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第一时间将寻到的地图交给父亲, 筹措军饷,是户部正头痛发难的事情, 且陛下也曾金口玉言, 谁能解决筹措军饷的难题,户部尚书的位置, 便可考虑给谁。
    关于此部分的事情, 卫驰没有过问, 也没多加干涉, 只在沈明志决定依地图所绘, 带人去城南密叶林寻找官银具体下落时, 派了一队禁卫跟随。一则,这笔官银直接关系到大军开拔的具体时日和进程,镇北军不可不多加上心。二则,也是怕萧穆怀有异心,借此事再次使诈,毕竟他心机深沉诡谲,先前种种皆已见得,凡事多一手防备,总是好的。
    眼下户部缺人,又正值紧张筹措银两之际,何人愿意没头没脑地跟着沈明志去南郊开荒寻路。且攀山寻路这样的差事,对于身手敏捷的军中近卫来说,最是擅长,卫驰这一举动,虽说是出于公务,但也算歪打正着地办到了沈明志心坎里去。
    人多好办事,隔日,沈明志便带人赶至城南密叶林,依地图将山腰处的洞穴寻到。卫驰所派的这队近卫,是先前曾同他一起去过白鹤镇找寻崔默下落的那一队人,也是曾在迦叶寺后山将所藏官银一一抬出的那一队人。
    却没想,即便见过迦叶寺后山白银堆砌的场面,此时此刻见到眼前场景时,仍是忍不住咋舌惊叹到说不出任何话语。
    也不能怪军中近卫没有见识,即便是曾为户部尚书的沈明志,躬身入到洞穴内时,亦惊了一瞬。国库空虚这样的话,从先帝时期一直说到如今,此刻见眼前之景,沈明志觉得,困扰户部和圣上多年的难题,从今日开始,或许真能得到解决了。
    ……
    军饷问题一解决,余下事情便都好办起来了。镇北军开拔的日子定在三日之后,三月初二开拔启程。
    与迅速拍板下来的大军开拔之日截然不同,之前早已提上日程、由钦天监反复推算的两府大婚之期,至今未有定下。
    沈鸢心里清楚其中缘由,什么都没多问多说,只一切如旧的照常起居生活,若说和先前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埋头做针线活的时间比往常长了许多。
    三月初一,暮色将至,卫驰终是将手头上的事情忙完,抽了空荡出来,从军营出来,一路快马直奔沈府。
    “卫驰见过沈大人。”沈府前厅中,卫驰与沈明志面面相对时,抱拳行礼。
    近来几日,沈明志看着沈鸢将自己埋头关在房中,也知道镇北军开拔在即,战场风云万变。上次见时,亦在前厅之中,两人还在谈论两府婚期,眼下不过短短几日,一切皆全然不同。
    “此番镇北军出征,军饷一事,由下官亲自跟进,卫将军放心,定不会再有任何闪失。”
    卫驰点头,抱拳行了个军礼:“沈大人辛苦。”
    “在其位谋其职,何来辛苦一说,”沈明志郑重其事道,话毕,稍顿了顿,说话语气放缓下来,“倒是卫将军你……”
    “战场凶险,卫将军保重!”
    卫驰闻言,少有的怔了一下,而后再次抱拳,一脸肃然地行了个军礼:“多谢沈大人。”
    沈明志看着卫驰,方才没有留意,此刻才看清腰悬长剑,戎装未褪,一身的风尘仆仆,显然是着急赶路而来。知道卫驰今日堂而皇之地来了,自不是来同自己讨论婚期的,只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卫驰却是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提了一下,没再停留片刻,只长腿迈开,信步朝后院方向走去。
    后院房中,沈鸢正拿着刚绣好的第三个平安符,在手中仔细翻看。自那日在城南密叶林寻到官银后,她便猜到,大军北征之日不远。果不其然,几日之后,便定下了镇北军开拔的日期。
    卫驰身为镇北军主帅,自有守卫边境之责,她没什么能做能帮忙的,思来想去,自己能做的,好似唯有绣个平安符给他。说来,她曾送过多个香囊荷包给他,还曾因此闹过误会,可寓意平安的平安符,却是当真没有送过。
    房门倏然被推开,沈鸢怔了一下,待看清来人后,手上不由震了一下,平安符掉落在桌上,末尾的长穗顺着桌延垂下,一晃一晃。
    “将,将军……”沈鸢眨了眨眼,迟钝开口,是没想到他会忽然来此,更没想到他还能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
    卫驰扬唇一笑,是因看见她略为懵怔的样子,觉出几分俏皮。且自她离开将军府后,一直多是直呼其名,已有许久未听她唤自己“将军”二字,少了些直呼姓名的亲近,却多了几分其他味道。
    卫驰抬脚入内,目光落在桌面的平安符上,眼见那枚平安符快要滑落在地,只快步走过去,抬手一把将东西按住。
    “送给我的?”他沉声问道。
    沈鸢先是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卫驰不明所以,以为她是不愿,顿一下,主动开口道:“不知可否相赠?”
    沈鸢抬眼看他,眼前一幕仿佛似曾相识,忽地扬唇一笑,眼底淡然的哀伤瞬间化作感慨。犹记当时亦是如此,他入毓舒院向她讨要香囊,她虽大方赠予,却也略施小计,后还因此闹了一通误会,给自己和他都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
    思绪被扯了一下,几乎同一时刻,卫驰亦想起先前种种,见她笑了,也不由勾了下唇角,轻笑一声。
    二人相视一眼,猜到彼此应是想到一块儿去了,脸上笑意更甚,沈鸢起身,柔声道了句“将军稍等”,朝内里的妆奁走去。木屉拉开,里边另有两个平安符安静摆放,是前两日她赶工缝制,颜色样式稍有不同,是想多做几个,再选其中最精致的一个,亲送给他。
    “这是我亲手缝制的平安符,你钟意哪个?”沈鸢开口问道,红木雕花的圆形木桌上,几枚平安符静静摆放。
    卫驰看了一眼,说实话分辨不出其中差别,但也清楚是她一片心意,只一手扫过,将三个平安符尽数握在怀里:“我都喜欢。”
    少见他如此耍赖的一面,沈鸢笑起来,眉眼弯弯,心头凝重感稍减,本就是图心安之物,其实也没那么多讲究:“那就都送给你吧。”
    顿一下,脸上笑意渐收,再开口时,语调中已没了方才的轻快,而是多了几分沉稳凝重:“务必带着它们,平安归来。”
    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沙场征战的次数并不算少,但这一次,却和以往大有不同。
    这一次,有一个人,会时时刻刻牵挂着他的安危,亦会在上京城中,心心念念地等他回来。
    卫驰伸手一扯,直将人拉入怀中:“放心。”
    “能有几成胜算?”沈鸢将脸贴在他胸前,伸手环住他的腰,力道比往常都大。话问出口,又觉多余,沙场瞬息万变,这样的问题未免有些多余,全然无用,只会乱人心神罢了。
    “前方粮草已行,后方军饷充足,”卫驰神色郑重,认真回答,“三年前那般境地之下,不还是胜了吗?”
    虽不是正面回答,但言外之意是,这一次的胜算更大。
    沈鸢觉得他言之有理,低低“嗯”了一声,以作回应,心神却因他的回答安定许多。
    彼此相拥,两人默契地再未言语,仿佛什么都不说不做,时光便能静止一般。
    暮色渐沉,窗外霞光褪去,最终被昏暗所取代。明日一早,大军开拔,军中还有事情等他回去处理,眼见窗外暮色渐浓,心中清楚离开的时辰道了,卫驰收了收臂上力道,终是缓缓开了口:“婚期的事情……”
    “我知道,”生怕他会说出什么,沈鸢开口,倏然打断,“不着急定下。”
    顿一下,又补一句:“总之,我等你平安归来。”
    第83章
    ◎段奚,你喜不喜欢我?◎
    晴空高照, 流云舒卷。
    翌日,是个天高云阔的好天气,正宜行军赶路。
    北城门外, 浩浩荡荡的镇北大军,整装待发。今日大军开拔, 天子为表重视, 会亲自出宫相送, 眼下尚在整肃军队, 只待稍后吉时一到, 大军便启程出发。
    卫驰头戴兜鏊,身披黑色战甲,立在队伍前方, 腰间所配是他惯用的那柄长剑,只是剑鞘上多悬了枚平安符,一眼可见。身后站着的是同样一身戎装的段奚, 正在整肃队伍。
    忽地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 一暗紫色身影从马上翻身而下。眼下出征在即, 此处少有人能靠近,段奚负责整肃队伍, 忽有旁人而至, 这样的事情,他自然要管。
    循声看去, 却见那抹身影已急急朝自己跑来, 长发纤腰, 是名女子。段奚凝了凝神, 险些以为自己看错, 待看清来人长相时, 那人已快步跑了过来,直直站立在自己眼前。
    “段奚,你要不告而别吗?”生怕到晚了,叶婉怡一路快马赶来,一时没能缓过,气喘吁吁说道。
    段奚被这话哽了一下,向来巧言善辩的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抬手摸了下鼻子,方才低声回道:“大军开拔的日期,几日前就定下,京中众人皆知此事,不能算是不告而别吧。”
    “你……”每每同段奚说话,他总是这个样子,叶婉怡气急败坏地跺了下脚,也知眼下出征在即,二人所剩时间不多,只得直接道,“我说的告别,是指你和我单独之间的,并非镇北军开拔的具体日期。”
    段奚仿佛从中听到了话外之音,却又不敢多问,生怕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想多了。努力定了定神,将人拉至一旁少人之处,方才开口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叫做‘你和我单独间’的告别?”
    叶婉怡气得翻了个白眼,强行忍下怼人的冲动,回道:“别问我,你有脑子,自己去想。”
    段奚右手扶在腰间剑柄上,原本配着的那条藕粉色剑穗,已一早取下。不是没脑子去想,而是眼下出征在即,前路茫茫,有些承诺,他不敢轻易开口许下。
    不远处,有号角声响起,高亢悠远的声响回荡在城门外,久未散去,这是大军即将启程的信号之一。
    父亲多次北征,叶婉怡自然清楚远处这声号角长鸣之意。所剩时间真不多了,她气急败坏地瞪了段奚一眼,却见对方将头撇开,压根不敢与自己直视。
    段奚如此,她是指望不上了,叶婉怡重重跺了下脚,而后咬牙,索性将心中所想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段奚,你个傻子!”
    “我托你送给卫驰的手绢、香囊、荷包,他不肯要,我叫你帮我把东西全拿去扔了,你不仅没扔,反倒还偷偷收了起来,这么些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吗?”
    “上回北征之前,你替父亲求了两个平安符,其中一个,他给了你,之后你便将东西随时带在身边,这一件事,也以为我不知道吗?”
    “还有,我父亲逝世之后,你怕我出事,派人盯着我的行踪,你自己一有时间便会翻墙入叶府,在我所住房门之外,一坐便是一整宿,这件事情,也以为我不知道吗?”
    段奚听着,心口莫名发虚,只将头转开,目光落在城外一角的尘沙之上,没有说话。
    “你明明关心我,在乎我,却又总和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叶婉怡说着,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下来,语气中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哽咽,“段奚,你这样子,很讨厌,知不知道……”
    听到说话语气不对,段奚回头看她,入眼的是眼眶发红,面颊带泪的一张脸庞。
    本就不平静的心底,一时更加慌乱了。叶婉怡惯来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少见她哭,段奚抬了抬手,想为她擦泪,右手抬至一半,觉出几分不妥,又生生顿住,满身满脸皆是手足无措。
    “擦啊,”叶婉怡看他,又跺了下脚,“帮我擦泪啊!”
    段奚怔一下,这才愣愣抬手,缓缓落在她已微红的面颊之上,轻轻摩挲。温润触感自,直达心底。
    “段奚,你喜不喜欢我?”叶婉怡止了泪,抬眼看他。
    段奚被这样直白的问题怵了一下,覆在她面上的手随即移开。叶婉怡及时抬手,一把握住:“都要启程了,你就不能对我说句话吗?”
    “喜不喜欢,你给个准话?”
    段奚看着她的眼,眼底有动容有恳切,他张了张口,仍不敢开口回应。
    “算了,你不喜欢,我明日,不,我今日便去和兄长安排的人家见面,”叶婉怡快要被他气死,一把甩开手,说道,“你回京之时,我必已成婚嫁人!”
    “喜欢!”段奚被叶婉怡的话惊了一下,知道她的性子冲动,说不准真能做出这样的事,他不在上京,无法看顾住她,却也不能任她胡来。
    叶婉怡眨了眨眼,怕他只是一时情急之言,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喜欢,”同样的话,段奚又说一遍。
    顿一下,声音放低,言语中多了几分诚恳和真情:“喜欢,很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不敢轻易言说。因为喜欢,所以不敢贸然靠近。怕说出之后,被你拒绝,那么便会连默默保护你的机会都一并失去。
    叶婉怡笑起来,直扑到他怀里,眼角才刚拭干的泪,复又溢了出来,抬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眼前人:“呆子,早点说不好吗?非要我逼着你才行吗!”
    寓意启程的号角再次吹响,声音比上次更加高亢,悠扬声响回荡在城门外,久未散去。
    卫驰朝段奚所站方向看一眼,刚好看见叶婉怡一把扑在他怀里的样子,唇角提了一下,忽地想起了叶忠,若他知晓他们二人之事,应当能够会心一笑。
    目光收回,卫驰翻身上马,背脊挺直。方才脚踩尘沙,此刻坐于马上,视线开阔,方才看见站立在城墙一角的那抹翩跹身影。
    沈鸢一身月白长裙,素然淡雅,肩上披一件雪白狐裘,正是他先前所送那件,一头墨发被大风吹得飘飘扬扬。
    昨晚几乎彻夜未眠,今日早早便起了身,求了父亲想法子带她过来,本想着同卫驰再说几句道别的话,却在站立城墙边上,看见万千将士整装待发的队伍时,愣愣停下了脚步。
    卫驰的目光定在城墙一角,隔着飞扬尘沙,隔着万千将士,彼此遥遥相望一眼。目光交缠,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如此静静相视一瞬,便足够了。
    头一次见如此阵仗,沈鸢自是深感震撼的,也是因为震撼,故没有上前打扰,怕乱了他的心神,也怕乱了自己的心神。
    说起来,她见过他在军营中严刑拷问犯人的样子,也见过他在迦叶寺利落杀敌的样子,还有他一身常服在白鹤镇街上陪她闲逛街市的样子,却唯独没见过他身披战甲,气势磅礴的样子。沈鸢将心头的不舍之情悄然收好,他不仅是她尚未完婚的夫君,亦是手握重兵,肩负保家卫国职责的镇北军主帅,他有重任在身,而她,亦为他感到骄傲和仰慕。
    第三声号角随即响起,段奚已然快步跑了回来,翻身上马,面上是难以掩藏的欣喜之色。卫驰目光从城墙一角收回,扭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城门上,萧贺一身明黄龙袍,负手而立。为鼓舞战士士气,亲自前来送行。
    吉时已到,随着帝王一声高亢的“启程”,将士振臂高呼“万岁”,声音回荡在城门之外,悠远昂扬。
    启程的战鼓大作,绣有“镇北”二字的玄色军旗迎风招展,卫驰坐于马上,往城门之上那抹月白的身影看了一眼,她的阿鸢,今日很美。
    马鞭扬起,他振臂一挥,策马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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