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竑听了,心中倒是安定了几分,又细细问了需要如何调补,待那大夫一一作答,这才命小厮连庆将那大夫与药童一同送了出去。
    天色已晚,入夜已深。
    京城里也已禁宵,裴邵竑自是拿了自己的名帖给了那大夫,若是遇到五城兵马司巡城,倒也便宜。
    连庆十分尽职,直将那二人送上了马车,这才反身回了府。
    那小药童年纪还小,见侯府小厮离去,便扒在车窗处,张望了一下,这才转身对师父道,“师父,你方才为啥不说那位夫人有孕一事?或许世子爷一高兴,咱们还能得些赏银。”
    那大夫出诊直至深夜方能归家,此时正觉得身上疲累。听得药童这般询问,只嗤的笑了一声道,“若是有把握,这等好事我还能不说,不过是有些许可能罢了。扶脉有些不切实,若是真的有孕,那日子太短,不是为师自夸,除了太医院的那几个老东西,也就我能摸出那么一二分来。况这位夫人确实气血两亏,郁结于心,这才是病根。”
    那小药童听了便是满脸的钦佩,讨好道,“还是师父厉害……”
    嘉禾轩中此时已是灯火暗淡,仆妇丫鬟们各自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便是行动时也轻手轻脚。
    初春夜晚仍是十分寒凉,裴邵竑却坐在院中石凳上,脑海中反复响起的便是父亲这一晚对他说的那番话。
    裴家如今自是朝中显贵,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危如累卵。
    那班御史,哪个不是紧紧盯着。若是家中不睦,立时便会参上一本。如今天子皇位渐稳,却依旧将中军都督的位子交予裴家,虽是表明了姿态,却不能不顾及文臣们的想法。
    在此时微妙的局势下,若要将这富贵荣华延续下去,必得小心谨慎,低调处事。不能授人以丝毫把柄。
    裴家子嗣一向单薄,唯一嫡亲的兄弟如今年岁渐大,瞧着却也是个富贵闲人的材质……
    夏鸢手里拿着一件披风,站在院中一丛苦竹的阴影中。
    她站在那里足有一炷香的时候了,只出神的瞧着此时坐在石凳上的裴邵竑。十六的月亮分外的明亮,便是这院子未有点灯,依旧将他映照的十分清晰。
    她心中苦涩的很,瞧着他那般锦绣堆里长大的人如今却满身孤寂一般坐在这清冷院中的石凳上。看着他英挺的侧脸,夏鸢只满心纠结,不晓得是不是该上前一步,将手中披风给他披上。
    手里攥着披风,正待转身,那衣角却挂住了那聪苦竹。
    裴邵竑立时便察觉院中有人,“谁在那?”
    夏鸢身上抖了抖,左右被他发觉,便低着头走了出来,行至那石桌旁,这才抬了眸,“大少爷,如今天凉,不要坐在院子里。”
    她说了这话,就如旧时年月一般。彼时他还是个稚龄的少年,她也不过是个被送到太夫人身边的小丫头。每日照顾着他的起居饮食,还得操心他不要生病受伤。他每日在院子中练拳后,便总是贪凉坐在石凳之上。她便如今日一般,给他拿着衣裳跟在后面絮絮的说着……
    一时忘情,她便用了旧称,见他面色淡淡,便展开了手中的披风绕到他身侧,给他披了上去。
    裴邵竑任由她将披风给他披了上去,抬眼看着她。见自己目光扫去,她便有些畏缩的低了头,只站在桌旁也不开口。
    毕竟还有些少时的情分,他叹了口气道,“夏鸢,正是因着咱们情分不同,我便在这里问你一句。我给你在军中寻一个上进的年轻人,你可愿意……。”
    话音未落,夏鸢便白了脸色。
    皎洁的月光将她的面色映衬的如同白纸一般,扑通一声,便生生跪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不!”她急急膝行两步至石桌旁,双手牢牢的攥住他的手臂,哀哀的求着,“大少爷,大少爷你不要把我送出去。夏鸢自十岁起,就全心全意当自个儿是您的人……,夏鸢也不求位份,夏鸢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在您身边伺候着!”
    见她这般歪缠,裴邵竑只觉得心中一阵腻烦。又觉她声音渐大,恐她引得院中其他丫鬟仆妇前来,只低声喝道,“别说了!”
    夏鸢一下子收了声,却依旧跪在地上,扯着他的衣袖不肯起来。
    便是此时,冬鸽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
    裴邵竑立时便觉察出有人过来,正准备将来人喝走,抬眼瞧见是冬鸽,便压了下去,只低声道,“你来做甚?”
    冬鸽站在一边,低着头,却不肯离去,只垂头道,“世子爷,奴婢与您虽未有夏鸢那般的情分。却也想厚颜向您讨个赏赐……您、您方才对夏鸢说的,奴婢也听见了,夏鸢不愿意,奴婢愿意。”
    夏鸢一听,猛地抬头看向冬鸽,一脸的震惊与不敢置信。
    她抖着声音对冬鸽道,“你、你怎么能这般对待少爷!你,你简直就是不知羞耻!”
    冬鸽闻言却挺直了脊背,看也不看夏鸢,只对裴邵竑道,“世子爷,左右这话已经出了口,也咽不回去了。奴婢晓得您瞧不上咱们这些丫头,或许奴婢也曾有那不该有的心思,只如今奴婢也瞧清楚了。您若是能给奴婢一条明路,奴婢必对您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夏鸢听得双目失神,她半点想不明白,若能待在大少爷的身侧,怎还能肖想他人,怎还能有更好的明路。
    她这般想着,却听裴邵竑对冬鸽道,“即使如此,你便先回去吧。你今日所求,我定与你办到。”她一下子便愣了神,直勾勾的看着冬鸽嘴角慢慢挂了笑,朝着裴邵竑正经福了一礼,便朝着后院行去。
    裴邵竑见她这番痴愣的模样,摇了摇头,自她手中将衣袖抽出,只对她道,“你且好好想想吧。若是改了主意,就对我说。”
    说罢,他自起了身,再不去瞧她,便朝着正房屋中行去。
    待到了房中,却见曲莲已经醒了,此时正靠在床壁处,端着药碗小口的喝着药。见他走了进来,便放下了药碗,面上担忧道,“我听染萃说,世子在紫竹堂与夫人有些争吵?”
    见她面色不好,还一脸担忧,裴邵竑心中暖了暖,自床榻边坐了下来,温声道,“不过几句拌嘴,那丫头倒是长舌。你且安心,过几日待身子好了,你自去紫竹堂请安,母亲那边必不会因昨日之事与你为难。”
    曲莲见他这般说,淡淡笑了笑,也不出声,只抬了手继续喝药。
    今夜之事,她也自丫鬟那里听了六七分,既是裴湛出面,徐氏自是能收敛几日。今日她本也并未因此事烦忧,不过是身子不爽,在他眼中仿佛是因此事生了病一般。
    裴邵竑坐在榻上,瞧着她一点点将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喝了下去。因为药汁苦口,一双秀眉便蹙了起来。忙给她拿了放在桌上的蜜饯,她连吃了两颗,才将那满口的苦味给压了下去。
    他将那青花的碟子放回到桌上,这才有些犹豫的对她说起了方才之事。
    “……这种事上,我也实是腻烦的很。只是如今母亲在这事上梗着,我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人既已经领回来了,若能妥善处置,倒也是好的。冬鸽那里,倒是想的明白,自个儿求了我,倒是好办。如今只是夏鸢……。”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瞧着曲莲的目光有些讪讪,“我小时候养在祖母跟前,她自那时起便在我跟前伺候着,直到我跟着父亲去北地,也快十年了。我自是不忍她这般蹉跎下去,在那后院里这么过一辈子。索性便寻了她,把话说开。谁想她还是想不明白,倒是冬鸽主动求去。我虽让她好好想想,瞧她那般模样,恐是想不清楚。若是这般,那边是她的命了。”
    曲莲听了,心中只黯然片刻,便对他道,“你说的我明白,既然她这般执拗,也怨不得旁人,世子也无需为她烦忧了。”
    裴邵竑面上依旧有些讪然,满心的不自在。
    昨夜里方哄得曲莲敞了些心扉,今日便有人横插进来,他只撇了脸瓮声道,“她既是这般想不明白,辜负我一番好心。如今我哪里还是为她烦忧,我只烦忧委屈了你。”
    待过了三四日,曲莲于晨间去紫竹堂请安,徐氏果然如裴邵竑所言,并未再为难于她。虽面上仍是淡淡的,却也不像前几日那般横眉冷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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