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尸的大帐在军营的桦树林边。
    庞郁带着两队小兵,吴槐卫矛两人与梁予馥跟随在后。
    火把在子时里熊熊燃起,大帐的四周被小兵烧了些许的艾草。
    熏艾净身之后,庞郁戴上面巾,换上素白前巾,两宽袖系上了绑绳,如往常一般独自入尸身之所。
    庞郁先是巡视了边上置上的刀具,再点了香朝周糠的尸首拜了叁拜,才把香枝插于尸首的脚边。
    他持薄刀时脸色冷峻,刀尖入腹皮,挑剥筋骨,直入内腑濡肠。
    翻开五脏之一的属性为木的肝,他见周糠的肝脏已然发胀,与一般老死或是溺水而亡的样貌全然不同。
    他切入细看,只见肝脏里头藏着囊肿,恶虫竟住此为巢,屈于脏内移行,再次切其余五脏六腑均有虫迹。
    他顿而思悟,难怪这周糠的皮肤一现出虫迹,便是身死之时。
    这才放下薄刀,朝帐外喊,"槐实,你问问小梁敢不敢进来。"
    梁予馥本就在帐外候着,听见庞大人喊她,她什么都不作考虑的,便应声,"庞大人,我立马进去帮你。"
    她记性不错,依序学着庞大人一一穿戴,丝毫不落下,不出任何差错。
    这才轻轻地掀开帘门,便见眼前有数面虚布素纱飘于顶上,她步伐缓慢,一阵渗人的寒风随着长素纱飘然不定,并吹抚在她的脸上,寒意沁骨,周围的艾草香微盖住奇怪的腐馊味。
    如此骇人的场面,说不害怕就是骗人的。
    梁予馥穿过素长纱,亲眼见至庞郁立于周糠的尸首边上,他的背影有如鬼魅,本身似仙的飘尘,如今更是骇人。
    她紧捏住自己的双手,控制着心惊胆跳,只屏息而语,"大人,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边上有纸笔,你过来看看,把眼见与我说的东西给记下。"
    庞郁的嗓音空灵,像是幽魂跟着藏尸帐的素长纱飘荡,回音缭绕的可怕。
    梁予馥不敢担误,便上前跟着庞郁的指引细看,"是。"
    可这一看,她只见到血肉模糊中,有曲线恶虫在几团烂掉的肉攀爬,如同积累在一起的馊水桶叫人觉得恶心,有部份恶虫还活着,部份的恶虫却一动也不动的混成线团,实在叫人恶心。
    在惊讶更甚时,她腹中滚滚而沸的酸水漫渗,让她禁忍不住的转身去犯呕。
    庞郁见状,语气突变严厉,"屏息忍住。你看这周糠的五脏全有恶虫的形迹,与多数藏于肤上的不同。因此周糠肤上的红曲线才会那么晚现形于表,实则他体内的恶虫全藏于五脏里了。"
    "若我猜的没错,周糠的脑与六腑皆已被恶虫被寄生。因此在生时,才会异常瘦弱,脸黄瘦如枯骸。只可惜周糠的皮肤一现红曲纹,便也同时是他的死期。恶虫无路可寄,便会侵扰吞噬寄主,直至身亡。"
    庞郁说着说着,语气从低沉突然激昂,如同发现惊天秘宝般振奋,"此等异常,对医者可是珍贵非凡的经验,此恶虫与蛔绦多藏于肠子不同,在恶虫疾中更是全新的发现。"
    庞郁见梁予馥还是忍不住弯着腰干呕,如被泼了冷水般一阵失望,"你若是真不适,便出去歇着吧!"
    滚滚而动的犯呕,让她飞奔了出去呕吐。一股脑剧烈呕吐,翻天覆地倾泻而出,吐的她有些腹部微酸,头晕目眩。
    吴槐见梁予馥如此难受,关心了她几句,也知晓常人本就难以忍受庞大人的要求,更是体贴的把身上的帕子递给她,"真受不住,别逞强,大人不会怪你的。"
    梁予馥接过吴槐的帕子,她仰头说了句谢谢,才俯低身子调整气息,稳了稳自己的心志。
    就算大人不会怪她,她还是想再努力的试试看,她为自己打气,"放松放松,当成平时替母亲处理从猪肉贩子买回家的猪肉便是。"
    她握紧拳头,什么都不想的又转身进帐。
    来到庞郁跟前,她尽量屏息不多想,"大人,我来帮你记录。"
    庞郁诧异,本以为她出去就不会再进来了,语气依然寡淡,"记下,周糠的五脏里的心肝肺,全有恶虫形迹。六腑稀少,脑户存有,腹肚背上均有两叁处红曲纹,四肢瘦枯,瘦弱饥渴,状似长期营养失调。"
    庞郁叨叨絮絮,手中薄刀未止。
    开头颅时,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头颅给磨切开来。
    脑浆如同豆腐花,表似完整,恶虫罕迹。近眼珠凹陷之处,存有少丝恶虫。
    梁予馥还是忍受不了,她边写边呕也必须咬着牙,把这查尸录事给硬着头皮写完,其间若有写不出来的字,便持笔发抖着以圈号作记。
    子时一过,庞郁拿浆水封于周糠的颅骸,细细的把肚皮缝合而上,在抹以蜂蜡,光滑其表。
    事毕,他扭头看了梁予馥一眼,嘱咐着,"过来一同给亡者上香。"
    梁予馥接过香枝,同庞大人一起向尸首拜了叁拜。
    祭拜完后,庞郁让她出去的声音,如同天界的乐音,动人的很,"你先出去吧!我还得做最后的整治。"
    梁予馥眼见能离开这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她松了一口气,收好写满的纸页,连离去前的作揖,双手都畏畏颤颤的发抖,才转身而退。
    步出存尸帐时,她脱下面巾,素围身,洗净了双手,才发软的直跪倒在存尸帐的沙土之上。
    下衫衣摆被泥土弄肮,她也无所谓了,只是恍惚的猜想,刚才的骇人之事或许只是她夜里的梦魇罢了!
    等她回药帐,好好睡一觉,便什么都会过去,也会忘记的。
    梁予馥心大的安慰自己。
    谁知,这事情根本还不消停。
    俞骋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知晓了庞郁带着人鬼鬼祟祟的进入周糠的存尸帐,不知要做什么,他便持着长枪,单枪匹马的过来找庞郁的麻烦。
    可存尸帐外围着一队本是元帅身边的将士,他们尽责的将帐里团团护住,不让任何人踏入,连俞骋也不得其门而入。
    俞骋苦等许久,一直不敢贸然跟元帅的人起冲突,见庞郁总算带着人马出来了,他才向前质问。
    俞骋还未开口,不远处的存尸帐却燃起熊熊的大火,大有毁尸灭迹之举。
    他看着火光,神思霎那间愣然,眼底的愤怒被火光耀的更加猛烈,只当做庞郁这人是丧尽天良之徒。
    他不理解,周糠已经因治病痛苦,而选择自尽了,为何庞郁还不愿意留给周糠一个全尸,甚至直以火葬毁身。
    以古以来,只有罪大恶极者才会被施以火葬、海葬,凡望能投个好胎的将死之人,无非皆保全尸首,以土葬好好殓身。
    就因为他们非位高权重之人,也亦非燕都名门贵子,只是出生落魄户,久存沙场军营的小兵,便命如草芥,尸如豚狗吗?
    俞骋掌中的长枪越发的悲愤难安。
    他忆起周糠,他们是同乡的儿时玩伴,从小一起玩,长大后一起入军营。初始他们只是为了逃过饥荒才来混口饭吃。
    或许是他侥幸,年少便得到李将军的赏识,能一同上前线杀蛮子,得了军功后,一直在十里营混的还可以。
    可与他一同长大的周糠不是,猴子他老实,性格更是不争不抢,一直待在伙食帐就只是想混口饭吃,年年能安稳的把俸禄寄回老家,不让家乡的父母为他担忧。
    如今他幸而得军功,晋升成了少将,却连自己兄弟的尸身都保不了,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
    俞骋愧疚且愤怒,他杀心顿起,枪指庞郁,意气而为,"姓庞的,周糠到底与你有何冤仇,为何你连一副全尸都不愿意成全?"
    庞郁见俞骋的架式,只是甩袖双手至后,语气清傲,"吾不与莽夫多语,不过是费时费力罢了。"
    边上跟随的将士没有庞郁的指令,无人敢上去拦着俞骋,倒是梁予馥想上前去劝着,"俞将军你莫冲动!"
    可梁予馥的劝阻让俞骋更加愤怒。
    俞骋不解,为何这矮冬瓜还要替这姓庞的说话,这弃患者于不顾又毁尸的事实,不是明摆在眼前吗?这姓庞的就是个狼心狗肺的奸佞之臣。
    俞骋见庞郁一脸冷淡的清高,没一丝半点伤害他人的悔意,更是态度轻视甚己,这让俞骋难以忍受。
    他持枪意气一指,朝庞郁周身的人喝道:"都别过来,老子今天这条命就放在这,今日定跟这姓庞的,把这新仇旧恨在周糠的魂归之所,一并清算。"
    庞郁冷眸连瞧都不想瞧,"好无生趣,忍使恹恹。"语毕直带着人转身离去,他心急,自知还有更重要的事,不愿与俞骋纠缠意气用事。
    庞郁的冷清,衬出俞骋的怒火更是赤如存尸帐正熊熊燃烧的火光。
    俞骋手持红缨枪,胸口如烈火汹涌,显得慷慨激昂,也不管从身后袭击是否道义不道义了,只大声一喝,胸中怒气奔腾,"姓庞的拿命来。"
    梁予馥见状,知晓如若放任俞少将闹事,庞大人定会受伤的。
    她没来得及解释,只是伸手极力想阻...
    一杆枪头乘风凭着意气用事,如蛟龙飞挑过她那双丑手,直刺她的肩头。
    俞骋愣然,却无力可回。
    如同愤怒跟伤害,一但被泼洒了出去后,便再也收不回来。
    梁予馥虽力弱无可招架,但眼神无惧。
    额前的细发,被长枪携风似的扬起,那瞬间的黄沙风卷,淹没了黑夜,她的眼睛在月光之下是澄净如小淮山上的山湖,她是以殷切且忧心的眸子望着他的。
    俞骋恍然愣住,他顿时手一松,手握的长枪猛然落下,心里更是万分悔恨。他只想教训那姓庞的,没想过要伤人的,更别说是伤手无寸铁与庞郁毫无干系的人。
    梁予馥狠退了一大步,她踉跄的握住半刺进她肩上的长枪头,清楚只消再前进几分,枪头就能刺穿她的肩骨了,幸好她拿手去挡了。
    虽满是鲜血,顿而乏力,疼的唇办微颤,她还是忧虑,便帮着庞大人向俞骋解释,"俞将军,你误会庞大人了..."
    素日总冷淡如水的庞郁,回首见她如此的不惜命,不珍惜自己的手,更是怒而返至。
    见梁予馥浑身狼狈,又见她的双手被长枪划的皮开肉绽,庞郁骂也不是,说也不是,只是满腹的怒气无从发泄,难得冷静不了,"跟他废什么话?你不要你的手了吗?"
    庞郁轻扶着她,又让吴槐执灯过来细察她的伤口,判断枪头没有刺进深处,便轻且果断的拔出她肩上的枪头。
    梁予馥连哼一声疼都没有,只是气息浅浅的,额上渗出冷汗,双手置胸口前发颤,她两手布满血迹,疼的无处安放。
    庞郁无心管他人,只撕了自己的袖袍,绑住她肩上的伤处,直把她横抱起身。
    梁予馥轻声轻语的,在他耳旁替俞少将求情,"大人,俞少将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你别生气..."
    "年纪小?那你年纪小,为何能如此懂事讨人欢喜?他年纪比你小吗?"
    庞郁负气起来,说话一点都不留情面,骂起人来更是尖酸刻薄,更难得在她面前显露
    了情绪。
    旁人不知晓,人的手掌经络血脉是如何精细,可他知晓。
    能治好她的手伤已经是不易,如今她竟是去自寻苦难,自找苦吃。
    若是被长枪挑断了手部经络,他在怎么医术精湛都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手废了。
    俞骋见庞郁抱着那矮冬瓜就走,他才从恍神中惊醒,登然想起自己必须替周糠要个交代的,他虽理直却气不壮,不依不饶胡喊,"姓庞的,你让个孩子替你受罪,你有脸吗?今天若不给交代..."
    庞郁见怀里的梁予馥面色惨白,越思便越怒不可遏,又听着那混小子胡喊的混帐话,他实在按耐不住怒气。
    便让吴槐接着他的手,抱着梁予馥。
    庞郁单枪匹马的往回走,从地拾起刚才那杆刺伤梁予馥的长枪。
    他横手握住枪头后杆,回身枪式如风飒爽,一招回马枪往前一执送,便如飞羽腾空而去。
    红缨枪刺穿云刺雾,霎时神准的划过俞骋皮肉。
    久经沙场的少年,脸颊如染朱砂,忽地血溅于地,长枪落于他的身旁。
    俞骋只得一身冷汗,若不是他的反应快,避闪而过,恐怕这姓庞的真得一枪杀了他。
    庞郁原地见俞骋避闪而过,只得甩袖冷哼。
    一想起那孩子双手满是血的样子,庞郁只恨不得刚才那杆回马枪,就该把那混小子刺几个窟窿,让他叁个月半年都下不了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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