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是正常……”我憋着气咬牙切齿道:“那你刚撕我衣服的举动是意外吗?!你撕的那么干脆利落的时候想过之后怎么办吗?!我是不是跟你说了别撕别撕,是谁跟我说没事,都交给他的?!”
    我抄起手里的折扇就往梁宴头上砸,梁宴衣衫完整地坐在池边——是的这狗东西竟然还衣衫完整!
    他往后扬了扬身子,避开了我扔过去的折扇,并且在折扇落地之前隔空把它抓进了手里。反手转了一圈,稳稳当当地握着玉骨,把原本开了一半的扇叶合拢,轻飘飘地砸在手心。
    不得不说,梁宴这该死的混蛋接扇子时垂着眼漫不经心,又天然带着一股睥睨的姿态,可真他娘的勾人。
    怪不得民间那些话本子里的风流韵事,总是明里暗里的希望能跟他扯上关系。那些与他神似三分的街头小画,竟比每年书考摆出的所谓名家箴言还要卖的红火。
    于是我一脸不爽地伸出手,把这本该在明堂内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一把拉入身下混着污秽的池里。
    梁宴不在话本里,不在街巷仿画里,也不在遥不可及的明堂里。
    他在我手里。
    狼王有锋利的齿牙,会随时随地沉下脸取人性命,也会暴怒的在我脖颈留下一串血痕。
    但他知道,我也知道。
    他是一只被我驯养过的狼崽子。
    无论他有多么冰冷刺骨,多么骇人听闻,他的软腹之处永远有我的一寸之地。那一寸之地里是他收起獠牙、抑制血腥本能的死穴,是我多年肆意嚣张的免死金牌。
    是一片无尽落花的桃林。
    梁宴皱着眉被我拉进池里,却并不生气,他眉宇间的沟壑很浅,伸手一抹就全部化尽,然后勾着唇在我鼻尖落下一吻。
    诚如我所说,他是万民敬仰说一不二的帝王。
    但我也如民间流传那般,是清风明月风光无限的宰相。
    没人知道我曾豢养他、算计他,把他培养成白骨之上权谋的蔑视者,也没人知道他曾想掐死我,在静谧之地咬噬我,让我沦为与淤泥同罪。
    于是他做我利用的掌中物,我做他独有的阶下臣。
    公平买卖。
    毫无悔意。
    ……
    最终衣物的解决办法是——让任劳任怨的苏公公从温泉外围跑进来送来两套,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温泉外围。
    当然,我窝在飘着雾气的温泉池里没动,看着苏公公递给梁宴两套不同尺寸的衣衫,同情又怜悯地叹了一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苏公公一走,梁宴就在地下点燃一堆火,把写着我名字的纸条和衣物其中我尺寸的那一套一同烧尽。
    亲眼看着别人给自己烧纸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尤其是梁宴烧一点我的旁边就出现一点他烧的东西时,那简直像在看一场西域流传的巫蛊祝术。
    但好像生与死又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突出。
    这一小处飞溅的薪火就是我与梁宴之间的隔阂,那么小、那么近,却又那么难以靠近。
    我承认我有些伤春悲秋,毕竟哪怕我活着,也不一定何年何月能拥有和梁宴这般和平共处推心置腹的时光。更何况我那副病躯根本撑不了多久,说不定哪天清晨就变成了一个口齿不清、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
    不过幸运的是,我总算是拥有了一件完整而又洁净的新衣服。
    我刚从泉水里出来把外衫套好,一直寂静的桃林却突然晃动了一下。有人从桃林中走出来,看着梁宴拿着树枝在地上戳灭火堆,怔愣了一下,出声问道:
    “这位兄台……也是来祭奠亡人的吗?”
    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原来应该是皇家纳暑乘凉的一处别院,后来梁宴把它改成了温泉,种了一片桃林。但无论怎么说,这里始终是皇家私地,平日里除了定期来打扫的宫人,绝对不应该有其他人造访才对。
    因此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出现在温泉边上时,我和梁宴都是一愣。梁宴比我反应快些,为那人话里的“亡人”二字皱了眉,冷道:
    “不是。”
    “我见兄台燃着火,还以为兄台是与我一般来祭奠昭明公主的。”那人笑着摇了摇头,拱手道:“多有冒昧,还望兄台海涵。”
    昭明公主?
    这又是哪个朝代的公主?我到底读的是正史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梁宴显然没有我这么重的好奇心,他连为什么外围明明有那么多守卫,这人还能闯进皇家园林都懒得问,不动声色地靠过来扼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就要往外走。
    以前在朝中任职时,我向来是什么事都要打探个明白的。但做鬼这些时日我轻松惯了,已经懒得再管那么多,任由梁宴拉着我走,边走边精疲力竭地打哈欠。
    那人也不多语,见我们要走就蹲下来点燃自己带的东西,嘴里叹道:
    “我是任氏第八代子孙,受祖父之托,特来为您上香。昭明公主姜氏,愿您已经安然转世,享富贵无贫穷,嫁得良人,不负白头。”
    我的脚步一顿,硬生生扯着梁宴停下来。
    梁宴疑惑地回过头,正巧透过世人看不见的我,与那男子的目光对上。
    那男子看着年岁并不大,眼神间透露着一种清澈的并不对人设防的稚嫩。他看着梁宴皱着眉望着自己的方向,手里烧纸的动作停下来,问道:“兄台还有何事?难不成……兄台认识这位昭明公主?”
    我扯着梁宴的袖口晃了晃,梁宴立刻心神领会,停下脚步抬眼冲对面问道:
    “这位昭明公主是何人?”
    “啊,我忘了,祖父说过,她没被记载在史书里,怎么会有人认识呢。”那人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才想起来回答梁宴的问题:
    “昭明公主是三朝之前的公主了,她与我家颇有些渊源,所以我祖父临终前嘱托,每年都要让家中子弟前来祭拜她。”
    “刚听你称这位公主为姜氏,姜什么?”
    “姜湘。”
    第61章 “凭我好奇”(加更)
    昭明公主?
    姜湘?
    我眉头紧皱,扭头去看说这位一口一句“兄台”的陌生访客。
    他是谁?他口中的姜湘与我所见的小女鬼是同一人吗?姜湘到底因何而死?昭明公主又为何从未被记载于正史之上?
    我心中的疑问实在太多,恨不得把眼前这个说话磨磨唧唧吊人胃口的二愣子一棒子打晕,然后闯进他的梦境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一口气把我想听的说完。
    但凡几天之前我一定会这么干,反正我是鬼,谁也看不见我,哪怕被我一棒子打残了也没法子找我算账。
    可惜,如今我不能这么干了。毕竟……我顺着我腕上的红绳,抬头望向脸上保持着客套笑意的梁宴。
    梁宴的神情并无异样,为了套话他甚至微微扬着嘴角,看上去就像出门闲逛的小公子,倚着树干随口与人闲谈。
    只有与他朝夕相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我才知道,他那看似毫无波澜的眼下藏着深深的不耐与一点不易察觉的反感。
    不耐是正常的,梁宴从来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事物身上浪费时间,他与姜湘素不相识,能留下来套话纯属是因为我不走。至于那点反感……我缩了缩脖子,感受着手腕处梁宴箍着红绳越来越紧的力道。
    不会吧。
    不会是因为我刚刚无意之间向那傻了吧唧的男子靠近了两步,梁宴感受到手里的红绳用力朝前倾了倾吧?!
    不是,梁宴上辈子是个被砸碎了的醋坛子吗,这辈子带着怨气,什么飞醋都要吃上一口是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很不愿相信,但凭着我对梁宴的了解来看,这个已经把我打上“私有物”标签的疯子,真的很有可能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举动而生气恼怒。
    为了不让梁宴眼里的反感变成杀意,我乖乖地退了回来,站到梁宴身后的一寸之地,趁着蹲在地上烧纸的二愣子没注意,用树枝在地上划拉到:
    “打探公主与其渊源、死因。”
    梁宴的神情本来因为我退到他身后的几步渐缓,看到我的字又皱起眉,语气冷淡:“凭什么?”
    我轻啧一声,写到:“凭我好奇。”
    梁宴:“……”
    好奇心害死猫。
    但显然我不是一只能让梁宴丢下就走的宠物。
    梁宴咬了咬牙,团着气低声抱怨了一句“我们沈大人可真爱管闲事”,还是认命地站在原地,收着不爽的情绪,挑着眉望着地上边烧纸边念念叨叨的人,出声询问:
    “你……兄台……任公子,朕……我……我可以冒昧问一句,任兄家中可是皇亲国戚?能进皇家园林,还认识公主这样的大人物,莫非是什么小王爷,是朕……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让皇帝跟人称兄道弟实在不是一件易事,梁宴皱着脸,斟酌了又斟酌,试图寻找一个恰当的称呼方式。
    “啊?”地上那傻大个听到声音抬头望过来,疑惑地怔愣了片刻,又笑的一脸天真无邪道:“不是啊,什么皇亲国戚,兄台也太抬举我了,我就是一个在乡下书堂教小孩子们识字的教书先生,祖上都是读书人。那我是怎么进来的?害,翻墙进来的啊!西苑那边有堵矮墙,每年我都是从那里翻进来的,兄台你不是吗?”
    “啊,我知道了!”姓任的公子亮着眼,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兄台你是从东厢房那个狗洞里进来的吧!我跟你说真不用那么麻烦,直接翻墙就行,皇帝的宫殿太多了,自从建了这地方就没来过,守卫都没几个。兄台穿的如此文雅……莫不是带了两套衣衫?哦,刚刚你烧的就是爬狗洞弄脏的衣物吧,唉,那多浪费。西苑那边真的好翻,这样,下回我带你,保证不被守卫发现!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建这么大一个宫苑不用,光摆着,还不让人进,多浪费啊。”
    梁宴:“……”
    我:“……”
    “……不必了。”
    梁宴沉着眉眼,扯着嘴角似笑非笑,问道:“任公子九族尚在?”
    玩完。
    这谁家倒霉孩子,上赶着送上门给人诛九族呢。该说的话他是一句不说,不该得罪的人他是得罪的透透的啊。
    我眼见梁宴眸里黑沉的杀机越来越明显,捡起地上的石块就往那缺心眼的任公子腿上砸。那厮被我砸的一颠簸,“哎呦”一声,差点一头栽进温泉池里。
    梁宴朝我看过来,眼睛阖起又睁开,手指在我腕上的红绳上磨了又磨,最终还是憋住了怒气,尽职尽责地帮我打探着消息。
    “任公子,不知这位昭明公主究竟是何许人物,我也算饱读诗书十余载,家中子弟也有些在朝为官,怎么好像……从未听说过这位公主?”
    险些掉进池子里的任公子扶着地上的石头又重新蹲稳,回过头来看梁宴。原本还呆头呆脑的人此时眼里全是探究,蹙着眉疑惑道:“兄台打听这个干嘛?”
    梁宴半个身子倚在树上,一只手背在身后拉着我,语气闲适又自然:“我好奇。”
    说完,他突然轻笑了一声,朝我的方向偏了偏头,眼里是只有我能看懂的慵懒与得意。
    我:“……”
    小心眼的狗东西,跟我玩眦睚必报这一套是吧!
    “三朝以前的陈年旧事了,兄台何必好奇这个。”任公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过想来兄台这般光明磊落,与皇室也并无什么关系,说与你听也没什么要紧。”
    光明磊落。
    与皇室并没有什么关系。
    “好小子。”我看着梁宴咂舌,“你是懂看人的。”
    “昭明公主,唉,昭明公主啊……是我们任家亏欠了她。”
    任公子一气三叹,复杂又沉重的表情勾的我眉头直皱,就在梁宴要开口询问如何亏欠的时候,任公子又突然抬起头,揉着自己的腿笑道:“别误会啊兄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我祖父临终那些年一直念叨的,你让我给你讲,我想了想,得先这样铺垫一下才有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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