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异二年正月十二,秦异冠礼前一天,所有人都在等待。
    侍女送上明日预备穿的王后朝服,端阳走近,轻轻抚过上面金丝绣成的凰鸟。
    冠者,礼之始也。
    王庭之鸟,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无人可遏。
    端阳收回手,正要示意侍女把衣服收好,武美人身边的切玉前来相邀,说美人家人送了一些吃食,正在清凉台设宴,敢请王后施爱移步。
    “家人送的?”
    武姬竟然如此招摇,她自己无所谓,只恐赴宴的人惹祸上身。
    端阳想了想,摆手示意把朝服放好,便去了清凉台。
    清凉台临水而建,夏天凉快,冬天却极其寒冷,就算笼了炉子、加了屏布,还是寒冷难耐,不知道为什么武姬要选在天寒地冻的清凉台设宴。
    到了清凉台,端阳见武姬只摆了一张小案,刚好供两人对坐,也没有旁人,更觉得奇怪。
    武姬听到脚步声,恭恭敬敬地起身参拜,伸手示意端阳坐到对面。
    武姬十七岁,站着的时候比端阳要矮一些,相对而坐时,却看不出差别。
    武姬给端阳斟了一觞酒,“王后尝尝这酒味道如何,顺便暖暖身子。”
    端阳微抿了一口,味感香烈,感觉十分熟悉,“赵酒?”
    “王后离开故国叁年多,还不忘家乡味道啊。这正是,正宗的晋城烧春。”
    端阳再一看,案上摆的,也都是赵国小食,问:“武美人特意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武姬前后陈词一致,“家中送了些吃食,想着王后应该会喜欢,我也正想和王后好好聊聊。蒙王后不弃,抬爱光临。”
    武姬倒是难得的客气。
    端阳放下酒觞,“天气冷,不如去别处聊吧。美人小心着凉。”
    “从哪里开始就要在哪里结束。身冷了,心就不冷了,”武姬撑着下巴,遥望远处乐坊,“王后不觉得这里很安静吗?王后听,乐声动听,随风而来,好不风雅。他们奏的是什么?”
    大正月里,曲水上的冰还没有化,清凉台的水车早就停转了,十分凄清,可以清楚地听见乐坊演奏的及冠大乐。
    端阳回答:“他们正在排演明日王上加冠大典的乐曲。”
    武姬低眉浅笑,“我听着,还以为凯旋之音呢。秦国打了大胜仗,真是王上冠礼最好的礼物。”
    秦国之兵,分为两路。秦赵已经休兵,目前在外的,只有西北一支。李崇带领他们驻守边防、抵御戎族,不会轻易回来。
    端阳拿着酒觞,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案面,试探问:“胜仗,和谁打?”
    “当然是王后的母国——赵国,”武姬端起酒壶,摇了摇,“两年了,这场仗,终于是打赢了……”
    不等武姬再说,端阳掷杯,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保持微笑,“呵,你在开什么玩笑。秦异派了使者,与赵国讲和。秦赵早就休战了。”
    “王后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秦使被杀,血溅赵廷。举国震怒,喊着要废你。要不是秦王怜你,你的王后之位,安能坐到今日!”
    “不可能!赵国要联合齐魏和秦国讲和,赵靖怎么会杀秦使!如果真的这样,秦异怎么可能不和我说……”秦异是什么样的性格,端阳越说越心虚。
    后宫不得议政,看来他们的这位王后,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还少,真是可怜。
    “赵王靖已经死了,就是被他的亲弟弟、你的好哥哥——赵竣杀的,”此事细节武姬也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比这位深宫中孤立无援的王后强,“赵竣以为秦国新丧、内政动荡,齐赵魏联军兵强马壮,想要迎战,甚至听信佞臣之言,杀了秦使。谁知道齐国和魏国都不买他赵竣的账,甚至举兵攻赵。
    “赵国有这样的君臣,腹背受敌,怎么可能是秦国的对手?”
    赵王靖本欲准备趁秦国新丧,联合齐魏逼秦国讲和。赵王靖去往会盟的路上,被赵竣暗杀。赵竣自立,自负联军强盛,改弦易辙。然而赵竣作为当年劝谏赵国助秦攻魏的主力,此仇,魏国还没有忘,直接退出联盟,起兵攻赵,扬言为赵王靖讨公道,平定赵竣。齐国见势不妙,也退出了联盟。
    “霍桓呢?”端阳不相信,赵国还有那么能臣名将。
    武姬自斟自饮,“霍桓的儿子病死,你难道奢望一个老年丧子的人扭转乾坤吗?”
    “景哥哥……死了?病死了?”他一个行军打仗的人,身体那么硬朗,不是死于刀枪,而是死于疾病。
    天何妒英才,何妒我伯行!
    “何止霍景,”所有的一切,都起源高泉宫之议,“先王曾经问王上,要不要助韩攻赵。你知道王上是怎么答的吗?”
    有时候武姬也在想,王上如果爱赵氏,为什么会那样答,如果不爱,为什么一直维护赵氏,“王上回答,可矣。后来还提议我祖父支援梁弥。此后秦国和赵国周旋了将近两年。就在前几日,秦国已经拿下赵国晋城,虏获战俘四十余万,尽数坑杀!”
    晋城已破,战俘尽杀。
    这几个字,像雷霆劈顶。
    端阳睫毛轻颤,表情却很平静,“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当年议事,我祖父也在场,现在祖父又是王上的心腹之臣,我当然知道。”
    “他当年,”端阳仔细回忆当年的事,扶着桌角,勉强站起来,“明明被贬官了。”
    “枉你也是一国公主,难道不知道官职高低与权力大小有时候并没有关系吗?”武姬也站了起来,一边信步一边说,“先王本意平调,王上恳求先王,说自己不熟悉政务,甘做副手,实际上前线的战报都要经过王上的手……”
    话还没说完,武姬被推倒在地,手磕到桌角,疼得眼冒金星,端阳已经跑出去老远。
    武姬却没有生气。
    王上加冠前一天胡闹,饶是王上脾气再好,也忍不了吧。
    宫中禁奔驰,但王后就是王后,看见了也无人敢拦。
    只有平宣门的守卫,恪尽职守。看到一个女人衣发凌乱地跑过来,亮出了佩剑,要压住她。
    “放肆,我你也敢碰!”
    侍卫被这么一吼,仔细一看,竟是王后,立马跪倒,“王后恕罪!”
    话音未落,王后已经跑出平宣门,来不及追。
    他们也不能追。
    王后虽然犯法,但和王后动手也是大不敬之罪。
    侍卫长当机立断,叫人回禀王上、太后:王后强闯平宣门。
    平宣门乃前朝与后宫之门,门后是章台宫,门前是垣微殿。
    就是从那次端阳不小心听到废后之声,秦异的一切事务,都搬到了垣微殿处理。
    就是那次!
    这是端阳第一次在宫里跑这么快,跑这久,垣微殿近在眼前,她却觉得遥不可及。
    风好冷啊,她的脸,都要被吹裂了。
    冷不防,端阳踩到一块冰,扑到地上。
    手掌撑在地上,磨破了皮。
    好痛。
    身体这么痛、这么冷,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心痛、心寒。
    她眼前出现一双黑靴。
    端阳慢慢抬头。
    故人。
    熟人。
    一身官服,不减当年风采,只是换成了秦国的颜色,淡了叁分。
    她不用自欺欺人了,去找秦异要什么答案,眼前之人,就是答案。
    端阳嘴唇颤抖着,哭笑不得,“葛冬青……哈哈哈哈,‘葛覃’的‘葛’。”
    他伸出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葛覃’的‘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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