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也做不了什么。”
    “我相信你。我相信粉底不是你偷的。”
    苏拉沉默了一下:
    “叶老师,你这就不客观了。”
    “什么?”
    “粉底的确不是我偷的。但我以前偷过别的东西。”
    她没说自己偷的是刀和□□, 怕吓着叶深。
    “所以你凭什么相信我呢?”
    叶深怔住了。
    良久,她伸出手,慢慢抱住了苏拉:
    “苏拉, 你以前做过什么不重要。从现在开始,老师相信你, 你自己也要相信自己。”
    那轻如蝉翼的拥抱,却如惊涛骇浪,席卷了苏拉的身体。
    她猛地后退一步, 挣脱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给我自主招生名额, 我就自己考。不就是考清华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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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放出去的大话都放出去了, 苏拉才发现,自负和现实才是她最大的敌人。
    最后一次模拟考,苏拉的成绩断崖下滑,只考了全年级十六名。
    苏拉明显地感觉,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班主任的眼神里有一些怜悯和可惜,而同学们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嘲讽。杜荔娜和她说话都放松随意了很多,而王子猷则难得地向她展露出一点对普通女生的温柔,他甚至主动提出,要帮她练习华尔兹。
    这温柔并不令苏拉开心,反而让她觉得被贬低成了弱者。
    骨子里,她是极度自负和极度自卑的综合体。她不屑于那些她不擅长和不熟悉的领域,又在游刃有余的地方睥睨他人。
    可现在,她连自己最擅长的考试,也不成了。
    苏拉站在名次排行榜前,任由寒冰覆盖了全身。
    然而心底又似燃起腥毒的火,裹着愤怒,想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之外的某个人。
    班主任找苏拉谈话。
    她是个操心又唠叨的中年女人,学生们背后管她叫老妈子,心里又很感激她。
    她说苏拉啊,咱们还是现实一点。
    老师知道你有实力,但还是要讲一点点策略。你现在是心里憋着口气,非要考清华,但模考的成绩你也看到了,……还是有风险的嘛。
    我们报志愿的规矩就是这样,第一志愿录不了,第二志愿恐怕你只能去鹤大了。
    就是说,能不能把面子放一放,咱们就报人大,或者海大,以你的实力,稳稳的。
    老师就是建议哈,你回家和父母好好商量,主意你们自己拿。
    苏拉发着呆,没有回应。
    班主任急了:
    苏拉啊,老师真的是为你好才这么说的。谁不希望自己班上出个上清华的?老师要是光为自己,肯定支持你一门心思考清华啊。
    可是现实呢?现实是残酷的啊!人的目光要放长远,高考只是人生的第一个坎,你的路还长着哪!
    眼看班主任眼泪都快急出来了,苏拉硬硬地说:
    “好的,我会和家里好好商量的。谢谢老师。”
    她心里知道,她不会和杜宇风或江世敏商量。
    这世上她只有自己可以倚靠,所有的主意只能自己拿,所有的苦果也自己尝。
    临近高考,老师和学生的精神都绷得像拉满的弓。这也是叶深第一年带毕业班,也不知是熬夜熬得还是精神压力太大,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青,惯常的幽默和打趣都不见了。
    幸好只剩一个多月便考,否则大家齐齐变神经病。
    晚自习,叶深把苏拉叫到了办公室。
    “你考虑好了怎么报志愿吗?”
    苏拉已经很久没有私下和叶深沟通了,她借了很久的那本《与魔鬼做斗争》,还放在枕头下面,没有归还。
    “考虑好了。”她回答,“报海市大学,法学院。”
    叶深的双肘支在办公桌上,身子弯成个大虾。
    “其实报哪个学校都可以。但你最近的心态不大好,我看……”
    “叶老师!”
    苏拉打断她:
    “人得务实。”
    “务实没有错,我并不是说你志愿报得不对,只是……”
    “您要是想说什么灵魂、诗、梦想、善良之类的,就算了吧。”
    叶深怔住。
    苏拉继续说:
    “老师,您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敬佩您。但高考很残酷,我不把别人挤下独木桥,别人就把我挤下去。我跟那些家境好的同学真的不一样,我要是没有成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该干什么了。”
    “叶老师,我拜托您,就别在我身上实践您的教育理想了。换个人吧。”
    值班的老师都在教室,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苏拉撕下自己保护壳的同时,也撕下了叶深的。
    她预期着,这不敬的口吻会让叶深大发雷霆。
    然而叶深没有愤怒。
    空调的凉风吹拂着叶深过长的睫毛,仿佛要把她眼里的光彩都吹散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回神志,朝苏拉笑了笑:
    “老师理解你。放心吧,接下来的时间,老师会跟你们一起,全心全意备战高考,一定帮助你取得好成绩。”
    苏拉以为自己说出了长久的心声,应该如释重负,可事实是,她更难受了。
    “叶老师,我能回去自习了吗?”
    她转开脸,手脚都好像没有地方放。
    叶深挪了个位置,硬是与她对视。
    “苏拉,你不是老师实践理想的工具。你本身就是一个独特的灵魂,老师为你骄傲。好好珍惜自己的努力,不用在意别人。加油!”
    她笑得很灿烂。
    苏拉这才发现,叶深似乎一夜之间瘦了一圈,轻薄的衬衣裹不住她纸片样的肩膀。
    苏拉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回教室自习去了。
    后来的时光兵荒马乱,日子被切割成格子,又被毫无缝隙地塞满。
    而叶深,果然再不讲理想信念和诗,只把易错题讲了一遍又一遍。
    苏拉对叶深的记忆,遂定格在了最后的那抹笑容上。
    当高考这巨大磟碡终于碾过他们,弓弦拉尽回弹,人生如圆月升于水上,寸寸铺满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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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拉留下了从叶深那借来的最后一本书——茨威格的《与魔鬼做斗争》。因为被杜荔娜踩了几脚,书的封面污损了,她一直没好意思归还。潜意识里,她觉得书没有还,她和叶深的关系也就还没画上句点。
    最初,她怀疑黄美婷是魔鬼,而自己因一个粉盒就出卖了灵魂。
    后来,她觉得叶深才是魔鬼,以华丽诗意的言语,引诱她偏离了人生正途。
    很久很久以后,她读完了《与魔鬼作斗争》。
    鹤尾山山道上那个大雨的夜晚,于苏拉、于杜荔娜,都是人生中的分水岭。苏拉终于醒悟,原来她自己才是魔鬼,也将终己一生,和自己作斗争。
    作者有话说:
    《与魔鬼作斗争》:茨威格为诗人荷尔德林、作家克莱斯特和哲学家尼采所作的传记,讲述了这三位有精神病倾向的大师的生活历程。
    第48章 出现过一次。
    第84章 尘世丰盈(7)
    抵达海市的时候, 苏拉如一具被魔鬼使用过,又遗弃了的凡躯,茫然不知该去何处。
    她恢复了原本的名字苏拉, 也彻底断了和鹤市的联系。
    上课的同时,她打着两份零工来支撑自己的生活所需。
    江世敏和杜宇风达成了协议,除了大学四年的学费以外, 不再给她提供任何经济支持。他们把这视为一种惩罚, 却不知道苏拉甘之如饴。
    她恨不能把时间再填满一些, 再忙碌一些,这样,至少在白天,她不会想起那个雨夜, 那只血水中孤单的水晶高跟鞋。
    夜晚是没办法避开的。她重复地做着噩梦, 每一个噩梦又不尽相同。
    在噩梦中, 她的潜意识一遍遍地推演着自己过往的人生, 就像在一条滂沱的大河里,企图抓住涓滴之流。她回溯每一滴伤害的溅撞, 每一缕愤怒的积淤,每一朵欢乐的消散。
    宪法和法理学课程向苏拉传播着法律学科最基础的理性。叶深说得没错,法律教她客观理性地看待世间的不平, 又教她保留本质的悲悯。学习法律,也是在学习善良。
    只不过, 苏拉自觉已经不配。
    更衣室里以暴制暴的恐吓、狸猫换太子的邮箱恶作剧、毁掉别人母亲留下的裙子、抢走舞会上的男主角、引发一段青涩初恋里的猜疑,这都只是人生中琐碎而细微的恶意,法律拿她没有办法。
    可琐碎的恶意汇成命运的洪流, 终将她推向了那个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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