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良久, 没有说什么,走到她面前,静静地拥着她, 他实在贪恋这种温暖,不过刹那,他却逼迫自己放手,声音涩然,“早些睡吧。”
    她却扯住他的袖子,踮起脚,亲上他的唇。
    彼此之间呼吸都有瞬间的停滞, 仿佛是极其热切的情愫被压抑到了极处, 她不知道其中的门道,亲吻得毫无章法,在他的唇畔胡乱地蹭。
    皇帝虚虚环着她的腰肢, 好让她站得稳, 柔软的唇瓣奋力地在他的唇上辗转,挑起浑身□□,皇帝却极力克制。心中百味杂陈,满是惊喜又满是凄楚,一边是干涸至极已经燎原的欲望, 恨不得顷刻将他吞噬,一边却是冷静万分的考量,他知道她心中所想, 也明白今夜突如其来的热烈与主动,可是他不能要。
    她见他毫无反应, 索性大胆地伸出双臂攀上他的脖颈,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与他贴近, 不谙人事的姑娘,所知所能的也就是如此,可她却怀着十二分的虔诚,想要与他靠近,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她吻得累了,靠在他的耳畔,呼吸起伏之间,吹得他耳廓绒绒。皇帝只是静静地拥着她,摇光偏过头去,却看见他的目光沉沉,深泛起无穷无尽晦暗难明的痛楚。
    她的眼里有盈盈水光,在月色下更觉潋滟,清澈无比。她无力地倚在他怀里,深深嗅着衣襟上好闻的沉水香气,眼泪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前襟。
    心中紧绷的弦霍然断裂,他低下头来寻找她的唇,呼吸交错,她仰着头迎合,他原本扶在她腰际的手转而捧着她的下颚,一点一点向上攀延,小心翼翼地拭去垂落下来的泪珠。
    他极轻,极慢,以己之唇来描摹她,细细密密的吻如绵绵时雨,极力克制着涤荡天地的冲动,反而生出一种珍而重之的柔和。
    而两个人亲吻,拥紧,偏安于广阔宫殿群的一隅,更像是笼中困鸟,抵死纠缠,纠缠不休。
    皇帝将她抱起,她腻在他怀中,从双颊至耳廓都泛起飞红,像是东暖阁涂抹新红的海棠。他轻轻地将她放在又日新的床榻上,随即覆上身来,啮咬着她的唇瓣,彼此呼吸急促地交缠,有种用尽全力的投入与胡乱,仿佛这样纠缠着,不管不顾地吻着,就能够到地老天荒一样。
    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原来是这般美妙。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就恨不得倾尽此生所有,恨不得飞蛾扑火,哪怕根本没有结果。
    彼此都陷入狂热的迷乱,于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贪恋眼前温暖。皇帝扬手放下帷帐,拢成一个明黄色的天地,她随着他的吻而起伏,迷蒙之间偏过头,看见帐幔外的灯火如金线摇曳。他不肯罢休,吻着她的鬓角,再到耳垂,再到细白如雪的脖颈,芽色春袍的第一颗钮结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解开,露出玉一般的肌肤,她直喘气,浑身作烧发烫。他的吻落在哪里,哪里便生起一团火,烧得人如云如雾,在每一处皮肉上点起无边的欢喜。
    偷偷拿眼觑他,他也很欢喜,在暖黄的光影里她细细看着他的眉眼,看得无比认真,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描画,他们隔得很近,近得可以在彼此眼中,看见完整的自己。
    她很主动,他亦热烈,彼此缠绵间,她的手攀附上他的衣带,却被他按住,衣襟半敞,倒教她羞怯,“哧”地扭过头,不敢去看,皇帝不肯罢休,支起身来吻她,眉眼含笑,原本扶着她肩的手顺着脊背直到腰际,他的唇便从眼尾滑到她的唇畔,再度抵开贝齿,攻城掠池。
    他这次吻得用力,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进身体,彼此都衣衫凌乱,不能自已,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越过雷池一步,哪怕她默许他可以。
    锦衾馨软,她也许是累了,沉沉地阖着眼,嘴角却还是微微扬起,仿佛正在做着一场沉酣美梦。春夜寂静,偶然可以听见绵长或低促的虫鸣。他将她轻轻拥在怀中,眷恋着这最后一次的亲昵,眷恋着她的气息,轻轻叹了口气,在暗夜之中他的声音还泛着情动的低哑,“我不能没有你。遇见你之后,我从未想过没有你的日子会是怎样。”他自嘲地笑了笑,凝神看着她的乌发,“可是如果注定,离开我会让你不那么痛苦,我会试着去习惯的。”
    一生之中,能够遇到一个心动之人,相携相互取暖,走过风雪,已是幸甚至哉。
    她是他此生得受命运恩顾,短暂拥有过的一束光。
    能使他不至于困厄于风雪,在百念灰尽、天色难明的冬夜,给予他归处与力气。
    他又怎么敢奢求,这束光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太皇太后曾经说她是一只飞鸟,不该困囿在万仞宫墙。
    他会在从今往后每一次元旦的开笔仪上,用全部私心,为他的错错祈愿。
    愿她无忧无惧,愿她平安顺遂,愿她得偿所愿。
    愿她能找到重她爱她之人,相携到□□度一生。
    他在她的额上轻柔地落下一吻,知道她在熟睡之中,是不可能听得到的。他专注地凝望着她,说出深藏在心直至如今也不敢说出来的话。
    “你之于我,珍重万分。”
    因为珍重,所以不忍强求攀折,不忍她委顿尘泥,所以小心翼翼,卑微仰望,仅此而已。
    每一次与她的亲近,充满欣喜与心底深处的恐惧,破帽小丑来粉饰太平。她圣洁无比,他肮脏万分。他于亿万人中仰视她,渴望触碰她,却在触碰到的那一刹那自惭形秽,仍如同亡命之徒一般不管不顾地试图抓住最后的温暖。
    她是他的深渊也是他的救赎。
    哪怕淬入毒药,遍体鳞伤,也要抵死缠绵。
    也许今生今世,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他对他此生唯一心悦之人,不顾一切,用尽全力也要去爱的人,说出这句话。
    随着不轻不重的两声轻叩,又日新的门帘从外头打起,伺候盥洗、尚衣的宫人鱼贯而入,皇帝起身来更衣,摇光却一反常态,上前来替皇帝扣钮子。皇帝偏过头,不敢再看她。天光浩浩,流转在佛头青的常服袍上,暗纹蜿蜒交叠,定下神来仔细分辨,是落花流水纹样。
    她俯身替皇帝抚平了衣襟的褶皱,屈膝跪在软而密的地毯上,恭送皇帝离去。皇帝并没有驻足,举步越过门槛,被人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去了,却又去得无声无息。
    今天的阳光很好,好得很像许久许久之前的一个冬日午后,临溪亭下的碎冰荡漾,辉映着一天金粉似的晴光。他负手倚在曲阑畔,亦是身佛头青的袍子,递来一方落花流水纹样的绢帕,对她说,“别哭了。”
    她不是不心动的,那时在凛凛寒冬中遇见的少年,站在那样一片煌煌的琉璃世界里,清贵端方到令人移不开眼睛。
    此生若长流水,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遥遥相望,从此分明。
    皇帝下朝后,照例去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安。
    这是个好天气,晴丝袅娜,碧空如镜,一切仿佛与去岁冬天的那个上午,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浩荡天光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转过隔断,红绒结顶,雍雍穆穆。
    皇帝笑吟吟地向太皇太后见礼。老太太正坐在西暖阁炕上喝茶,颔首受过,让他炕上坐。皇帝与太皇太后说起朝堂上的琐事,无非是漕运、河道、盐铁此类,因提起几日之后的殿试,皇帝显得颇为高兴,“孙儿虽不及,亦可效仿太宗,使天下英雄尽入吾彀。”
    太皇太后说这很好,“那么就放手去做吧,任可用之人,行守正之事。使物阜民丰,试着造一个盛世,交给子孙。”
    从前的一切都涤荡干净,他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如今朝堂真正成了他的朝堂。
    皇帝眉眼清澈,含笑说“是”。
    祖孙两个又说了会子话,太皇太后知道他还有数不清的折子要看,不愿耽搁他,遂叫过芳春,“替我送一送皇帝。”
    皇帝从西暖阁出来,却顿住步子,站在慈宁宫宽阔的廊下,他放眼望去,望见浩荡长空。
    白鸥载着阳光,振翅飞跃宫墙,飞向更远的天际,那里有青山绿水,有溶溶春波。
    芳春说,“姑娘已经走了。”
    皇帝却恍若未闻,提袍下阶,回养心殿去了。
    芳春望着皇帝的背影,在御前诸人的簇拥下,他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也许曾经,有一个能够与他携手同行的人。
    她想起摇光前来给太皇太后磕头时,太皇太后纵然万分不舍,也是笑着的,老太太切切叮嘱了好些,亲自把她送到慈宁门。
    这宫里填了多少人进去,世家、女人,无数条命。
    她能够离开,未尝不是件好事。
    御案上花式双柄香炉燃起龙涎香,在疏阔有致的东暖阁内无声弥散,外头风和日暄,宫闱空空荡荡,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箫鼓,也许是镇日无聊的妃嫔,在畅音阁听着缠绵的戏。
    ——“你道是情词寄与谁,我道来新诗权做媒。我映丽日墙头望,他怎肯袖春风马上归。”
    奏折垒在案前,皇帝伏案批阅,在提笔蘸墨的间隙,无意望见窗前的海棠,在烂熳晴光中,开得热闹无比,开得欣欣向荣。
    桃花去后海棠来,恰似春光如流水,一去不回头。
    遍地春光又如何。
    东暖阁两旁的楹联,已经挂了很久很久了。
    “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
    四月初的天气,暑气渐渐升腾,万紫千红开到最盛。
    御案后的君王凝神良久,在澄心堂纸上,提笔写下一句话。
    无限春光皆可望,长知山水会相逢。
    于是从此以后,他护佑天下万民,就是护佑好她。他以仁爱待生民千千万,便是爱她。
    皇帝照例钤上了寄所托的印,待朱砂印泥干透后,取过锁来,将印鉴锁于匣中。
    澄心堂纸上小楷清隽,被风轻轻掀起,发出清脆好听的响声,就搁在案头不远的地方,仿佛触手可及。
    这是养心殿的一天,与寻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窗外渐次春深似海。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感谢大家,鞠躬鞠躬!在啰嗦前打个广告,番外预计两篇。下一本应该是东阁,打包票he!关于家的故事一定要大团圆。汴京城春夜里策马兰台的小郎君,与樊楼上带着微微醉意的小娘子。照样是全文存稿后再开文,因为我实在太摆,也深刻懂得被作者鸽的痛苦,呜呜呜。今天给大家发完结红包!
    下面是我的狡辩时间~
    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的狗血故事,甚至这个故事最先有的段落,是小端深夜送她走,皇帝从墙根下慢慢踱出来的那里。说起来真奇怪,没有想到它会不断延伸,延伸到现在这样。
    应该是前年,去崇州的罨画池,秋天的文庙静穆庄严,可惜还没到银杏黄透的时候。一个人在里面逛了一圈,出来已经是傍晚,看见文庙外的墙上四个红底金黄大字——万仞宫墙。
    说来惭愧,这词本来是夸赞夫子学识,却被我稍稍调动顺序,拿来当做篇名,还在里面借绰奇的嘴来哔哔叭叭。
    离开崇州的时候默默许愿,明年一定要来看看罨画池的银杏,可是接下来这两年因为疫情,到底没能如愿。
    人世间很多事不就是这样,往往想得很好,往往不能得到。
    关于he和be,其实一开始想的完全是一个he的故事,毕竟生活太苦,总要来一点甜。王子和公主总要在一起吧,幸福地生活,多好!
    可是这本真的很奇怪,越写我越纠结,be成了一种顺理成章,正如在文中无数次提到的,没有办法。
    我之前不是很相信什么笔下人物有性格,有什么性格啊,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难道不是如意如意遂我心意?后来发现我错了,因为我不能违背自己,穿花寻路,以为能够柳暗花明,最终兜兜转转,被引上必然的结局。
    写到后面我也觉得不满意,可是对着电脑,我发现我无能为力。我想应该有激烈的争吵,纠缠,应该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轰轰烈烈,爱恨情仇,可是最终写成了这个模样,沉默变成了最鲜明的底色,总让人感觉差口气。
    这种沉默的底色大概也是皇帝的底色,作为一个君主,要做的无非就是无为,并不是不作为,而是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位置。
    他大多时候循规蹈矩,我写过很多次,他在旁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肃穆佛像,是端庄自持的君王,只可远观。他在,仿佛祖宗在,规矩在,法度在。于是人们常常忘了他也该是一个少年,一个活生生有爱欲的人。
    也许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曾经有。所以我特别爱他写浣花溪上那一段,特别爱他祭天那一段,特别爱他冲出宫门,跪在慈宁宫殿前那一段。他在为了自己的爱欲努力,挣扎,想要突破,想要够到,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注定够不到。
    在冰冷的器物之中,那个帝王也曾小心翼翼地,写下一点自己不肯轻易袒露的柔软,感受到鲜活的气息。
    虽然千百年后,他的子孙后代,都永远不会知道,于是他也变成了画像中面目模糊的某一个,冠上很长的赞誉之号。
    以至于有时候可能会觉得他窝囊,他的确很多事情做不得,因为要考虑顾及很多,失去了快意爱恨的能力,化作一以贯之的沉默。因为明知她很好很好,试图想要够到,又不希望美好陨落在自己的手上。沉默与尊重,是他自己的保护方式。
    再者我真的很想解释一下关于男主把女主家流放这个点,可能是我没有写清楚,托鄂的证据告到他面前,他只能这么做。就好像堂下有人拿着完好证据状告,不判好像都是个狗官。
    那时自然也不会知道,之后的种种纠缠,就在这一个不得已而为之却又不得不为的决定之下,早已埋好因果与结局。
    因与果,说不清,带着宿命与必然。
    必然的没有结果。就连我一开始动笔写,都没有意识到。
    其实要是纯粹be,完全可以写她死在那夜的马车上,匕首扎进胸膛,宁死也不肯饶恕他,也可以写他狠狠把她夺回,关在深宫之中,一辈子彼此折磨,抵死缠绵。那我就会特别开心地说,be啊!真的是be!狗血be!而不是模棱两可,如果他们分开算的话,那么是be。
    于他而言,爱也是一种放手,尊重她所有的选择,如果花离开他能够开得很好,他没有必要折下。于她而言,所爱是永远不要迷失自己。我之所爱,你之为你。
    或许也是一种结局。
    我尝试去描述那个冬夜,隔着一扇窗,朦胧寒冷的夜色里,她隔着窗递给他一枝梅花。可能想代入太多意象,显得很堆砌。至少在那个时候,理想与现实交叠,正如无数诗里的意象,与这个冬夜,与他们交叠。
    那时候心意相通,彼此纯粹简明。没有谋求也没有算计,就好像看见对方很冷,虽然自己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也要给他,一起取暖。
    而总算有一只鸟飞了出去,飞出这片困住无数人一生的宫墙,贵妃,宁妃,锦屏,皇帝,甚至太皇太后,都在其中挣扎,挣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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