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他说的太杂,郭乘不得不出言打断道:
    “这些就够了,宁狱掾,你去看看带来的田仆之中,可有这么一个人?”
    “喏。”
    宁狱掾抱拳行礼,转身便去寻人。
    核对需要时间,听郭乘这么说的老妇人,总算是意识到儿子要回来了,她不再大声哭嚎,而是抬头盯着宁狱掾离开的方向,控制不住地抽泣,既盼望着对方将自己‘起了’的儿子过来,又恐惧于他有可能在多年的田仆生涯中死亡,以至于突然出现的希望再次落空。
    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妇人连抽泣声都没有了,她呆呆地坐在原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这寂静下来的厅堂,极其让人害怕,众人的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连过往专门打磨过心性的闻世弘都有些受不住了,正当他想要起身前去看一看时,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外传了过来。
    “阿母!阿父!”
    伴随着欣喜若狂的呼唤,一个同样瘦削的男子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他腰背有些佝偻,看起来比身后不过七尺多的宁狱掾还矮上几分,衣衫更是破败,裸露出来的皮肤上,还带着不少鞭痕,在厅堂门口看见这么多衣衫华贵之人时,下意识地停顿了片刻,还想往周边躲一躲,直至看到了比记忆中衰老数倍的父母,才鼓起勇气,冲进厅堂,跪在父母面前,无数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能重复道:
    “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明明多年未见,面容也大变了模样,可老妇人就是一眼认出来自己的儿子,她伸手揽过儿子,再次放声大哭:
    “我的儿——!”
    宁狱掾没有打扰这一家人团聚的时刻,更没有出言阻止,而是上前两步,拱手向郭乘再次行礼,道:
    “县令,刚才我详细核查,这个被改名朱三的田佣,身上特征与李老翁形容的基本吻合,他自己也能说出父母姊妹兄弟名讳,此外,左邻右舍为谁,住于何村,村内地貌如何……尽皆应答无错,必是李牛无疑。”
    核查得这么详细?
    怪不得过来得这么慢。
    郭乘心中了然,他点了点头,将购买的契书,以及户籍上记载捉到的野人‘朱三’记载拿了起来,面容咻地变得严肃起来:
    “宁狱掾!”
    这声音急,重,是要判罚的意思,宁狱掾立刻应和道:“属下在!”
    “俞晋,吴田以职务之便,改良为野,略卖良民之事,证据确凿,以国律处置,当以死刑,其一人更有诽谤诬陷上官之罪,两罪共论,应为弃市,现命你即刻率人前去抓捕,收至牢狱,待秋后问斩,另查封家产,再与何户曹核查所贩人数,尽力追回所贩之人,以家产补其民损!”
    宁狱掾立刻应道:“是!”
    其罪判定,后续还未处理完,郭乘又唤道:“主薄!”
    站在后方记录的主薄停下笔:“属下在。”
    “俞晋吴田一人为掩自身以权谋私之举,污损上官,已有时日,衙内众吏不知真相,也跟着讹传,此风不可长也,明日你聚集众功曹吏目,本县令要亲自宣讲此事,严禁讹传!”
    “是。”
    正大光明地表态后,郭乘这才转头对何玄君道:
    “我你行举向来端正,必不会行此事,今日果真是小人作祟,玄君放心,日后倘若还有小人污你名誉,本县令必将重查!”
    明明县令郭乘是为她站台,可听此话的何玄君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没人会喜欢差异化的对待,尤其是如此赤裸的不公,只是此刻她不能露出反感,不然,就是要交恶了。
    压下去心中的怨愤,何玄君硬扯出个笑容,拜谢道:
    “多谢县令器重。”
    郭乘认为自己处理很好,见何玄君如此识趣,更加心满意足,他将目光放到了苦主李牛一家身上,稍微沉吟片刻,道:
    “既是公堂之上,又为重逢之喜,莫要继续啼哭了,主薄,给李牛重录户籍,再从我俸禄中取两千钱来赠与他们,就此归家去吧。”
    李牛一家子没见过官,胆子本就小,此刻儿子死而复活,亲人团聚,情绪正激动着,听县令郭乘这么说,是渐渐止住了哭声,可答谢的话却说不出来,同乡的乡老看不过去,主动站出来谢道:
    “多谢县令恩德!”
    谢过县令,其他人也不能忘,乡老对着何玄君和崔英闻世弘等人一一拜谢道:
    “多谢诸位官长为我等冤屈四处奔走,若非如此,李牛一家还要相隔两处,儿不能见父母尽孝,父母不知儿正于几十里外受尽磋磨,命不久矣,如今能李牛能重归家宅,全在诸位官长啊!”
    “老翁快快请起!”
    见自己所行挽救一个家庭,又惩戒了恶人的闻世弘心中正高兴呢,突然见乡老出来就要对自己长拜,连忙上前扶起对方:
    “此等恶举,心中尚有仁义一字的,定会出手相助,老翁不必行如此大礼。”
    只是闻世弘还未说完,见到乡老起头的李牛一家人总算是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给何玄君,闻世弘,崔英等人磕头。
    “多谢,多谢官长……”
    孟子说,有道德的人,见到活着的飞禽走兽,是不忍看到它死亡的,听到它们的哀鸣惨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这就是人普遍富有的同情心,更不要说李牛还是自己亲手救出来,真正一家团聚了的。
    见李父口中高大健壮的他被田佣生涯折磨的瘦骨嶙峋,几个太学学子一个没忍住,当即把自己身上的零花拿了出来,又给他凑了三千多钱。
    抱着几乎能让全家人一年不用劳作的钱串,李牛一家面上还带着泪,嘴角却克制不住的向上抬,连忙再给崔英,闻世弘等人叩头。
    这悲喜交加的模样,着实令人感慨,崔英将自己身上带着的几百个铜板也拿了出来,放在老妇人手中,笑着道:
    “老嬷嬷,苦尽甘来是好兆头啊,你们拿钱买些粮,把身体养好,以后肯定会有好日子的,回家去吧。”
    老妇人眼里噙着泪,她攥着儿子李牛的手,反复感谢道:“谢谢,谢谢官长……”
    毕竟是带着那么多钱,何玄君也不太放心,让他们跟着长老,又让自己属下跟着跑一趟,看着李牛一家人远去的背影,忙活了一天一夜的几个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闻世弘颇为欣赏何玄君心细如发之举,他拱手道:“何户曹仁义多能,可为豪杰!”
    “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尽些职责本分,哪里担得起此等夸赞?”
    何玄君笑着摇了摇头:“还要多谢诸位鼎力相助,不然,仅靠我一人之力,哪能这么快将李牛他们解救出来,又令俞晋和吴田伏法?”
    见双方互有结交之意,还想问清着日怎么回事儿的崔英挑了挑眉,给大家递了个梯子:
    “这可是你说的,来,何户曹,我们来回奔波,总要给点表示?这正当午时,怎么也得请我们吃些酒肉才对。”
    “这是当然!”
    何玄君立刻应了下来:
    “只要诸位不嫌弃鄙舍简陋就好!”
    “所以,这就是你们喝醉,以至于两日未归的原因?”
    韩家。
    为了争取一鼓作气的将官吏私通定为轻罪,只罚俸禄一年,韩盈停掉了自己休沐,和朝臣连争了八日才将此事定下,又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些许,索性上了十天的班,好休息两日。
    只是昨日韩盈回来时,顾迟没有在韩家等待,也没有在京医院和太学,若非顾琬知晓他去了哪里,韩盈差点都要以为他出事了呢。
    三天两夜未归,还被韩盈抓了个正着,顾迟心里颇为发虚,根本想不起来城里传的烦心事儿,连忙解释道:
    “我们没有喝醉,只是聊得有些尽兴,一不小心就到了申时,那时回长安城,走不了多久就要在驿站歇息,来时的闻世弘见过那个驿站,觉着太破,住得不舒服,想着先从何户曹家中借住一日,第一日再回,只是没想到,有几个被略来的人说不清家在何处,他又自告奋勇的去帮忙,便耽误到今日才回。”
    “这就是权贵出行要带那么多随从的作用了啊,日后出去,你也带上几个,变了打算也能回来通报一声,省得大家担心。”
    不过是去几十里外玩了一圈,回来晚了,也是因为有要事要做,韩盈也不觉是什么大事,更多还是心烦现在的交通太差,还没通信,可惜这事情又是解决不了的,那就只能暂时抛在脑后,随口嘱咐过后,她将注意力放在何户曹身上:
    “既然有所交谈,那你觉着何玄君如何?”
    “能力极佳。”
    提及何玄君,顾迟便想起今日归来时崔英向他透露的话,略微迟疑片刻,他还是道:
    “只是……女子为官,总会更容易惹些流言蜚语,之前还没那么严重,因为良人你的事情,有人起了异心想害她,何户曹为求自保,便提前下了手。”
    “妙哉!”
    顾迟说的话,可真是让韩盈心中喜悦。
    何玄君并非女医,而是体系外自主成长的女官,果真是如她所想,能坐稳这个位置的,都不缺机敏和本事。
    尤其是朝内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内,再传到安陵县,必然会出现落后和变形,很大可能会出现,有人想,并且宣扬要按照旧有规矩来惩戒此事,这对何玄君来说,简直是危机到了极致,可她还是迅速做出了反应,而且颇为完美。
    闻世弘他们几个,出现算是帮了她,但那只是加快了进程,就算是不帮,她自己一个人也能处理好,顶多就是慢了些罢了。
    不过,像这样的危机,本来也不应该出现,如今减轻了责罚,想来日后如何玄君这种情况的,也没办法算计起来,也是解决了她们的一桩麻烦事儿。
    看着韩盈高兴,顾迟便放下心来,只是提及何玄君,他便忍不住想到了城内说的那些事情,心中开始五味杂陈起来。
    他是入赘,韩盈身份又这么高,不会只有他一个男人很正常,早期想攀附时,他也觉得没什么,甚至在知晓韩家有个姓廖的存在时,亦时觉着对方不如自己,也就是一时取乐的玩意儿,过个几年韩盈就不会在意,自己完全可以容忍,可这次,顾迟却真放不下心来。
    那可是大将军啊!他怎么争得过对方?
    对于共度一生的人,韩盈下意识想培养些感情,可感情总带着排他性,的确有几分动心的顾迟握了握拳,终究还是开口问道:
    “良人,你与大将军之事,是否也是和何户曹一样……”
    话未问尽,可韩盈还是瞬间意识到了顾迟此刻的心态,她停顿片刻,笑着反问道:“妒忌了?
    善妒于妇人而言,是罪责,于他这样的赘婿来说,也是,他……不该问的。
    顾迟闭口不言,心一阵阵抽疼起来。
    看顾迟颦眉蹙额,如西子捧心般愁眉不展,韩盈心中不由得有些长叹。
    她想好好过日子,找一个有能力操持家世,明面上好看,还对她忠贞,危险时不卖了她的赘婿,除了挑选人品,保证利益,还需要用一些感情拴住他。
    只是,讲感情,那情侣间自然会产生占有欲,进而无法容忍伴侣身边还有其他人,不过这种不能容忍,也会因为巨大的阶级差异而进行调整,不会影响到他自己的,可以忍,可撼动他地位的,便会让人产生惶恐和不安。
    这算不上什么把男人放到女人的环境里,他就是个‘女人’,只是顾迟更重感情而已,有些男人,这时候恐怕敢回她一顶绿帽子,又或者是有精于谋划的,就要借着此事向她要补偿了,也就是顾迟,被她这么一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都快哭出来了。
    可也就是这个性格,才能被她选中做赘婿,不然,早就掰了,既然如此,也得哄啊。
    伸手抚上顾迟眉头,韩盈轻声道:“想什么呢,我那时还没与你相识呢!
    沉溺在悲伤中的顾迟身体微微一僵。
    这,这,还真是啊,他那时又没到她身边,那她找别人再正常不过啊。
    所以他这几天伤心伤个什么鬼?!
    顾迟脸又开始红了,甚至还蔓延到了耳垂上,可他还是硬撑着对韩盈问道:
    “那现在……
    “卫大将军可不好人妻。
    这一番争执下来,卫青恐怕能尴尬到在地下建造个崇政殿出来,绝对不会有任何心情再和她牵扯,至于她——生活好好的,就别给自己增添麻烦了。
    捏了捏顾迟脸颊,韩盈调侃道:
    “至于我,有你这朵家花,何必再去寻外面的野花,所以顾迟你打算何时入门,快点做韩家冢婿?要不,你我今日就做了?
    “良人!
    顾迟我完全没想到韩盈这么快就上了高速,脸红得简直要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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