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两人有近一年不曾见面。
    去年离开青州的时候,谢蓁才刚满十四,高洵还是爽朗的少年,如今再见,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高洵比去年黑了不少,大抵是在军营里晒的,皮肤是健康的深麦色,身高也比去年高了,昂藏七尺,英武不凡。谢蓁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若不是他看她的眼神太熟悉,她还以为是哪个路过的官家子弟。
    仲尚和高洵走到跟前,仲尚叫了一声四姐,然后看向谢蓁,不必人介绍便能猜出她的身份,“这位想必就是六皇子妃了。”
    他们来之前听下人说落水的是谢家六姑娘,此时寸步不离的守在跟前,又跟谢荨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只能是她的姐姐谢蓁了。思及此,他不着痕迹地拍了拍高洵的肩膀,态度自然地介绍:“这是高洵,父亲是青州录事参军,与我编入同一支军营,目下担任千总一职。”
    仲柔是第一次见到高洵,朝他点了点头,“我弟弟在军中劳烦你照顾了。”
    仲尚闻言,哭笑不得。
    仲柔不过比他大了一岁,却处处端着长者的架子,对他管东管西,甚至瞧不起他的能力。以前他带那些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儿回家,她从来看都不看一眼,如今他改邪归正,结交的都是正人君子,她这才对他勉强改观,只是每逢遇到他带人回家,都要感谢对方一两句。似乎他能有今天的悔悟,全是对方的成就。
    仲尚早已习惯她的举动,倒也没有阻止,只是笑了一下,抱着作壁上观的态度。
    高洵收回神智,摇摇头道:“仲姑娘言重,平日都是向崇照顾我居多,不敢在仲姑娘面前邀功。”
    语毕,眼神不由自主地转向一边的谢蓁。
    谢蓁已经认出他了,双眸含笑,如同久别重逢的旧友,“你何时到京城来的?怎么没同我说一声?”
    居然先怪起他来了。
    高洵无可奈何地弯起唇瓣,语气坦荡,却不无责备之意,“你不声不响地来了京城,要我如何同你说?”
    谢蓁自知有错,惭愧地笑了笑,“当时家里走得匆忙,本想跟你说的,但是你又在军中,于是只能作罢了。”她没想到会在京城重逢,既惊又喜,“你自己来的么?伯父伯母没有陪同?”
    他颔首,“我自己来的,才到京城不久。”
    两人对话十分熟稔,却又恪守于礼,没有任何出格的动作。
    仲尚的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遍,不得不心疼起高洵来。他对人家一腔深情,但是人家却一点也不知情,又或者知情了,却没法给予回应。
    单相思罢了。
    仲柔目露疑惑,“你们认识?”
    谢蓁点点头,向她解释,“我们在青州就认识,小时候家里常来往,高洵就像哥哥一样照顾我们。”
    仲柔了然。
    那边高洵听到她说自己像哥哥,只觉得一股苦涩从心底涌上来,说不出的滋味,比吞了黄连还苦,偏偏又不能反驳,这滋味只能自己品尝,再苦也只能往下咽回去。
    以前她是未出阁的小姑娘,是他一个人静心呵护的花朵,他或许还能心无旁骛地追求她照顾她。如今她嫁了人,成了别人帐中的小娇妻,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同她走得太近,免得影响她的名声。
    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益发悲苦。
    他不能说,只能强压下这些情绪,转开话题,“我们来时路上听说阿荨落水,目下情况如何?还好么?”
    提起这个,谢蓁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眉心拧起,慢慢摇了两下头,“不太好,刚刚发起热来,才喂她喝完一碗药,现在又睡着了。”
    谢荨这一回烧得不轻,深秋的湖水那么冷,根本不是她能承受的,刚被仲柔救上来那阵她一个劲儿地打哆嗦,现在盖了厚厚几层被褥才勉强缓和过来。方才谢蓁出来的时候,她脸颊烧得像苹果,神智不大清楚,偶尔说一两句胡话。大夫说如果第二天早上烧还是不退,便有可能引发炎症,要好好重视了。
    高洵见不得她难过,想上前摸摸她的头安慰她,但是一想现在身份不必以往,他这么做就有点出格了,忍了忍,刚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湖边很滑么?好端端的怎会落水,旁边可有人在?”
    谢荨昏迷前说过有人推她,谢蓁打算等她醒了以后再问那人是谁,目前人没找到,她不好多说:“阿荨最是胆小,平常根本不会往危险的地方去……如今忽然出事,也怪我跟阿娘没有看好。”
    说着垂眸,很是自责。
    仲柔听出她话外之意,叫来廊下一个丫鬟道:“你去后院问一问,当时有谁在湖边,离谢姑娘最近。或者谁看到了谢六姑娘落水时的场景?若是问出结果,便来跟我说一声。”
    丫鬟应下,转身去办。
    仲柔方才寻问谢蓁是否知道谢荨落水的原因,便是觉得其中含有蹊跷。因为谢荨落水的地方并不容易出事,石头上也没有青苔,只有一颗柳树挡着,谢荨的丫鬟就在几步之外,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
    谢蓁对她道谢,她却道:“六姑娘在我家中出事,原本就是我们照顾不周,做这些不过分内之事罢了。”
    她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面对这点后宅小事,处理起来很是得心应手。而且骨子里有一种沉稳之气,能让人觉得很放心,似乎什么事都能交给她做,她总会有办法解决。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后,谢蓁不放心谢荨一个人在屋里,便跟几人说一声:“我去照顾阿荨。”
    她踅身回屋,看向高洵,“我大哥在前面,你可以去找他说说话。”
    高洵颔首,脚下却没有一动。
    *
    屋里,谢荨的情况仍旧没有好转。
    她嘴里说着胡话,一会儿叫救命,一会儿又呜呜咽咽地哭,谢蓁看得心疼,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没事了,阿荨没事的。”
    不多时,她安静下来。
    冷氏去前院还没回来,谢蓁便在屋里陪了她一小会。
    不多时冷氏跟谢立青一并从前面赶来,后面还有谢荣,几人神色都有些凝重。谢立青听冷氏说完经过,目下情绪已经冷静下来,跟将军府的人支会过后,便让嬷嬷抱着谢荨往外走,立即回家中。
    他们前脚刚来,严裕也从前面过来了。
    彼时谢蓁正站在廊下,婆子刚把谢荨背在背上,她在后面扶着,对面是仲尚和高洵等人。高洵从小就跟他们家关系好,方才见到冷氏和谢立青顾不得答话,这会见谢立青脸色不好,便上来宽慰了他两句。
    谢蓁回头,谢立青正好在问他怎么来了京城,他如实回答,一抬头,正好对上谢蓁的注视,回以一笑。
    谢蓁抿唇,勉强弯了弯嘴角。
    严裕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眉毛拧成一个疙瘩:“怎么回事?”
    边说边不着痕迹地隔开两人,把谢蓁护在另一边,不让他们接触。
    谢蓁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包括仲柔下水救了谢荨,“多亏了仲四姑娘……”她手心冰凉,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后怕。
    不必明说,严裕听出了其中蹊跷,直觉其中不会这么简单,应当是有人故意加害谢荨才对。
    他问谢蓁:“让人去查过了么?”
    谢蓁嗯一声,“仲姑娘让人去查了,还不知道结果。”
    后院的女眷尚未散去,真要查起来应该不难……若不是谢荨昏迷着,现在就能问出来是谁行凶。
    谢荨趴在老嬷嬷肩上总是不老实,大概是受了凉的缘故,一个劲儿地打哆嗦,偏偏嘴里还咕咕哝哝地说:“我想喝红枣香米汤……”
    这一声不大,谢蓁跟冷氏都没听清她说什么。
    唯有几步之外的仲尚听清了。
    仲尚和仲柔走在前面,负责送客,听到这句话不免好笑。
    ……说她是小馋猫,没想到还真馋,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记吃。
    他刚这么想,停顿了下,正好嬷嬷背着谢荨从他面前路过,小姑娘忽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眼神很迷茫。她看到他,他本以为她就是个普通的娇气的小姑娘,没想到她居然无声地掉下一滴泪,她不想让冷氏和谢蓁看到,就转头面向他,在嬷嬷背上蹭了蹭。小脸烧得通红,一定很不好受,但是她从头到尾除了说一句想喝香米汤外,再也没说别的话。
    仲尚忽然有些佩服她。
    她哭过以后的长睫毛湿漉漉的,掀起又放下,期间大概看了他一眼,但是根本没过脑子,转眼就把他忘了。
    *
    一行人来到将军府门口,嬷嬷先把谢荨放进马车里。
    谢蓁不放心,想跟着一块回家。
    那边高洵把谢立青送到马车旁边,谢立青对他印象不错,再加上他只身一人来京城,身为长辈自然要多关照他一点,便邀请他到家中,“阿荨今日出了意外,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上几句话,你同我一块回去,等阿荨病好之后我再好好招待你。”
    仲将军过寿,军中准许他们出来三日。高洵想了想,应下,“那就叨扰伯父了。”
    谢蓁跟严裕商量了下,跟他说自己就回去一天,等谢荨病好了再回六皇子府。严裕答应了,忽然不知为何改变主意,翻身上马,把谢蓁也抱上去:“我跟你一起回去。”
    ☆、真相
    到底还是不放心,自从高洵出现后,严裕就一直处于戒备状态。
    他清楚记得高洵小时候有多喜欢谢蓁,后来他离开,这几年都是高洵陪着她,他不知道他们的感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也不想知道。
    他把谢蓁抱到马上,一抬手替她戴上帷帽,慢悠悠地跟在国公府的马车后面,不快不慢地前行。
    谢蓁不知道他此举何意,只觉得自己坐在马背上很不舒服,她很少骑马,以前哥哥带她学过几次,每次都磨得她两条腿生疼,后来就再也没骑过。她紧紧地抓住严裕的手臂,下意识看向国公府的马车:“我想坐马车……”
    严裕把她圈在怀里,两手握着缰绳,不高兴地问:“跟我一起骑马不好么?”
    她瘪瘪嘴,不舒服地换了换姿势,“我想照顾阿荨。”
    他说:“有岳母和丫鬟照顾她。”
    前面谢立青和谢荣分别骑马走在马车两侧,高洵走在谢立青旁边,两人偶尔说上一两句。不知怎么,高洵忽然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没有多停留,只轻轻一笑,便转过头去。
    严裕不由自主地把谢蓁搂得更紧一些,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睛看着前方,心思却早已飘远,“高洵跟你说了什么?”
    路上有风,不断地吹起谢蓁脸前的透纱,她一边要稳住自己的身体,一边要防止轻纱被吹起来,根本没留意他话里的醋味儿,“没说什么……就问他什么时候来京城的……他当初跟我说要去从军,我还当他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如今竟做得有模有样了。”
    严裕轻轻哼一声,目光落在前方的人身上,“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谢蓁来不及捂住轻纱,一阵风来,吹得她露出个尖尖滑滑的下巴,她忙用手捂住,娇声道:“你别问了……我帽子快掉了。”
    严裕低头一看,她两只手扶着帷帽,就没法稳住身体,正绷得紧紧的坐在他身前,生怕随时都会掉下去。他帮她扶正帷帽,侧身替她挡住大部分风,继续纠缠刚才那个话题,“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这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若是不问清楚,恐怕会越扎越深,到最后拔都拔不出来。
    谢蓁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我忘了。”
    都是些琐碎的话题,要么是问谢荨的情况,要么是问她最近如何……说起来,高洵好像没提过她嫁人的话题,他不知道她嫁人了么?若是知道她嫁给严裕,应该会惊讶才对吧?怎么两人刚才见面,就跟不认识对方一样。
    谢蓁想不通,于是扯着严裕的袖子仰头问:“高洵认出你了么?”
    严裕正在气她那句“我忘了”,听到此言嗯一声,不禁想,他跟小时候没什么变化,也就她会没心没肺地忘了他,旁人看到他,哪个不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本想问他们为何不搭理对方,忽然想起一件事,抿唇一笑,笑声从帷帽底下传出来,娇软又动听,“我知道高洵为何不理你了。”
    他垂眸,带着点傲慢:“为何?”
    谢蓁的声音被风吹散,柔声细语伴随着清风灌进他的耳朵里,“你刚刚搬走时,高洵很生气,曾经跟我说日后再见到你,必定要揍你一顿才解气。”
    严裕噤声,唯有这点永远无法反驳。
    谢蓁故意问:“他揍你了吗?”
    严裕脸一黑,“他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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