笑了,心想着看来自己只有以身祭阵,与这些恶灵同归于尽。他心下异常宁定,这才后知后觉地抬眼看向阻住恶矛的来者,眉眼却顿时凝住了。
    谢猗苏。
    她与忘川同源,自然不受那些魍魉侵扰,黑色的衣袍与鸦发在水中舒展开来,宛如魔尊座下盛开的夜莲。
    伏晏一瞬以为自己是力竭出现了幻觉。
    可她却朝着他笑了,夹着矛尖的手指向自己的方位一拉,冰冷恶意化作的利器穿胸而过。
    ※
    “有没有可能,让我以身为凭依,将忘川的恶全都带到九魇来?”
    九魇黏稠的黑暗仿佛也因为猗苏这个大胆到极致的提案凝滞。
    片刻后,九魇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好笑:“先不说你受不受得住这段路的煎熬,将世间所有的恶带入这时空外的地带,也就意味着忘川的恶便暂时从世间消失了。”
    猗苏凉凉地道:“所以你们可以接纳?”
    “问题不在此。不单单是恶的存在,这个忘川之恶的概念也会被人忘记。”九魇不耐烦起来,却又忽然觉得这个假设有趣得紧,切换了含笑的语气,就差哼个小调,“也就是说,你会和这恶一起彻底消失。”
    猗苏对此只是默然不语。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能硬撑着把那些东西带过来。”声音转冷,九魇喃喃:“我们存在的意义,本就在此。”
    猗苏眼神平淡如无风的深潭,她静静问:“之后会如何?”
    “等过剩的恶意处理得差不多,与外界连通的门就能再次打开。如果碰巧外头还有人记得你,你又还活着,也不能说是毫无希望。”
    九魇压低了声音:“你是认真的?你知道要怎么以身为凭依?你明白这么做的后果么?”
    猗苏扬起下巴,粲然而笑:“当年那个阳魂的债我一直没还,本来一命抵一命,如今这么做未必致死,我还得了便宜,没什么好犹豫的。”
    她目光微转,声音柔和了些:“况且,本就是我的缘故,才累得他此前重伤。”
    九魇没有再劝她。毕竟恶便是他们的食粮,猛兽绝无拒绝到口的猎物的道理。
    这雌雄莫辨的声音只是意味不明地叹息,呵呵地冷笑:“如今封印已然完成,不过是现有的恶逃逸出来,他无力驱赶罢了。封印片刻生效,三界无忧,至多伏氏从此绝后。呵呵,看来你还是不免俗,是个为情所困的蠢货。”
    猗苏没答话,只是冷然地回首一瞥,打开通向外界的门洞,飞身而出。
    她到得正是时候。
    眼睁睁看着那矛尖从石碑后穿出来,谢猗苏觉得自己那一刻都要忘了怎么动弹。但她到底还是记得要将那长矛拨开,不过是一瞬眼神的交汇,她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
    可另一个自己却清醒地判断着长矛的势头:她挡不住,势头如果不止,任由化出这利刃的恶灵散开,他们都要完蛋。
    虽然不愿意,但也只能在这一刻动手了。
    猗苏本不想让他看见她这幅模样。她知道他会难过。
    可这是最快最简单的方法。
    痛意来得很迟,势头却猛烈,她竭尽全力没皱眉,笑却敛了。浓烈到令她双眼发黑的戾气随着这当胸一捅冲进身体,有什么刺穿她的肌骨破茧而出。七窍发热,好像有东西流出来。
    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但她知道一定很可怖、很丑陋。
    伏晏重姿仪,如果这便是最后一面,未免可惜。
    不过这样也好,因为丑恶,他便更容易忘掉她,胜过她独活的苦楚。
    转不了身,只能凭着感应朝着九魇逆波背行,身上好像长出了羽翼,扇动每一下都痛入骨髓,却实打实地在移动。
    谢猗苏竭尽全力睁开眼定睛看向伏晏,眼前蒙蒙的全是血色,好久才看清楚对方的面容,隔着水波离得却已经有些远了。
    但她将他看得很清楚。
    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目眦欲裂。
    ☆、皎日以为期
    伏晏看着那矛头穿过谢猗苏的身体,看着血涌出来,本就浑浊的忘川水愈加暗沉。他看着戾气侵入她全身,化出黑色的羽翼,血从她的眼中流出来,像在哭。
    她身为恶鬼时的胎记便状如血泪。内心的苦楚太多太浓却始终不能表露出来,便积作赤血,到了最后的地步才滚滚而下。
    他多想为她拭去这血泪,多想抱住她。
    可他只能看着她黑袍猎猎如蝶翼、展翅逆水流飞远,流下一串血色的足迹。
    他竟只能看着,无追上去的气力。
    他宁可为她而死,也胜过亲眼见到这光景。
    那一瞬他竟然很恨她:到了这个地步,他恨不能剖开一颗心给她看,他怎么可能忘得掉她,她怎么能这般将他毁了独自离去?
    可他终究是爱甚于恨,刹那的怒火爆裂着燃尽了,便只剩刺骨的寒凉。
    他更恨自己,憎恶自己的无能无力。
    兴许是心里痛到了极处,他对身上攀附着的爪牙竟半分感觉不到痛楚。这瞬间他很想就这么沉在这水底,任由忘川水将他啃噬干净。也许在魂消神灭的时刻,他能再见到她。又或者干脆化作这水流的一部分,至少可以离得她近一些。
    依靠的石碑冰冷入骨,渐渐让他清醒过来。他几近厌弃地盯了一眼完成的封印,狠狠挥开纠缠不放的魑魅们,僵硬地扶着石碑,摇摇晃晃地起身,口吐真言浮上水面。
    萦绕忘川数日的血云已然散尽,露出正午毒辣的日光来。
    伏晏却只觉得冷,湿透的衣裳紧紧裹着伤口,钝钝的痛。他面色惨白,看着上游的方向没了表情,眼前发黑。
    阴差不知从何处涌上来,恬噪着说着话。他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发觉不对:这些人竟然已经忘了忘川为何起了异动,只字不提恶灵,倒好像他修补封印是为了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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