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或许迟缓些,但胡德办事的效率却不低,只让老皇帝等了一刻多钟,便来复命:“回官家,万年侯在山下行猎,文济殿下在寝宫读书……”
    闻言,老皇帝略作沉吟,当即道:“读书习武,这些事情是在京中做的!这宫室,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如何能看得进书籍?”
    不待胡德反应,老皇帝紧跟着便伸手吩咐道:“通知二人,收拾一番,明日随朕出巡!”
    “官家出巡!”胡德却是一惊,赶忙表示道:“小的这便通知人安排……”
    “安排什么?”见其状,老皇帝立刻恼怒地打断他:“大张旗鼓仪仗,能看出个什么来!”
    嗯,就在不久前,同样是大摆仪仗,銮驾入城,却让老皇帝察觉了申州士民之异样,那已然是经过掩饰的了。倘若不加遮掩,那申州民生民情现状究竟如何,这或许就是老皇帝想要去探一探的了。
    老皇帝心思如此,胡德却吓了一大跳,老皇帝要微服出巡,这如何能行,微微思考过后,硬着头皮请示道:“除以二位皇孙殿下外,不知官家属意何人随行,何人护驾,何处巡视?”
    听着这些问题,老皇帝就有些不耐烦,但心里也清楚,他不可能真就偷偷摸摸下去巡察了,那样,身边这些人就是死也不敢放他出去。
    琢磨了下,道:“让王玄真把那王钦若带上,就着此人领朕在申州治下逛逛、讲讲,其他人就不惊动了。至于护驾,今日殿前谁当值?”
    “回官家,营指挥李继和!”
    “让李继和挑一队卫士,便装随行,护驾在侧!”老皇帝吩咐道:“至于去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
    “那泰康宫这边?若娘娘、大臣们问起,又该如何交待?”胡德仍旧充满疑虑。
    “不过一次出巡,哪来这许多顾忌?”老皇帝彻底恼了:“放出话去,朕心情不好,接下来几日,不见任何人!”
    “是!”眼看老皇帝的耐心快消磨干净了,胡德也不敢再啰嗦,只能无奈应道。
    这人在与不在,气氛能一样吗?能瞒得住人吗?大汉的权贵们,眼睛不瞎,耳朵不聋,老皇帝就是一个月不见人,但只要人待在那儿,他们就都能老老实实的。
    但这些人,胡德哪里敢表达出来,也只能依着老皇帝的心意去安排。胡德是心情沉重,另一方面,被老皇帝钦点护驾的李继和,荣幸之余,同样倍感压力。
    首先一点,要不要上报,从大内军到行营都部署,要不要让这些顶头上司知道。不报,御驾若是在出巡途中出点什么岔子,可不是他这小胳膊小腿担待得起的,但若报了,岂不当即违逆圣意?
    至于挑选什么人,护卫计划什么的,反倒是次要的。甭管这些年大内军风气如何变化,但卫士们的基础素质还是过硬的,人手上绝对有保障。
    不管下边人做事如何纠结为难,老皇帝却是说到做到,翌日一大早,天方蒙蒙亮,便兴致勃勃地起行了,还少有地亲自骑马,在晨色的笼罩以及数十随从的陪伴,下得山去。
    而老皇帝所不知道的是,他还未动身,随驾的高级权贵们,就基本知道他要私访的事情了,知多知少不管,但风声是收到了,更甚者,连老皇帝离开行宫的时间以及人员配备都知道,唯一不确定的,只有去向与目的,这毕竟看老皇帝心情……
    信阳自然不会是目的地,那里这段时间的热闹,老皇帝也有所耳闻,对于那种激增到有些虚假的繁荣,他已经不敢兴趣了,相反,等回京之后,倒可让人关注一下信阳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余者,只有应山、罗山二县了,二者相较,自然倾向于罗山,否则带王钦若的意义就不大了。
    信阳是称得上鱼米之乡的,人口充盈,物产丰富,风景也不错,有山有水,有湖有茶,还有故事,这些同样是泰康宫选址的重要考量因素。
    不过,同为申州下辖,罗山的情况就有些不那么尽如人意了。首先便是交通,老皇帝向来以大汉“直道”而自豪,那些宽阔而平整的大道,就像一条条血管,联通着大汉各地,传达着来自中枢的指示命令,也是大汉中央集权的重要象征。
    但事实上,直道的修建,也仅止于大汉主要城市以及一些交通要害之地。迫于现实条件,在交通建设方面,大汉实则才走出一小步,并且这些年,在直道的修建上,是越修越敷衍,在修筑成本显著下降以及修筑技术提升之前,是很难再有大突破了。
    从信阳到罗山的交通,实在是一言难尽了,水陆交通都有,狮水由西南向东北,绵延流向罗山,这是很多人出行的第一选择。至于陆上官道,狭窄且不规整,多凹陷、断裂、坑洼,走一遭,胃都能被颠空。
    时值雨季,暴雨连连,道路更长期处于泥泞状态,选择走陆路的老皇帝,也被折腾了个够,骑马累,坐车也不轻松……
    当时就发出感慨,大汉在修桥铺路之事上,还需努力。
    罗山县只有两成的平原地区,主要分布在淮河、狮水流域,耕地面积则更少,全县在籍耕地不足十二万亩,人均倒是有个四亩多,但人均这种数据,看看即可,如何能反应真实水平。
    这还是纸面上的数据,而据王钦若交待,即便加上那些隐匿的土地,也很难超过二十万亩。
    在籍耕地中,还得刨除一部分抛荒的地,这一点引起了老皇帝注意,在这和平时代,人口滋长,只会嫌土地少,无灾无害时,怎么还会有抛荒的情况发生。
    王钦若的回答直接让老皇帝沉默了,原因很简单,耕地人口的争夺……同全国大部分地区一样,罗山县在过去三十年,经过了一次人口激增,到如今,全县在籍丁口已然超过三万五千人。
    而这些人口中,那些精壮的劳动力,则是任何时候都不嫌弃多的,而在对这部分精华人口的争夺之中,地主老财们有恒心,官僚随着职位的调迁,却少恒志。
    几十年下来,便眼瞧着,自耕农的不断减少,在籍田亩的减少,却伴随着人口、耕地的整体上升,多出来的人口、土地,自然被那些豪强地主给消化掉了……
    王钦若对老皇帝自无什么可隐瞒的,把他所了解的罗山县过去三十年发展概况一讲,顿时引得老皇帝大怒。
    一直以来,老皇帝都自认为在和那些官僚、地主们斗,在和土地矛盾斗,在和那几乎不可阻挡的历史发展趋势抗争。
    为此,他也着实做了不少事,进行了大量改革,但罗山县的情况,再一次啪啪打他这张老脸。他以为的,为大汉帝国、为刘家江山夯实的基础、增强的底蕴,还真只是一厢情愿。
    老皇帝十分愤怒地质问王钦若,他们这些地方官在做什么,对于这些反复之豪强,为何不加以打击,以正官府威严。
    王钦若的回答很大胆,也很实在,流官岂能与世族相抗。过去,不是没有强势的知县、县令,但能压一时,一旦调走,换个人来,只要稍微弱势一些,就难制约,更可怕的是,一些人干脆选择与地方豪强媾和,以求名利、政绩,甚至连统治治安都需其配合。
    老皇帝心知,王钦若说得在理,比起几十乃至上百年扎根的宗族豪强,一任三至五年的县官,想要长久得压制住地方宗族豪强,的确是不容易。
    而流官制,又是中央集权朝廷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在这方面,只能取其大利,忍其小害。而官府与豪强之间的角力,也只在短期保持一个动态平衡,从长期来看,地方宗族豪强势力的膨胀,却是难以避免的。哪怕是那所谓的平衡,还得在中央权威强势的环境下。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对老皇帝这样的人来说,想要让他认可接受,也是千难万难。心里憋着不爽,便想着发泄,老皇帝问道:“听闻那罗山知县任上表现不错,他对宗族豪强,又是如何一套治理办法?”
    在这一瞬间,王钦若心知,马知县的前途命运或许就在自己三言两语之间。念及那也马青气势冲冲闯入家宅带走自己的情景,王钦若很想在这里报复回去。
    但短暂的心血来潮后,却是极其克制的冷静,王钦若同样也知,此次陪王伴驾,对他自己就是一次奇遇,关乎到官路仕途,表现上,还是该谨慎些。
    因此,强忍住报复的冲动,王钦若以一种中肯的语气答道:“马知县为政虽以宽以缓,甚至对地方大族有所倚仗,但并非一味妥协,县中大局,倒一直在其掌控之中!”
    听王钦若这么一说,老皇帝脸色好转几分,也不禁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沉吟少许,又问道:“罗山的税改情况如何了?田土清丈进展如何?”
    闻问,王钦若面露尴尬,犹豫少许,老实回答,几无进展。这又一次触怒了老皇帝,税改大政,朝廷已经明制从全国范围展开,这都一年多了,居然毫无进展,小小罗山县,要翻天?
    虽然震惧于发威的老皇帝,但王钦若还是竭力地稳住心神,从容解释,小心地指出,过去两年多,罗山县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应付州衙调令,所有资源都集中在泰康宫修建事宜上,对其他方面,自然就怠慢了……
    于是,老皇帝又被噎住了,绕来绕去,又绕到泰康宫上了。他是真没想到,泰康宫修建的影响,竟然深入覆盖到地方为政的方方面面,连朝廷改革大计都能耽搁。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老皇帝想下一道诏令,把泰康宫给烧了,这大概是他那颗蒙尘的羞耻心重新起作用了……
    第498章 六十年来第一遭
    大雨倾盆,瓢泼直下,像个莽撞的孩子,不知轻重地在世间肆意游荡,纵情嬉戏,道左的茶寮就是一个“受害者”。
    三两间土木屋,一顶破草棚,构成了一座简单的茶寮,在道路岔口,却是平日供旅人客商的主要歇脚处。
    不过,在这风雨飘摇的鬼天气,茶肆客人也不多,有也只是临时避雨者。但不打紧,老皇帝这波人了,足够弥补店家雨水带来的生意损失了。
    而老皇帝这些人,也从一开始就引起所有人注意。也实在是随行的卫士们,气势太足,眼神太冷酷。这么大的雨,虽然戴着斗笠,披着皮蓬,但站在雨幕下,都不带动弹的。以店家的见多识广,这等人,不是贵人就是强人。
    店家心里很肯定,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在当前这个关口,敢如此堂而皇之携带兵器赶路的,没点身份怎么可能。
    皇帝驾临申州的消息,在这民间早就广为流传了,这等要紧时候,州县两级差役都不敢大意,就连各乡各村的里正,都为銮驾驻幸泰康宫期间的和谐稳定卖着力。
    就是这简陋茶寮的店家,也得感谢圣驾南幸,自从皇帝驾临申州,他这茶舍的生意明显好了,客流量肉眼可见地增加。若非皇帝驾临带来的影响,罗山县哪来这么多往返信阳的人,还走陆路。
    没有店家使小心思的机会,上了一碗茶后,便被赶回茶房去了,两名卫士则牢牢把住门口,不准任何人进出,免得影响了老皇帝的心情。
    而老皇帝此时的心情,哪里能好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再次打断了行程,自进入罗山县,不到两天的时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就仿佛,头顶这片天也在阻止老皇帝去走访民间,怕他看了、听了生气……
    在雨水的冲刷下,茅草搭建的篷寮震动不已,外边路面的积水泥泞而浑浊,密集的雨点借着风势打在脸上,还有些生疼,身处这样的环境,每个人身上都弥漫着一层水雾。
    就连老皇帝自己,衣裳都沾湿了一块,看得胡德也好、随驾太医也好,都担忧不已。就老皇帝如今的身子骨,受这两日赶路折腾都勉强,哪还敢淋雨啊,这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这些人,哪里担待得起。
    只是,老皇帝就是倔强,就是顽固,连屋都不肯进,也不知在坚持什么,就坐在那儿等着赶路。一张桌子上,就摆着一碗茶,茶汤上还冒着有别于雨雾的热汽,茶叶本地的罗山茶,味道闻着也还不错,但也只是摆着看。
    老皇帝出行在外,一应进食饮水,一律不用地方供应,嗯,怕来源不明。只是既然进了茶肆,又借了人家的地盘避雨,点碗茶也是应该的。
    边上,王钦若还恭敬地候着,嘴里还和老皇帝讲着罗山的气候环境,说什么夏季多暴雨,秋冬多旱涝,而老皇帝关心的,只是什么时候雨停,好起行。
    眼下,老皇帝还真恢复了些年轻时候的风采,越磨越劲,越挫越勇……
    大概在晌午时分,这场暴雨终于画上了休止符,没有丝毫耽搁,老皇帝招呼着便要起行。走出茶肆,湿淋淋的泥地上散落在腐败的草秆,一踩便沾在鞋底,当面就是一个三岔路口,一条是已经辛苦走了一天多的官道,一条则布满青草的小路。
    注意到老皇帝的眼神,王钦若立刻解释道:“沿此路往北,通往县城,沿途乡里甚多,罗山县主要人口及粮食产出多集中于北边。小道则通往山岭,也有一些村庄,住着一些山野小民,不好管教……”
    “往南!”没有丝毫犹豫,老皇帝直接道。
    闻言,王钦若赶忙劝谏,道:“陛下,夏季多雨,山路逶迤难行,又时有山洪、泥石,危险丛生,官人万金之体,恳请不要涉险!”
    一旁的李继和听了,本就严肃的面庞更添忧虑,虽然才出行不过三日,但他这个护驾将军头发都快熬白了,巨大的压力始终笼罩着他。
    此时听老皇帝准备不走寻常路,立刻便急了,也跟着劝说道:“陛下,恕臣多嘴,还是往北走吧!”
    老皇帝若是听劝的人,就不会出现在此处了,瞥了李继和一眼,看得他脖子微缩,又瞧向王钦若,道:“有百姓长居于此,怎么我连走一趟都这般多顾忌?还是有什么,是你们不想让我看的?”
    “臣不敢!“王钦若连忙表示。
    “出发!向南!”
    马匹牵来,胡德扶着老皇帝上马,一行人迅速准备好,很快便出发沿小道往南去了。王玄真刻意落后了些,一张沉静的脸上露出少许无奈,老皇帝这突然改道,他在罗山县城方向的准备也就白费了。
    对于老皇帝的私访,武德司同样做有准备,当然,他主要考虑的还是老皇帝的安全问题,老皇帝的安危若是出了问题,他们这些人,谁也逃脱不了关系。
    “司使!”站在茶肆口,只是朝外边招了招手,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人,十分麻利地奔到王玄真面前拜道。
    王玄真不啰嗦,直接指着南边小路吩咐道:“把你们的人,撒到南边去,将南面所有的山村、乡里都给我摸一遍,其他问题我不管,要是闹什么乱子,惊了驾,你们也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是!”听此言,二人顿露凛然,再拜领命,匆匆而去,很快就消失在眼帘。
    深吸了一开口气,王玄真望了望南边层层铺开的山野,也上了马,领着几名下属,追赶老皇帝一行而去。
    待这群不速之客走远了,店家方才出来,眼尖,一眼便盯上了桌子上放着的一小锭银钱,标标准准的一两,就他这茶肆,还从来没有收过银钱。这一碗茶,值!
    而茶肆中的其他客人,这个时候也开始议论起来了,毕竟在这等小地方,老皇帝那一行人,实在格格不入。并且,有人直接猜测,会不会是京城的贵人到这乡下找刺激来了……
    事实上,老皇帝的所谓微服私访,只是不过是阵仗小了些,但对于地方,还是惊讶得一片鸡飞狗跳。在距离茶肆以西十余里的地方,两个营的禁军也正在树林边收拾临时搭建的雨棚,由慕容承泰亲自率领,缀于圣驾之后,以作保障。在收到前方变道的消息后,也紧跟着下令起行。
    微服私访,本质上,还是一大堆人,陪着老皇帝随心尽兴,只不过不那么地张扬罢了。
    罗山县在地理上是层次分明的,紧挨着大别山脉,南边是一片山地,向北延伸开一块丘陵,丘陵与北部平原间还夹着一条垄冈,海拔不高,断断续续,但绵延大几十里。
    老皇帝造访的,也正是这片垄冈区域,总不能真往山区里扎吧……
    沿着狭窄的小道赶路,越往深处,越是狭窄拥挤,曲折难行,所幸起伏不算大。垄冈之上,由高往低,还铺着一块块梯田,越往下,数量越多。
    时值夏日,麦子已然黄了,因为雨水的缘故,颜色看起来暗淡了些,但望着那片片只带成熟收割的麦田,老皇帝的心情也跟着好转几分,金灿灿的麦田,总是能给人带来愉悦感。
    沿着垄冈行数里地,靠近一道冈,冈上明显是一座村落聚居,从冈下都能观察到人烟气息。不加犹豫,老皇帝带着人就上冈,准备进村。
    村子名叫九村,据说村中村民有九姓,当然,实际有十姓,多出来的那一姓,便是村中最大地主石家,还兼任着里正……
    一个让老皇帝没想到的,刚到由碎石累成牌坊的村口,便被拦下来了,一名年轻人,领着几个麻衣粗汉拦住。
    由王钦若进行交涉,说主人郊游打猎,天色已晚,不便返回,打算进村借宿,希望行个方便。可惜,王钦若却小瞧了这山野小民的聪明,下了半天的雨水,打什么猎?以九村不接待外人喂由,坚决拒绝。
    几番交涉,对方口条很严,态度就是不松,就连王钦若使钱,都没用,顽固得让王钦若都忍不住暗骂,罗山县下,怎会有如此刁民?
    皇帝想进村,还能被拦住,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李继和带人往上一逼,眼见他们势众,也明显不好惹,放了句狠话就躲回村里去了。
    然后众人方护送着老皇帝,往村里去,冈上很平,容纳的村户还真不少,放眼望去,都能见到几十户。等进村了,让老皇帝一行感到尴尬的事发生了,没有一家愿意接待,过分的,连个回声都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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