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狼看到那只给自己端饭的手,手背果然红通通一片。
    人都是这样笨吗?
    后来狼知道了,还有更加笨的人,不仅笨,还蠢、还很吵!
    狼呲出犬齿,充满敌意地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小女孩。
    被盯着的人毫无所觉,还在和曲砚叽叽喳喳地说话,“哥哥,燕灼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变回来呢?”
    关于燕灼的事情曲砚没有瞒着圆圆,圆圆是个很擅长保密的小孩。
    沐浴在阳光下,曲砚却还是觉得冷,他已经穿上了长衣长裤,成了炎热夏季中的一个异类。
    他轻声说:“很快了。”
    圆圆高兴地拍了拍手,“太好了!那下次我表演节目的时候,哥哥和燕灼一起来看好不好?”
    曲砚心不在焉地应了。
    很快是多快,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似乎给出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承诺。
    狼很少踏足曲砚的卧室,这种情况终结于一个雨夜。
    绵绵密密的雨拍打玻璃窗,朦朦胧胧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窗外大树的叶子在风中左右摆动,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沙发旁,狼直起身子,眼睛在暗处发出幽幽绿光。
    风声雨声雷电声都可以忽略,它听见了从卧室里传来的声音,是那个人,他在呓语,说出的话断断续续,狼什么都听不懂,却在知道这和他往常说的一长串话不一样。
    它在地上站了一会,像是在盯着窗户发呆,片刻后,它朝人的卧室走去。
    房门没有关紧,用头轻轻一顶就开了。
    床上的人裹着厚被子,露出的半块额头上布满细汗,他在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柔软的嘴唇被他在梦中无意识地咬破,渗出一点猩红色的血。
    狼卷了卷舌头,用头顶了下被子。
    曲砚没有反应,嘴里吐出模糊的字眼:“冷……好冷……燕灼……”
    狼凑近了去听,听到“燕灼”这两个字时,低垂的尾巴不自觉地摇晃了几下,它从这两个字里感到了熟悉——就像它对曲砚的声音同样熟悉那样,它好似听着这个声音、听着这两个字无数无数遍。
    可它什么都记不得了。
    它只是一只狼,狼怎么会对人类的话语感到熟悉?
    他还是没有醒过来,狼觉得不耐烦了,他张开嘴,想在曲砚的脸上咬一口,疼痛一定可以叫醒他,但它最后没有那样做,它只是又顶了一下被子,比刚才的力气大很多。
    “燕灼?”
    曲砚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沾着露水的花瓣,它见过花吗?狼想不起来。
    曲砚摸到了蓬松柔软的毛发,他说:“你不是燕灼。”
    兴许是曲砚的声音太过脆弱,狼第一次让他抚摸自己。
    曲砚摸到狼的耳朵,他摸过很多次,所以清楚它的触感,他又说:“你是燕灼。”
    狼感觉到他在发抖,因为冷吗?
    对了,人没有它这样厚实的毛发,会觉得冷是很正常的事情。
    它觉得人类真可怜。
    雨夜过后,狼把垫子叼回了卧室。
    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明明他讨厌和人类距离太近,他更喜欢趴在沙发和窗户之间,从那里能清楚地看见月亮,可它还是做出了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举动。
    兴许是因为卧室有一条柔软的毯子吧。
    它渐渐习惯了在卧室睡觉,睁眼看见的不是月亮,而是曲砚。
    曲砚会在睡觉之前揉一揉它的耳朵,在它发怒之前收回手,像是提前算计好了时间。
    狼在软垫上盘成一个圈圈,下巴枕着自己的狼尾巴,耳畔是曲砚匀称的呼吸声,它渐渐习惯这一切。
    曲砚决定带狼离开了,这个离开的意思不是从邺风回双城或越山,他想带狼回他和燕灼从前待过的地方,看看他们从小长大的城市,十年前就读的高中还有十年后相遇的那栋郊外公寓。
    已经做好决定,那就立刻执行。
    曲砚快速收拾好行李,向宿汀和郎栎辞行。
    离开的那天是个艳阳天,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再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落在地上变成一个又一个淡淡的光影。
    曲砚把行李和足够的食物扔进后备箱,然后打开车门对狼说:“上去。”
    狼跳了一下,钻进车内。
    它有点兴奋,曲砚看出来了。
    狼是旷野和天地的孩子,不应该被拘束于四四方方的矮房里。
    谁来开车是个问题,但曲砚早就想到了解决办法,方向盘由他来控制,刹车和油门则交给藤蔓来帮忙,他身体变差以后异能也不能过多使用,所以一路上他都开得很慢。
    狼起初很激动,趴在车窗边发出几声低沉的狼嚎,但随着周围的景色一成不变,它渐渐失去了兴趣,转而趴在座椅上睡觉。
    傍晚时,曲砚在一处空旷的野地停下,四周满是野草和生长得格外茂盛的树木,未经修剪过的枝桠张牙舞爪,看起来充满野性。
    曲砚在准备晚饭的时候,狼也跟着下车活动。
    凉爽的晚风吹动半人高的野草,发出扑簌簌的细微响动,狼爬上一座矮丘,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夕阳缓缓坠落,苍穹之下,万事万物皆被照耀,狼的眼睛里也是太阳的颜色。
    它琥珀色的瞳孔趋近于灿烂的金色,显得有些冰冷无情,是纯粹的野兽的眼眸。
    曲砚似乎预料到了什么,不安地冲它呼喊:“回来!”
    而那只狼一动不动,只在听到曲砚声音的时候微垂下眼睛,像是吝啬的天神,不想给予他的信徒爱与光芒。
    尾巴尖被野草抚摸,有些痒,还有点疼,狼最后看了一眼山丘下的人,转身跑向了相反的方向。
    它越跑越快,深红色的晚霞见证这一切,直到它被野草吞没。
    狼走了。
    一旁刚沸腾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曲砚手里还拿着一包拆开的面条,他的手慢慢收紧,被捏碎的干面条咔嚓咔嚓叫起来,曲砚从喉咙里挤出几乎听不清的话语,他说:“燕灼,回来。”
    前后左右是风、是苍翠的野草、是寂静无声,没人听见他的话。
    大脑似乎停止了思考,曲砚从来不会觉得有一天燕灼会离他而去,燕灼那样赤诚热烈的人,哪怕面临死亡的威胁都不会放开他的手。
    狼真的是燕灼吗?
    燕灼还存在吗?
    曲砚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若无其事,唯独在此时此刻弯下了腰,他一直在坚持的、努力维持住的假象被彻底打碎,他开始质疑起自己,是不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他不怕等待,不怕面对狼的敌意……这些他通通都可以不在乎,但他现在胆怯了,胆怯于狼毫不犹豫地离开,他想这是不是在提醒他狼不是燕灼,他再努力狼也不会变回燕灼。
    他大可以追上去,用藤蔓将狼绑回来,但那又能如何呢,跑了一次的狼还会跑第二次。
    燕灼属于曲砚,可狼不是。
    曲砚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原地,直到沸腾的水慢慢降温,最后彻底冷却,直到黑夜来临,弯月高悬,野风嘶嚎似鬼叫,然后天光破晓,日光刺破云层,将滞留的星辰推向下一个黑夜。
    又是新的一天。
    身后的野草丛发出一阵动静,已经忽略外界所有声音的曲砚无知无觉,他冷得厉害,却不想回车上取暖。
    枯枝被踩断,冰凉的手背被潮湿而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曲砚慢半拍地低下头,看见狼在舔舐自己。
    它似乎跑出去了很远,原本整洁的毛发变得杂乱,携带回很多别的东西——粘在它毛发上的苍耳,还有将他爪子染成紫色的野果。
    曲砚问它:“你是燕灼吗?”
    没有任何回答。
    他又问:“你还会离开吗?”
    狼在他的身上蹭了蹭。
    曲砚轻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有了鲜活的光彩,眨眼时却掉下一滴泪。
    那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啪的一下掉到狼的脸上,它用舌头卷进嘴里,尝到了咸味。
    泪也是凉的。
    狼企图用自己来温暖曲砚,但成效微乎其微。
    这样脆弱的人类该如何活下去呢,狼想,它似乎应该保护他。
    被一个小插曲耽误的路程再度继续,接下来很顺利。
    没有人类加以干预的野外充满自然的野生气息,狼放飞自我后觉醒肉食动物的天性,在一个中午从草丛里捉到一只灰兔子。
    它一击毙命,兔子的头被扭断,倒是没流多少血。
    没有人类干预的野生动物也长势喜人,这只灰兔子膘肥体胖,在狼甩过来时,曲砚差点没有接住。
    怎么吃是个难题,曲砚没什么兴趣,但狼好像真的需要换换口味了。
    让狼生吃?曲砚想了想那个血腥的画面,觉得不行。
    那就只能他来了,给兔子剥皮他做的还算利索,但处理内脏什么的他就不行了,不过半个小时,他身上就多了很多溅出来的鲜血。
    狼趴在地上,一边甩着尾巴打蚊子,一边看着手忙脚乱的曲砚。
    它又一次觉得人类笨了,这样笨的人类,离了它果然是活不下去的。
    曲砚磕磕绊绊地处理好兔子,然后学着以前在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找了一根棍子把兔子串起来,然后生火来烤。
    这一项上没什么难题,区别也就是糊与不糊,但撒上调味品后,糊了也还可以接受。
    曲砚自己留了一小块兔子腿,剩下的都被狼给吃光了。
    兔子的味道很好,狼决定以后再多抓几只。
    可惜路程已接近尾声,狼的一身武艺暂时要没地方伸展了。
    距离离开这座城市快要三年,没有维修过的道路破败异常,昔日繁华的商城变得十分荒凉,曲砚向狼寻求建议:“你想先回学校看看还是直接回公寓?”
    狼对此兴致缺缺,他更喜欢在野草地里抓兔子,而且它也听不懂曲砚的话,躺在后座位上连身也没翻一下。
    “那就先回学校吧。”曲砚说。
    明德高中在市中心以南,是市重点高中,曲砚自从腿受伤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教他的老师和同学去医院看过他,几次以后,他就拒绝和他们见面。
    凭心而论,这些人基本都出于好心,但当时的他最害怕的就是这种好心,天之骄子一朝零落成泥,从他们目光里无意识流露出的同情,那是比来自腿部的疼痛更加让他痛苦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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