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喻年刚刚给他听海浪的声音,给他看自己找到的小海螺,赤着脚站在海水里,夜间的光照在喻年的脸上,让脸部的轮廓格外柔和。
    他从内心里感受到平静快乐,即使相隔万里,但喻年从镜头里望着他的时候,他几乎有种错觉,伸手就能碰到喻年的脸。
    可电话一结束,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这一点快乐却像短暂的烟火,转瞬即逝,只留下漫漫的寂寥。
    这让他不免怅然。
    祈妄低头看了一眼,现在是巴黎的八点半,曾南岳今晚跟朋友喝酒去了,估计不会回来太早。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随便煎个排当晚饭,但是刚一出客厅,就撞见了正从楼梯拐角走下来的曾南岳。
    师徒两个人一对上视线,曾南岳就怪里怪气地笑了一声。
    “谈完了?”曾南岳站在楼梯上,揶揄道,“真难得啊,看见你有雅兴跟人聊这么久的私事。”
    私事两个字,他拖长了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
    祈妄一听就明白,曾南岳刚刚应该提早回来了,听见了他跟喻年聊天的只言片语。
    他面对曾南岳,也没什么隐瞒的意思,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并没有否认,而是说,“要下来吃晚餐吗,我准备煎羊排。”
    一个多小时后,曾南岳跟祈妄一起坐在餐厅的高脚桌旁,一人一份小羊排,一份沙拉,还开了一瓶纳帕谷产区的赤霞珠。
    曾南岳喝了一口红酒,他今晚上酒精摄入明显过多,目光却还是清明,只是脸庞微红。
    他笑眯眯地望着祈妄,像一个窥探青春期儿子恋情的八卦家长,一巴掌拍在祈妄的肩膀上。
    “快跟老师说说,你刚刚打电话的到底是谁啊,”他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你这次回国内,遇见了某个特别的人吗?”
    祈妄被拍得肩膀都有点疼,无语地看了曾南岳一眼。
    他这个老师哪里都好,就是实在八卦了些,艺术家的高冷气质是一点没有,只有风流不羁,热情奔放,不愧是能拥有众多情人的浪子。
    他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沙拉,并没有想隐瞒曾南岳,却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此前曾南岳不是没有关心过他的感情问题,甚至还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情伤,打击过大,这才一直守身如玉。
    他也总是避而不谈。
    喻年像他藏在过去里的一枚萤石,根植在他心脏的深处,轻易不敢示人,因为一不小心就会牵扯出模糊的血肉。
    可现在他跟喻年重逢了。
    即使喻年还没有完全接受他,但喻年回眸对着他笑的那一刻,他清晰地听见他心脏处淋漓的伤口在慢慢愈合。
    那一枚深藏的萤石似乎是受到了春天的雨露,逐渐化为一粒种子,要长出来年的花。
    所以他现在并不回避对曾南岳提起喻年。
    只是他跟喻年纠葛太深,七八年的辗转分离,痛苦和爱互相缠绕,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只能说,“我不是在国内遇见了某个人,而是跟一个我爱了很多年的人重逢了,我这次回国本身就抱着私心,想见一见他。”
    他停了一下,眼神流露出温柔,“我本来只想着能见一面就好,但人总是贪心的,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跟他又在一起了,只是他还没有彻底接受我,所以我现在是在追逐他。”
    曾南岳脸上浮现出惊讶。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祈妄对他承认,自己有过一个念念不忘的爱人。
    祈妄当他的学生也有七年了,他其实早就猜到了,如果不是心里有人了,祈妄又怎么会心如磐石,像一场经年不化的雪。
    所以他虽然偶尔会嘲讽祈妄不解风情,却也没有真的去认真盘问——毕竟谁都会有无法诉说的往事。
    可如今祈妄自己说了出来,倒让他的神色复杂又凝重。
    他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突然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你以前总藏在那本《百年孤独》里的那个男孩子吗?”
    祈妄一怔,旋即承认了。
    “是。”
    曾南岳久久没说话,他到现在都没见过祈妄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那张照片,可他看过祈妄注视着照片时的表情。
    第一次两次,他还在心底轻笑,心想可真是年轻人,总以为爱情会常开不败,即使分离也在黯然神伤。
    可随着时间推移,他终是渐渐明白,不管书里藏着的是谁,那都是祈妄铭心刻骨的过往,不会随着时间消逝。
    他轻轻叹了口气,放弃了追问的想法,眼中情绪几番变化,最终只是含着微笑,感慨地望着祈妄。
    他平时总是不太正经,到老也是浪荡的绅士,一直玩世不恭,游戏人间。
    可是现在他却像一位宽厚慈爱的父亲。
    他轻轻拍了拍祈妄的肩,“那很好啊,我很替你高兴。追求心爱的人本身就是一段浪漫的旅程。”
    从祈妄来到他身边那一刻起,他几乎没有见过祈妄如此明亮有神的样子。
    一瞬间,他甚至有点伤感,但他面上仍是微笑。
    他说,“你爸妈也一定也会很欣慰。”
    听见父母两个字,祈妄的脸色也微微动容。
    他至今都只在照片和影像上见过父母的模样,但这不妨碍他感到亲近,冥冥之中觉得自己有个归属。
    他对曾南岳笑了笑,“我争取有一天能让你见一见他,但现在还不行,我怕把他吓跑。”
    曾南岳大笑。
    “好,”他是真的高兴,却也有点操心,又拍拍祈妄的肩,“要不要我传授你一点追人的技巧,你小子恋爱都没谈过几段,行不行啊你,知道怎样讨人欢心么。”
    祈妄往椅背上靠了一下,胳膊搭在桌上。
    他回忆起多年前的那间破旧的小公寓,江阳县穿过水杉林的铛铛车,喻年撕心裂肺的告白,还有那个曾经一无所有还性情淡漠的自己。
    他摇了摇头,对曾南岳说,“我从来就不算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二十岁的时候更是如此,可他那时候却很奇怪,像着了魔一样喜欢我。”
    他望着手中的酒杯,“现在轮到我追求他,我也还是没有任何技巧,我只希望未来无论何时他需要我,一回头我都在他身后。”
    曾南岳又笑了一声,他隐隐想起曾经有个人也这样对他说过,可他最后却把那个人弄丢了。
    他端起酒杯,与祈妄轻轻碰了一下。
    “那老师就祝你成功了,我作为长辈从现在就要开始准备见面礼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好。”
    .
    温暖的海岛上,喻心梨跟裴照望着早餐桌边埋头聊天的喻年,心中也有淡淡的疑虑。
    他们这几天也能明显地瞧出喻年的不对劲。
    喻年接到祈妄的电话或视频的时候,并没有特意避开他们。
    他们虽然无意窥视,可偶尔还是会听见一两句聊天内容,那绝对不是跟朋友之间的互动,因为喻年自从过了青春期,再也没有这样黏人过。
    喻心梨昨夜就问裴照,会不会是喻年突然转了性,在跟谁恋爱。
    裴照也说不好,他又期待,又不敢轻易抱有希望。
    眼下看喻年指如飞梭地发着消息,他们虽然有心想询问,可话在舌尖绕了一圈,却还是顾虑重重,不敢开口。
    “算了吧。”
    吃过早饭,裴照低声安慰喻心梨,“他要是真有情况,就等他自己跟我们说吧,太关心他的近况说不定会弄巧成拙。”
    喻心梨轻叹了口气,也能理解,点点头,没再过多揣测。
    最后还是喻年自己把这一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在他去完吉云寺后。
    他们一家三口只在海岛只待到了年初三,年初四就坐着飞机回去了。
    喻心梨跟裴照一个要回去工作,一个要走访亲戚朋友。
    喻年一身轻松,谁也不需要应酬,可他却也没有去奔赴朋友的酒局聚会。.
    他在年初四的上午,登上了a市的荔山,一步一步,踏过一层一层落着枯叶的青灰色台阶,走到了吉云寺。
    吉云寺是a市本地的寺庙,说不上香火鼎盛,只有本地人会来,游客很少。
    喻年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寺庙的主持曾经给过他一枚开光的玉扣,让他挂在手上。
    那之后喻年身体确实好转了一些,可他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神灵之事并不感兴趣,喻心梨和裴照还偶尔会来,他却每次都躲懒。
    然而自他十九岁以后,他却雷打不动,年年都会在初四这天,避开喧闹的人群,与熟悉的主持打过招呼,恭恭敬敬地在佛像前敬上一柱香。
    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自己许了什么愿望。
    每一次,他都会避开喻心梨和裴照,孤身前往,捐献出不菲的功德,换来短短十五分钟的清场。
    他带着一点微妙的私心与虔诚,如果世间真的有神灵,那请允许他这一刻的自私。
    他希望在这一刻钟内,神佛可以只听取他一个人的愿望。
    春寒料峭,山上的薄雾笼罩着寺庙,他站在空旷的庙宇内,望着威严的佛像,总会深深地弯下腰,将心中的愿望一字一句地陈述清楚。
    可是他年年许愿,却一次也没有能还愿。
    而如今,他终于可以来了。
    还愿完毕,喻年将手中的鲜花供奉在了香案之前,出去的时候,他望见院子中那一棵百年菩提树。
    主持在树下等着他。
    望见他出来,这个已经须发皆白的主持望着他,对他笑了笑,“愿望实现了吗,小施主?”
    他也算是看着喻年长大的,望向喻年的眼神与看向寺庙的年轻僧侣没有区别,慈爱温和。
    喻年望着脚下的青石砖,轻轻点了点头。
    “嗯,实现了。”
    他从十九岁起,每一年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希望祈妄平安。
    希望祈妄回来见一见他。
    连他最恨祈妄的那段时光也是如此,他明明梦里还在因为这个人肝肠寸断,可是每一年的初四,他却还是诚实地出现在了吉云寺外,他这样怨他,可是面对神佛许愿,还是想要祈妄一世平安喜乐。
    那时候他觉得这等待可真长。
    长得他曾经以为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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