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沈笑打来的,小家伙用一贯软软糯糯的声音撒娇要跟她一起玩。店里很静,他的声音渡着电波从手机里传出来,被杜雨兮听了个一字不漏。
    当钟艾本能地要婉言拒绝时,就听雨兮小声说:“你叫他过来吧,反正我们也没事儿。”
    一句话,反而把钟艾弄得不好意思了,握着手机犹豫几秒,她对电话另一端的小家伙报上了店名。沈笑立马喜滋滋地应道:“你等我哦,我让粑粑送我过来。”
    挂上电话,钟艾再一次对杜雨兮的童心感到惊诧,“你还记得那个孩子啊?”
    “是啊,上次他在我店里哭得多可怜,那副软萌的小模样看得人心都化了。”就连杜雨兮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什么她对这个小家伙有一种天生的好感。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到后来,她才恍然得知究竟缘于什么——
    母爱。
    这是这世间最无法割舍的一种感情,连着血肉,连着心。它比爱情更深邃,也更残忍,不是换个人来爱一爱,就可以抹灭掉上一段记忆的那种感情。它是唯一的,无法取代的,一旦失去便如附骨之疽,永远不会因时间而淡忘而腐烂。
    “钟艾,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杜雨兮手里的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乳白色的小盘,她的声音就湮没在这轻轻的响动里,那么细弱,又那么喑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讲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笑笑那个小不点总让她脑中那根记忆的弦轻轻拨动,又或者,压抑太久,她真的太需要倾诉。
    钟艾完全怔住了,对方陡然抛出的对白令她始料不及,含在嘴里的一口冰淇淋甚至忘了咽下。真是不可思议,她一直想要更深入地了解雨兮的病症原因,对方的嘴和心却都像上了锁,迟迟开启不了,哪知此刻就这么被她挑明了。
    两人身边就是落地窗,洒进来的阳光像是黯了一瞬。
    “如果早知道当初的离别会变成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和痛苦,我又怎么会抛弃他们父子。这么多年,他一定恨死我了,不许我见儿子,甚至跟我断了一切联系……”光影斑斓间,雨兮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多到在这个冷气充足的冰室里,她的额头和后背竟是沁出薄汗。
    她的语调很轻,带着微微的颤音,就像绵绵细雨,感觉不到一丝重量,但沾染到心头却令钟艾的心忽然潮湿起来。在她断断续续、宛如梦呓一般的话语里,钟艾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也不知道她所谓的那个“他们”在哪里,又是谁?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雨兮从回忆的噩梦里揪出来,以免她犯病,“雨兮,都是第一次活人生才会犯错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被原谅的……”她也是啊,几天前她差点和季凡泽那么好的男人闹分手,如果那时分开了,又何尝不是一生的错过。
    杜雨兮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有,她歪着头望向窗外。好似所有的苦涩都从心口涌进了眼睛,她双目赤红,空洞的眼里只剩下一层自嘲的、自责的浓烈雾气。
    逆光里,她仿佛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窗外,驾驶座一侧的窗口里映出一个男人轮廓鲜明的侧脸。那张动人的容颜那么熟悉,就连岁月都如此善待他,让他看起来和他们分开时没什么两样。
    那张脸孔的主人,就是那个在她记忆角落长期蛰伏、日日反噬的人。
    紧跟着,雨兮看见后座车门开了,一位保姆模样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小孩步出车门,朝店门走来。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车子再次发动,平缓驶离。
    “雨兮,雨兮!”钟艾担心她发病,立马探身拍了拍她的肩,关切道:“你又出现幻觉了么?”
    被她这一声揪回神思,杜雨兮涣散的瞳仁里顿时空旷了。窗外哪里还有车和男人,只剩下满目刺眼的阳光打在路边的绿化带上,翠绿的树叶折射出绚烂的光斑,割得人的眼生疼。
    一定是又出现幻觉了。
    杜雨兮揉了揉眼睛,僵硬地收回目光的一刹那,店门被推开了。
    伴随着服务生那句“欢迎光临”,钟艾从位子上站起身,朝一大一小挥挥手,“笑笑,何姨,在这里。”
    杜雨兮应声回头去看,沈笑已经挣脱了何姨的手,倒腾着小短腿蹦跶过来,“大白姐姐!”忽然发现还有别人,他的笑容扩大几分,“诶?这个姐姐我也认识喔,上次你带我看鱼的!”
    杜雨兮莞尔,用手按了按酸胀发晕的太阳穴,手落下来的一瞬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似是要把上一秒的幻觉驱逐出大脑。她转而捏了捏笑笑的小脸蛋,把菜单递给他,“想吃什么?姐姐请你。”
    原来治愈她的良药就是孩子,钟艾释然,刻意让笑笑挨着雨兮坐下。
    当晚季凡泽约了钟艾和她的父母吃饭,等笑笑舔着勺子吃完一个冰淇淋球,她便要走。可笑笑不放行,嘟着小嘴说:“我想去玩卡雷拉轨道赛车啊。”
    听了这话,钟艾当即头疼,幸好雨兮及时对笑笑说道:“大白姐姐有事,我带你去玩赛车,好不好呀?”
    笑笑的心思都在赛车上,即刻点头如捣蒜,“好啊!”
    有何姨在,钟艾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雨兮,那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她笑得温和,嘴角像是开出美丽的花儿来。
    **
    晚餐地点是季凡泽定的,钟艾接上爸妈,驱车前往。
    路上,坐在后座的钟秀娟开始念叨起来:“你怎么好端端的要请我们老两口吃法国餐啊?那间餐厅叫什么je……”
    “je t'aime。”坐在她身边的徐海东麻溜地接了话。
    他当年曾被局里派去法国考察过一段时间,别的法语没学会多少,倒是对这个“我爱你”牢记于心。考察回来的当天,他就送了钟秀娟一束红玫瑰,外加这个词组,十足一副被法式浪漫熏陶了的样子。
    钟秀娟的心思不在那儿,她探身扒着前排座椅,继续对钟艾说:“哎呦,那间餐厅很贵的,听说一个菜都得上千。咱们自己家人随便吃就行了,怎么能让闺女破费啊!”
    钟艾被她吵得脑仁疼,有苦难言。
    这事儿她提前跟季凡泽商量过,如果直接跟父母讲出男朋友想请他们吃饭,依二老固执的性子肯定是不会赏面的。所以季凡泽就提出这么个“先斩后奏”的办法,钟艾听了心里虚的直打鼓,可季凡泽气宇轩昂地摆出一副“听我的准没错”的讨打模样,她只能依他了。
    一路上,钟艾都心虚得不怎么说话。直到车子停在餐厅的停车场、三人开门下车的那一刻,她才反倒没那么紧张了,既来之则安之,有那个一肚子坏水的男人在,其实她不用担心啊。
    这一刻,她对季凡泽的信任,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三人刚到门口,侍应生已经拉开门,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
    一股异域风情扑面而来,餐厅设计的宛若欧洲宫廷,花纹彩绘的拱形屋顶,墙壁上的骑士油画,大片的卷草纹窗帘……一切一切的在镶钻水晶吊灯的映射下熠熠生辉,每一处小细节都充盈着古典奢华的贵族气息。
    太美了,钟艾尚未收回眉目间的惊讶,一抹颀长的身影已迎面而来。
    季凡泽今天的衣着低调内敛,浅纹衬衫配西裤,没带领针也没带袖扣,但骨子里那股倨傲的气场却是一点没减。
    转眼间,他人已近身,在钟艾冲他眨眼睛的那个短短的瞬间里,钟秀娟当场怔在原地,“这不是那位……”
    她惊讶得还没叫出季凡泽的名讳,徐海东便向来者看过去,目光带着一丝探寻。
    在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季凡泽一脸云淡风轻,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眉目低敛,“钟艾,在这里遇到你好巧。”
    这就是这厮的开场白?!
    他所谓的办法就是假装偶遇?!
    钟艾顿时哭笑不得,她怎么觉得好坑爹啊!
    ☆、蜜方四十五
    “伯父,这是从法国空运来的鹅肝,味道不错,您尝尝。伯母,洋蓟有美容养颜和降血压的功效,听钟艾说您最近血压高,多吃一点有好处的……”
    “偶遇”钟艾一家之后,季凡泽顺理成章地提出共进晚餐,徐海东和钟秀娟默默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统一意见,钟艾已经脆生生地回了个“好”字。落座后,季凡泽尽显优雅高贵的绅士风度,从给二老推荐菜色到讲解法餐的食材特色,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唯一与往日不同的是,他眉目低敛,态度谦和,将骨子里那股倨傲的气质掩藏得滴水不漏,乍一看就跟邻家大哥哥似的,一点不会让人有疏离感。
    明知道他在装相、在卖乖以博好感,可钟艾还是忍不住笑容满面地配合他。
    顶级料理,钟秀娟却吃得吃不甘味,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到季凡泽,就条件反射地想起几天前李京生打来的那通电话。
    这会儿她正心乱如麻,忽然徐海东开口了:“小季啊,你是真心喜欢我们小艾么?”
    徐海东是个聪明人,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别看他那双眼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看起人来实则比鹰眼还锐利。他岂会看不出季凡泽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索性一下子把话挑明了。
    餐桌上的话题突然从饮食跳到男女关系上来,钟艾微微一怔,心想着该来的要来了,拿着叉子的那只手不由握紧了些。
    季凡泽倒是依旧波澜不惊的,一双狭长的眉眼里噙着淡淡的笑意,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消除钟爱父母对他的芥蒂。说通俗点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得对钟艾负责。往深里说,既然相爱,就应该心无旁骛。他不想让钟艾夹在他和父母中间左右为难,上次这女人就是因为父母的意见跟他闹分手,可见家人对她来说极为重要。
    季凡泽看着徐海东,眉宇间不觉多了几分认真,清淡的口吻里沉着一丝笃定:“伯父,我对钟艾是……”
    认真的。
    可惜破釜沉舟的三个关键字尚未出口,季凡泽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坐在他对面的两位长辈俱是面色一凛,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一瞬不瞬地看向他身后,定格。
    季凡泽和钟艾背对着门口,两人带着点不解,下意识地扭过头——
    来者是一家三口,看样子是来用餐的。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三人临时改变了行走轨迹,朝他们这桌走来。尚未近身,偏高的年轻女声已抢先兜头罩下来:“哟,这是谁啊?你们这种人也配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啊?”
    这般跋扈、毫不遮掩的女声还能是谁。
    钟艾没想到全家吃个饭也能遇到孟晴一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背到家了。上次这几位把她老妈气得不轻,护母心切的钟艾腾一下站起来就要回嘴,却被一道稍显凌厉的眼神喝止住了。
    紧跟着,这道眼神的主人悠悠站起身。
    “李京生,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既然知道是高档餐厅,还大呼小叫的,太没教养了吧。”说话的人是徐海东,语调沉缓,绵里藏针,一家之主的身份全体现在保护妻女上。
    李京生被他臊得面色一沉,仍止不住满嘴嘲讽:“你跟孩子计较什么,你倒是把我女儿教育的挺好的……”
    一听这种酸话,钟秀娟立马坐不住了,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怒斥道:“谁是你女儿啊?钟艾跟你没半毛钱的关系!”陈年的伤口结了疤,扯一扯还是疼,夹杂着恨。
    眼瞅着战火烧起来,孟菊瑛默默屈肘戳了戳李京生,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柔弱样子。她当年就是凭这副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模样攻陷了李京生,这一点钟秀娟再清楚不过,她死死地瞪着孟菊瑛,像是要看透这女人娇弱外表下隐藏的坏心肠。
    气氛冷凝,就连餐厅里播放的悠扬音乐都似乎停歇了一片刻。
    两家宿敌、六个人全都站着,只有季凡泽依然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他的眉紧蹙着,饶是柔和的灯光也化不开他眉心凝结的那抹阴郁,沉的不能再沉。
    孟晴的视线在他身上,情场失意,论文抄袭风波越掀越大,她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钟艾的手段,只有季凡泽才有那个本事。
    她气鼓鼓的,腮帮子都涨起来了,克制不住地咬紧了牙齿,视线一转,睥睨着钟艾:“钟艾,你就是个loser,别以为抢到个男人就是人生赢家了,你一辈子也别想比过我!”她显然已经狗急跳墙了。
    好吧,这一战看来在所难免了,钟艾回视她,嘴唇抖了一下,不卑不亢反问道:“我抢什么男人了?”
    “……”
    这边动静太大,不少食客放下餐具,好整以暇地看过来,就连餐厅经理都惊动了,小跑过来,杵在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劝架。
    不疾不徐地搁下雪白的餐布,优雅起身,每一个动作季凡泽都不失分寸,他不看别人,只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孟、晴。”即使他说话时维持着平日里的那种语调,可细听之下还是可以听到隐隐的戾气。
    他只道出个名讳,已足以令孟晴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下去,直到惨白僵硬得犹如石雕一般,季凡泽才再度启唇:“今晚我请我未来的岳父、岳母吃饭,谁给你的胆子来砸场?”
    一句话,明明白白,不存在所谓的抢男人,他从来都只是钟艾的男人。
    不单是孟晴被“岳父、岳母”这个称谓刺激到了,电光火石间,钟艾惊讶地看到其他几个人瞬息万变的面色,每个人眼里的神色最终都归结为“震惊”二字。可钟艾根本顾不得别人了,因为她自己也被季凡泽这句话惊得一愣一愣的。
    从水晶吊灯里渗透下来的灯光,衬得孟晴面如死灰,心里有个声音告诫她不要再自讨没趣了,可眼眸不受控,她死盯着钟艾,目光里燃起嫉妒的火光,仿佛在说“我会让你好看的”。
    “好了,好了,别吵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孟菊瑛打起圆场,拉着父女俩往另一张餐桌走去,“我们好不容易订到了位子,吃饭吧。”
    孰料,不等三人移步,季凡泽挥手叫来僵僵地杵在一旁的餐厅经理,“小王,送客,这里不欢迎他们。”
    钟艾以前见过季凡泽生气的样子,眉目寡淡得好像晚秋的溪流一样,让人在无形中备感料峭,可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他生气的样子。他真正动怒时的样子,应该是像现在这样,目光幽冷,宛如尖利的冰刀仿佛随时会射穿令他讨厌的人,不留一点余地。
    王经理当然知道季凡泽所谓的这个“他们”是谁,见三人陡然驻足,他上前推了李京生一把,“不好意思,我们老板叫我送客了。”老板不待见的客人,他自然不需要客气。
    李京生被他推了个趔趄,心有不甘又无处可发,咬牙啐了句:“有钱了不起啊,卖女儿致富……”骂声渐远,一家人在经理和保安的推搡下最终狼狈离开。
    餐厅里恢复了平静,餐桌上的轻松气氛却是一时回不来。
    钟艾拧着眉毛问季凡泽:“这间餐厅是你的?”
    “不全是,我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他淡声回应。
    钟艾拧在一起的眉毛没有舒展开来,动了动嘴唇,她正欲再开口,平摊在大腿上的手突然微微一热。季凡泽拍了拍她的手背,轻轻对她摇摇头。钟艾像是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这一刻,两人是如此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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