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狼和女神(七)
    ◎想要,莳萝。◎
    “喔, 真是太好了,先是葛妮丝、再来是变态山羊和烂苹果精灵,还有谁啊?差个狼人先生吧, 反正今天大家都看我不顺眼呢。”
    女孩挽着黑发,用溪水浇净泥泞, 她对着水面的倒影咬牙切齿, 湿漉漉的脸上说不清是泪水还是溪水。
    精灵似乎老早就察觉出她的怒气, 一眨眼就跑得没影。月女巫连拿毒药的时间都没有,只能呆站在原地和自己沾满泥巴的倒影干瞪眼。
    莳萝擦了擦泪水,试图在一团烂泥巴中抢救草药,一不小心就扯掉不少湿烂的枝叶,等洗好后,手上只剩一株可怜的“莳萝”安慰失魂落魄的小女巫。
    “唉?”纤细的枝干直挺挺向上, 最后于顶端的分枝如迸裂的星火般, 绚丽出无数灿金色的迷你花蕾。原来收在药柜的莳萝竟悄悄开了一小株花,女孩亮着眼睛把玩着莳萝花,像是在黑夜中把玩着一根永不熄灭的烟花棒。
    维拉妮卡嘲笑过她的价码, 但小女巫还是深深爱着这种植物, 就像她对葛妮丝骄傲的宣告一样,她很庆幸安柏当时是用莳萝香料买下她,要知道女人那时身边还有一袋胡椒——月女巫胡椒, 光是听着就让人想打喷嚏。
    莳萝被自己的想象逗得笑出声。她把玩着手上的小花, 伞状的花序在黑夜中就像层层绽放的鲜黄烟花,轻而易举就逗得女孩破涕为笑。
    好看,还可以入药、添香, 甚至驱邪, 万能的“莳萝”啊, 让该死的狼人见月女神去吧。女孩心满意足地把小花收在衣袖,当作护身符,因为“莳萝”肯定会守护莳萝。
    莳萝打起精神,她站起身,打算去找那只坏精灵算账,还必须赶在对方撞上狼人之前。原汁原味的苹果精灵可比自己美味多了,对方现在又没有翅膀,自己得看好他……
    “!”
    突然撞上一道黑影,莳萝差点吓得要把药柜扔过去,幸好对方的眼睛依然碧绿惊人,像是午夜偷溜的猫儿一样。
    “你还敢回……”莳萝想展现月女巫的威严,却被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吸引。
    她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下一秒忍不住尖叫道:“你受伤了?!”
    一种腥臭粘稠的液体蔓延至脚下,低头一看,兔子、鹌鹑还有狐狸,地上摆着各种小动物的尸体,女孩正不知所措着,怀里就被塞了一只死不瞑目的红鸠。
    精灵没说话,他穿的是安柏的旧衣,当莳萝闭着眼睛把衣服强行套在精灵身上,顿时感觉两个不同性别的孩子之间安全了不少。纯白的丝裙象征着少女时代的纯洁,绣满边口的银叶和金玫瑰很衬一双圣绿如宝石的眼眸,金发碧眼的孩子站在月光下简直就是一位无瑕的仙灵。
    多么适合神圣的月女巫安柏和她的苹果树精灵,前提是没有满地宛如黑魔法阵的动物尸体,对方也没有无辜地睁着那双碧眸,讨好似地再塞一个死松鼠给她。
    莳萝忍不住吞吞口水,不愧是安柏的精灵,他失去翅膀其实是地面生物的不幸吧。
    精灵有着人类男孩子的姿态,不知何时,他已经适应了两只脚走路。金发碧眼的男孩赤/裸着双脚朝女孩走来,纯白的裙袍下却在沿路开出暗色的玫瑰,他像是赴约而来的年轻贵族——带着自己所狩猎的战利品。
    这算道歉吗?莳萝惊怒不定,她抱起满怀野味,决定将它们通通带去河边——烤了。
    原本以为可以在森林市集尝些在地小吃,莳萝出门前特意空着肚子只喂了两头狗,现在全部打水漂。所以原谅这位还在发育身子的月女巫,她看到满地无辜惨死的小动物,第一个想法不是好残忍,而是晚餐有着落了,耶比。
    不过这不妨碍莳萝给精灵摆脸色。
    溪边生了一簇火。莳萝熟练地剥皮分肉,她注意到这些动物身上没有伤口。它们睁大眼睛,毛发竖立,像是被什么东西活生生吓死一样,难不成是什么奇怪的精灵魔法......等等,所以血味是从哪里来的?
    焦虑的心让莳萝再也绷不住脸,她一把扯过精灵检查:“你果然受伤了吧!”
    精灵像小狗一样歪歪脑袋,大概以为女孩饿坏了,他又把一个东西塞给莳萝。
    莳萝皱着眉拎起来,以为又是一只小动物尸体,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她也看清楚了,那不是小动物——是一大块血淋淋的腿蹄;只有两个脚趾,也不知道是猪还是羊,但单看大小,似乎是从一只很健壮的草食动物身上硬生生拔下来的断肢,连皮带骨,裂缝处的细筋还残连着血丝,手段过于残暴。
    “你干的?”莳萝嫌弃又疑惑地看着精灵。明明其他小动物都没什么受罪,怎么到了这只脚的动物却疑似惨遭五马分尸的酷刑?
    不过亲眼看过浑身浴血的柏莎和山猪生死搏斗,小女巫适应状态良好,她只庆幸受伤的不是他。
    在看看这只似猪似羊的腿蹄,虽然皮毛被染得猩红一片,莳萝还是忍不住想到恶心的羊男;那畜生也有着一双长满黑毛的粗蹄子。
    女孩越想越反胃,下意识就将残肢扔了出去。结果精灵又给她捡回来,澄澈的眼眸直直地看着她。
    “你想吃吗?”莳萝叹一口气,不浪费食物,行吧。
    因为太恶心所有脚蹄类的动物了,莳萝又生了另一簇火分开烤。她在一群迪斯尼公主的小伙伴中选择了一只罪恶最小的鹌鹑;基本就是一只胖嘟嘟的小胖鸡。
    月女巫熟练地料理一切,她打开药柜,一边转动木叉,一边涂上添味的草药和蜂蜜,直到外皮娇脆,油脂四溢,底下火苗也烧得更香更旺。
    莳萝吞了吞口水,她艰难地移开视线,看向对面的精灵。对方也盯着腿排,眼睛眨都不眨。灿烂的火光染上发丝,白皙的脸庞流淌着温润的熟金,就连浅淡的睫毛也彷佛闪着金光。不知怎么,莳萝想到肉桂,小狗狗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就这样坐在她身边等着吃。
    一想到她以后的勇者小队该有多热闹,她半点气也没有了。
    “你看,跟着我就是有吃有喝,以后我们出谷旅行,你和我那两只猎狼犬可以分工合作。”
    莳萝全部都美滋滋计划好了,她是团队中的智力和魔法担当,精灵和两只狗狗就是月女巫手下的狩猎小分队。
    未免味道把狼吸引来,莳萝很快就取下烤肉,熄了其中一簇火,用溪边的湿土盖住味道和痕迹。兩只小小的鹌鹑被烤得金黄焦脆,莳萝比较担心腿排的熟度,她刚拿着腿排想切开查看,一个脑袋就像钓鱼一样自己先咬上来饵来。
    男孩睁着幼猫一样懵懂的碧眼,嘴巴却死死咬在那条烤得香酥的大腿肉。莳萝试探性地抽了抽,对方分毫不动,态度摆在那。
    “那么没耐心。” 看着对方心满意足地抱过一整个腿排,莳萝想这家伙根本和可爱的幼犬一点也不像,比较像脏脏包。每次她弄好食物,对方就欢快地一屁股撞开幼犬,整个脑袋埋进去吃得没心没肺。
    日后脏脏包大概有一个强劲的抢食对手了……对了,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在树洞等自己?
    今天所有事都乱七八糟的,莳萝心情微微低落,看着兩只烤鹌鹑,虽然感觉自己饿到可以和精灵抢那只大腿排,但最后她还是决定留下一只鹌鹑给脏脏包。
    唉,现在家里两大一小,都要自己操心。女孩莫名得意起来,她笑着看精灵抱着一大块腿排开啃。
    “快吃吧,别留下味道,免得狼过来。”
    莳萝暗暗诅咒:“最好那个芬利早早就给狼人吃了,那么肥的一只色羊,狼吃得爽,就没空找我们这些小配菜了。”
    精灵自然不会响应,他露出尖尖的犬牙,大口大口咬在腿排上,撕咬开酥脆的表皮。内里的肉还泛着鲜红,隐约渗出几滴血水,沾染上男孩白皙的下巴。
    萤虫和磷蛾萦绕着灿漫的营火,莳萝被它们牵引着目光,耳边还可以听见溪水的涓涓细语。月下的小溪如星星点点的银沙,拂面而来的山野气息是如此的澄澈,就像女士们说的,满月的森林可以洗涤灵魂。
    如果没有邪恶的狼人和恶心的羊男,月光森林简直是夏令营的好地方。
    莳萝意犹未尽地啃完一整只鹌鹑,满嘴油油的,有些口干舌燥。她本来卖的那些苹果酒全都便宜了人马……啊!女孩突然眼睛一亮,她在药柜搜索了下,果然找到一小瓶的苹果酒;这是她在家里的试作品。
    一打开木塞,就有人寻香而来。
    精灵凑近,鼻尖动了动。莳萝本来想分他一半,毕竟苹果是来自那株苹果树,精灵可以说是她的原料供货商。但突然,她有一个想法。
    女孩拿着酒瓶在男孩鼻尖轻晃:“想喝?”
    精灵眨眨眼,然后点点头。
    果然。莳萝强忍着兴奋。他果然听得懂人的语言。
    就像给孩子一颗奖赏的苹果,月女巫耐下心教导:“这个时候要说——想要。”
    莳萝逐字念着:“莳.萝,我.想.要.喝。”
    精灵张开嘴,在女孩期待的目光下——一口咬住玻璃瓶。
    “你在做什么啊!?”莳萝目瞪口呆,更可怕的是手上的玻璃瓶发出脆弱的呻/吟,瓶身竟开始出现裂痕。
    香澄的酒水顺着瓶身裂缝丝丝溢出,女孩手忙脚乱,拼命用手和舌头接着,最后只能赶在漏光前,一鼓作气灌完一整瓶。
    喉咙一片热辣,浓郁的苹果香充盈着口鼻,莳萝热烫着脸想起来了,试作品至所以是试作品就是因为过高的酒精浓度。
    “想……要。”陌生的声音异常沙哑,就像干渴的旅人发出最后一丝呼吸。
    莳萝顾不上惊喜,她现在只想打人。这哪来的熊孩子精灵?不是玩泥巴就是咬玻璃。
    湿黏的酒水渗入玻璃划伤的伤口,手掌发出火辣辣的疼痛,莳萝强撑着身子想去找解酒药草,她的手却突然被抓了过去。
    “想要,莳萝。”这次他的声音干净得像一滴水。
    与人类男孩无异的精灵亲吻着女孩手掌的伤口。莳萝感觉自己的手成了一只烘烤在火架上的小动物,热辣辣的疼痛被裹上柔软的蜜,男孩死死捉着她的手腕,小口小口舔着苹果酒液——连同女孩的血,似乎两者没有区别。
    这是精灵的恶作剧吗?浑身的血液都在随着酒精的热度蒸发。不知边界的纯粹让精灵宛如一只天真的野兽,因为饥饿,所以进食;因为想要,所以索取。
    细嫩灵活的舌尖从手指到柔软的掌心,包括指缝的薄肉都不放过,细细密密,彷佛爬满贪吃果蜜的小蚁,偶而尖尖的犬牙刺了几下,却又很快覆盖上柔软的唇瓣,又像是弥补似,多舔了几下。眉眼昳丽的精灵捧着女孩的手,纯粹的舔舐不带丝毫讨好和诱惑,异常专注的动作竟有一种与人类相似的虔诚。
    空气闷烧着躁动的热意,几只夏夜的飞蛾被烤得焦脆,热烈的牺牲让火焰绽放得更加美艳。熟金色的空气宛如融化的蜂蜜,浸润着所有异体接触的感官。
    烈酒和毒液差不多,心脏跳得越是厉害,四肢就越发瘫软,莳萝头晕目眩着。说不清是不是酒精在作祟,她似乎没有力气抽回手,又或是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
    “脏死了,快放开…….”她感觉舔她的分明是一只小狗。
    这么一想,莳萝终于忍不住发出笑声,妈呀,真的太痒了。
    双手似乎渐渐恢复控制,女孩下意识伸手往那头金毛揉了揉,就像每一次安抚狗狗道: “乖,听话。”
    猎物无意中夺回了权柄,金毛脑袋抬起头,秀密的睫羽下艳凝着光,就如女孩腕上垂挂着的琥珀,浓郁的蜜绿流淌着摄人心魄的光彩,无知的蝼蚁便是如此溺毙其中,月女巫突然清醒了一瞬。
    孩童般的面容依然是那样无辜纯洁,但这次,下唇一片艳红,像极了吸血的精怪。
    精灵终于露出与人类一样餍足的表情——他笑了。
    醉醺醺的月女巫看得有些楞神,迟钝的脑袋接收不到危险的讯号,女孩反而从苹果酒吸取着奇异的勇气,她突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成就感。
    就像木匠看着活过来的小木偶,本来如同草木般笨拙的精灵正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他会穿衣服、吃熟食、说话、现在还会微笑,莳萝不禁想着他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子。
    又有几只飞蛾被火光吸引,燃烧的余烬宛如新生的萤虫,莳萝晕晕糊糊地打了一个小嗝,哪怕隐约觉得不对,但她看着手腕上的琥珀,还是觉得很美丽,很喜欢,很……想要。
    “我不给你找翅膀了,我要给你取名字!”
    不演了!这是她捡到的精灵,就是属于她的。
    小女巫理直气壮,却又像是在分享着秘密,她压低声音,偷偷对着精灵笑着说:“这是安柏告诉我的——最古老的契约魔法喔。神给予人类取名的权利,所以我们才能驯化万物…….所以只要给你取了名字,你就跑不掉了。同样的,我也必须分享我的魔力和知性给你……这是很公平的契约,我可不是什么邪恶的资本家女巫,不会虐待你啦。”
    亮晶晶的的黑眸浸润着酒意,女孩对着鸡骨头说得非常投入,一旁的精灵带着染血的微笑,乖巧地听她侃侃而谈。
    “这是我的承诺,你不需要翅膀,你只需要我——月女巫,莳萝。我可以给你一切,只要是你想要的——”
    莳萝强撑着困意,她眨了眨眼睛,扔掉鸡骨头,转身去寻找精灵的身影。
    她一下就找到了。男孩的发丝泛着蜂蜜的金,湿润的眼眸像是碧绿的葡萄,秾丽丰美的精灵彷佛吸足了春天的绿和夏天的光,莳萝感觉自己就像藏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宝藏。女孩暗暗在心底打定主意,得想一个美味加倍的名字!
    不过她还是用仅存的良知提醒:“女巫的承诺就是永远,你现在快逃还来得及喔……”
    困盹的醉意阵阵袭来,女孩懒洋洋地打着呵欠,下意识依畏着营火取暖,脑袋慢慢低垂。
    “我给你一晚的时间……明天早上,我就要给你取名字……你就叫……我想想……”
    绒绒的火像是一只温驯的小兽,醇厚的暖意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恍惚间,莳罗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树洞。她埋入松软的皮毛,嗅到了燃烧的橄榄油和草木灰,还有一丝丝羊乳的甜润……那是干燥的香皂味……那是……
    “脏脏包……?”
    脸颊微微一湿,半梦半醒的女孩太熟悉那种触感,皱皱眉头,想也不想就一掌拍过去:“臭死了,滚边去,别舔我……”
    再一声轻脆的巴掌后,整片黑夜寂静无声,直到又有几只不知死活的飞蛾被烤得喀擦焦脆。
    -
    大女巫没说谎,一瓶下去一觉天明,女孩从斗篷下钻出来,像一只睡懵的小耗子,还搞不清楚天南地北。突然一只猫头鹰来个扑脸杀,吓得她手足无措。
    灰褐色的羽毛抖了抖不存在的尘埃,猫头鹰蓬松着羽翼,身姿高傲,硕大的眼珠子冷冷盯着小女巫。
    莳萝揉揉酸痛的眼睛,感觉浑身都不对劲,沉甸甸的脑袋让她光是思考就觉得痛苦,只能和猫头鹰大眼瞪小眼。
    这只猫头鹰好眼熟喔……话说这里是哪里?她在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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