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琮因为要做个医院义诊的专题,约了名医邓安吃晚饭,拉颜子真凑桌脚。自那日青乡回来之后,颜子真和邓安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见到,不过他们俩本来也是很少见面,颜子真只在心里有些微的不适,想想也便罢了。
    走到一半颜子真接到邓跃电话,说晚上回家,不禁露出笑容。
    莫琮问颜子真:“听说邓跃6月跟你求了婚?”这一个月两人都忙,没怎么联系,颜子真心情也一直不好,也就这几天才跟莫琮讲,反正大家都知道他们是一定会结婚的。因为在一起时间已经太久,结婚好像就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但是当时……当时,她当然觉得快乐。
    是,颜子真再怎样也不能否认,在感情这条路上,自己是多么幸福的一个人。在自己的周围,她再也没见到比自己更幸运更幸福的人了。
    莫琮又问:“你理所当然地答应了吧?”
    颜子真点点头,她微微地笑,有过犹豫么?没有。只是错愕之后浮起一阵心酸,然后便是充盈的幸福。这半个多月来,她独自反复思量,已经觉得不堪负荷,每夜做梦,总似乎见到妈妈满身的血,却看不清妈妈的表情,自己只会无能地哭泣:妈妈,妈妈,对不起。然而朦胧间妈妈看向她的眼睛,却总是温暖的。
    她益发憎恨自己。也不是不想找人诉苦,但是,那是妈妈的事,是妈妈的屈辱,她有什么资格说给任何人听?妈妈选择了坚强快乐地生活下去,选择了百般呵护着她长大,给她最完整的爱,她反而找人倾诉自己对身世的困惑和憎厌?那样她只能更加地看不起自己。不,她要看护好那另一半的血,不让它露出丑恶的面目。
    那一晚她回到家,看着父母,有一点生涩。后来在厨房门口看到妈妈低头炒菜,她很想走进去,想抱住妈妈的后背,想说些什么。可是多年来她一直和妈妈轻松愉快地斗智斗勇,她的妈妈一直训练她独立幽默,不是没有那样温暖的拥抱,可是现在,突然一个拥抱,那么她怕妈妈会惊异,怕自己会哭出来。
    妈妈,对不起,我不知道生活曾经给过你这样的痛苦,我不知道外婆……
    颜子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大的掩饰能力,可是也许她习惯了家里的温暖,融入进去,不过是回到从前,也不是怎么难吧。妈妈一如既往地调侃自己,她也一如既往的无可奈何,爸爸照样宠爱自己,在一开始的犹豫之后,颜子真发现自己像从前一样接受宠爱也不是难事。这一切只能让她更加敬爱自己的爸爸妈妈。
    只是心里到底有了些悲伤。
    当她百感交集地抬起头的时候,就见卓嘉自从厨房端菜出来打量着她:“脸色这么白?也瘦了。”
    颜子真只好笑:“我减肥呢。”
    卓嘉自和颜海生闻言不禁相视愕然:“怎么你终于决定走美女作家的路线?”
    颜子真无奈,装作悻悻:“妈妈你女儿本来就是美女好不好。”
    她很快学会抽离不良情绪,也很快习惯了这样的抽离,她咬着牙,振作着集中精神,是,她有那丑恶的人一半的血,但是,她一样有妈妈的血,她有爸爸二十多年的全心爱护和教导,她是妈妈的女儿,她是爸爸的女儿,他们给予她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还有,一个月之前,在什么也没发生的时候,邓跃在星光下说:你愿意嫁给我吗?她伸出手时候的喜极而泣。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觉得自己就像会一下子醒过来似的,完完整整地跳回了躯壳里。
    不要紧,她有妈妈,有爸爸,还有邓跃。
    她独自一个人,慢慢地消化着这一切,借助着一切身边的力量,渐渐地恢复如初。邓安那句话一直响在耳侧:“那更不是你的错。我不觉得你从此就有什么不一样了。”是的,自己还是自己。她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
    莫琮打量她神情:“这么纯情健康的一对,终于圆满了。嗯,给我的人生添一抹亮色,让我有理由相信,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美好爱情的。”
    颜子真不禁莞尔:“什么叫这么纯情健康的一对?你这人。平白损害我爱情作家的金字招牌。”
    莫琮不屑:“嘿,你还真认为你就该历尽沧桑、看透风尘?要这样,还不如……”她狡黠道:“虽然呢,你家邓跃一向温良优秀对你一往情深,不过好像你们都是初恋,这个,你要多注意点哦。”
    颜子真的反应很快,笑:“你的意思是,婚前色彩太少的人,婚后比较容易受诱惑吧?那我也是啊。哎,那不如嫁他大哥,那个花花公子,他可是历尽颜色,看尽风帆,经验丰富,婚后想来一定能克尽夫责,从一而终了……”
    说着,忍不住笑。莫琮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就算对你夫婿纯良心满意足,也用不着这么说你未来大伯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邓安从门口走进来。
    颜子真微微一呆,莫琮却用手遮了遮前额,笑:“好帅的大伯子。”
    邓安也笑:“劳美女们久候。”趁莫琮不备仔细看了颜子真一眼。却见颜子真对他扬眉一笑。他微微一怔,却忍不住扬了扬嘴角,笑道:“弟妹,早上好。”补一句:“笑得太谄媚。”
    莫琮噗一声笑,颜子真一下子回到从前对着邓安的气急败坏中,瞪着他。
    邓安却不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对莫琮说:“大记者,资料全在这里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莫琮一谈到工作便兴奋:“当然有当然有。”
    颜子真恨恨地说:“你们吃了饭再去蜜斟好不好?”
    莫琮给她一个大白眼:“你这个千金大小姐,不识民间疾苦。本小姐找个专题赚碗饭吃很艰苦的。”
    她那一个白眼不分男女总是白得千娇百媚,邓安哈哈大笑,莫琮老实不客气加补一句:“我对花花公子免疫,你别对我笑得这么风骚。”
    这下子三个人都大笑。
    饭后莫琮赶着回去做稿子,颜子真准备慢慢散步回家,走了几步,却发现邓安走在她身边。不禁问:“你没开车?”
    邓安笑:“车子借给同事了。”
    夜风很清爽,刚下过雨的地上有一层薄薄的水,几片落叶沾在水里,颜子真一脚一脚地挑着,邓安忽然认真地说:“颜子真,恭喜你。”
    颜子真转过脸,笑:“谢谢。”
    邓安看着前方,微微一笑:“邓跃从小到大都是很乖很好很优秀的男孩,你们会很幸福。”
    颜子真点点头:“我知道。”
    邓安侧头看了她一眼。
    他以为颜子真会很难过那一关,他的印象中,颜子真是个一帆风顺的天之娇女,天真得来有点让人不耐烦。那天颜子真在他的车上,那样愤怒悲痛之外有着强烈的厌弃和自嘲。他清楚那个表情,他看过那样的表情,不止一次,当时他不知道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或者是故意不肯知道,可是现在他完全明白。
    可是颜子真……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颜子真忽然说:“其实,那一阵子,我很痛恨自己。我觉得我是一个耻辱的存在。”她低下头:“可是我看到妈妈,看到爸爸,我就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瑰宝。”
    她抬起头望着前方,澄清的双眸里流露一丝忧伤:“我很矛盾,一会儿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呢,我有什么错呢?一会儿又想我竟然有那样恶劣的血统,总有一天会发作的吧会丑恶不堪的吧。有时候想多了就会觉得生活一点意义也没有。”
    邓安说:“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颜子真有些诧异。
    他叹了口气:“其实那天早上在你家楼下,你和她对话时我应该阻止你。可是我当时只觉得有趣,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那样严肃,给人一种很孩子气的感觉。很……有意思。”说出这句话时他几乎狼狈了。当时他只是觉得好奇和有趣,所以他无所谓地旁观着,玩世不恭地懒得理会,他甚至有看笑话的意思……,太过恶劣。虽然他并不知道事态会有这么严重。
    颜子真却笑了:“你一向看不起我,喜欢取笑我。”
    邓安无言。原来她不笨。
    她看着他,还是忍不住加补了一句:“我不生气,因为我也挺看不起你的。”
    邓安笑笑。
    她却低下头,近乎自言自语:“可是我只要想到邓跃对我说,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心就会一下子平静下来,我觉得很幸福。”
    她微笑:“我虽然一直知道没有人可以幸福得理所当然,但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是如此幸运,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地珍惜好好地继续幸福下去。
    ☆、第54章 七
    邓跃送卫音希返校,车滑出车道时,邓跃习惯性点开cd机,却不知为何cd竟卡住,邓跃笑了一下:“满车碟片,颜子真就只爱这一张,看来终于听到寿终正寢。卫音希,你打开你前面的杂物箱换一张。”
    卫音希遵嘱打开,果然有个cd包,拿出来,顺势却带出一本书来,却是一本再眼熟不过的、温公子的漫画书。她下意识翻开,扉页上有个大大的签名:致卫音希小姐,希望你喜欢我的签名。温公子。
    卫音希惊讶地抬头看着邓跃,这本名叫“那些,这些”的漫画是温公子所有漫画书中她最喜欢的,幽默而且温暖,带着些微调侃。她不在意别人的签名什么的,但看签名的日子,是她第一次见温公子。她记得那时候除了颜姐姐,和其他人都不熟,而颜姐姐,鼓励地说:和我去见温公子去,我要让他收你为徒。
    邓跃一眼瞥到,一边打方向盘,一边不经意地笑了笑:“那时候看你这么喜欢温公子,又挺害羞的,觉得你可能会不好意思要签名书。谁知道你后来却很不屑要,弄得我不好意思给你了,就一直放在这。”
    卫音希只觉得心里一暖,喃喃地解释:“不是的,我不是不屑要,我是……”
    邓跃见她涨红了脸解释,笑:“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喜欢偶像有不同方式。”
    卫音希低头,翻着书,轻声说:“谢谢你。”
    邓跃微笑。
    卫音希随手挑了一张cd,换下卡住的那张,悠扬的音乐声中,在温公子那里的情绪慢慢平复,一路无言直到校门口,卫音希说:“邓老师,你停这里吧,我自己走进去就是。”
    邓跃想了一下,停下车子。卫音希因为是直接从车站坐邓跃的车去见的温公子,装着行李的背包还在车上,便打开后车门取背包,然后冲邓跃招了招手,背上包往校内走。
    邓跃跟着下车,叫住卫音希,把她忘在前座的漫画书递给她,笑了笑,道:“快回去吧。卫音希,暑假快乐!”
    卫音希点点头,犹疑了一下,低声说:“邓老师,你跟颜姐姐说,叫她别难过了。”
    邓跃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头温和地说:“你管好自己,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奶奶也会希望你快点开心起来。你这个样子,叫你奶奶怎么放心呢?你爸妈也会担心,是不是?而且,”他顿了一顿,说,“我们大家都很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卫音希,快乐起来,就算暂时不能,也别再责怪自己了。”
    卫音希怔怔地看着他,他知道自己在责怪自己么?过半晌,才极低地说:“我知道。我只是,想念奶奶。我很想念奶奶。”
    声音那样细而脆弱,如崩溃一般的信赖是听到有人这样温和的安慰下才露出来。倔强地咬着牙不愿意说,周围的人明白却都沉默着关怀,只是有时候,当事人多么想多么愿意听到有人用温和的声音说出他的安慰。切切实实的。
    那是一个出口,而每个人都需要出口。沉默,有时不是金,不是银。
    卫音希一直是个沉默的孩子,可是巨大的悲痛自责和无望的思念,让她渴望有人真真切切地用语言劝慰她:别伤心,别难过,别自责,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
    十一点钟的仲夏夜,风拂浓荫,带着一些些的热气,圆月如银盘挂在当空,因已放了假,通往校门的长长通道上只得几个学生零散笑闹着走过。只有校门口的灯仍然明亮。
    可是在邓跃的心里,听着那样细弱的声音,猝不及防间,忽然如狂潮纷涌,从来没有过的涌动和酸楚汹涌地冲上心头,冲得太高太快,硬生生哽住了喉头,一刹那间悲喜难分,心潮起伏,竟至手足僵滞。
    他看着卫音希转身进去校门,他靠在车头,呆呆地望着她走远。忽然间心一节节地灰下来,凉下来,空下来,像死了一般。像荒漠一般。
    那是欢喜到了尽头的悲凉。
    他知道,再也骗不过自己了。再也。
    初见时洁白青涩的笑,说“我从来没想象过他是怎么样的人”的自然淡漠,五月舞台上如秋月临空刀光如雪的容颜,凝神质问自己为什么放弃的天真清澈……有些原本是不记得的,却原来在不经意间全记在心底,一页页翻出来,触目惊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是动心之初,然而执着的欺骗已然成废。
    颜子真是后来去学校给卓谦送东西出来时看到邓跃的。假期还剩下一半,卓谦约了同学去青海驴游,为着方便出发都提前一天住在学校里,却又忘了一些装备,拜托颜子真半夜送来,颜子真当然乐意为小表弟效劳。
    她先看到邓跃的车迎面停下来,便歉意地对已经拦下的出租车挥了挥手,打算搭邓跃的车回家,甫一抬头却看到卫音希从车上下来,校门口停着几辆车,她为了给出租车让道刚好站到了一辆车后面,见到卫音希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转而犹豫要不要过去跟她打招呼,又想可能她心情还未平复,还没决定好,却猛然看到了邓跃的表情和眼神。
    邓跃看着卫音希说话的表情和眼神,看着卫音希背影的表情和眼神。
    惆怅,欢喜,悲凉,爱慕,执着。他看了那么久,那么久,卫音希已经走得看不见了,他仍然怔怔地看着,似乎要看到天荒地老,也不肯回头。
    她站在他的对面不远处,可是他竟一直没有看到她。
    车头边,雪亮路灯下,清晰得让颜子真回避不了。
    颜子真呆住。
    过了许久,邓跃上了车,她看到他把头慢慢埋在方向盘上,再过了许久,车子启动,开走。
    颜子真木立在那里,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只觉整个人似飘移了地面,眼前一切浑沌不清,她想这是个噩梦,恶俗的噩梦,可是又想恐怕不是,又奇怪怎么好像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只是空茫茫的没个着落处。她想这可真奇怪,这可真奇怪。
    她站了很久,久到她不知道有多久,一点也没觉得累,因为也想不起来有什么事要做,于是想,好累,回家吧。
    她也没有忘掉回家的路,便慢慢地往回家的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两条腿累得像灌了铅,最后终于到了家,迷迷瞪瞪地上了楼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颜子真睡了很长很长时间。
    她自小是个爱睡觉的孩子,每天早起上学都要赖到晚无可晚才飞速起身,然后踩着铃声冲进教室。她高中时的班主任在忍了一年之后终于惊叹:“颜子真同学,我一直等着看你迟到,你还真够争气呵,连续一年每天踩着铃声进教室啊!”
    她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讪讪地笑,却始终没有改掉。
    高考结束后她足足睡了三天,把头脸睡得跟个猪头似的,同学来叫了很多回,才憨憨地醒了,好脾气地听他们指责她错过那么多场好戏。
    她一直没有改掉爱睡觉的习惯,碰到床,就像遇到最缠绵的恋人,抱住枕头心满意足不肯离开。
    这一次,颜子真足足睡了四天。隐隐约约中,她也知道家里有人进出,她也不理,只是埋头苦睡,不肯抬头,睡睡睡,似乎要睡到天荒地老,再不醒来。
    第六天,颜子真起床,在床上坐了半天,想很久,转头在床头柜看到纸条,是邓跃留的,说找过她,见她在睡就没吵她,然后说因为离开电视台一个月,很多事堆积着要在开学前处理好,忙到脚朝天,最后说,睡好了记得给他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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