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不是有很多话么,怎么这会儿都不吭声了?”元徽帝重新坐回龙椅上,气喘吁吁地问。
    他年事已高,又常年劳累,身体早已大不如前。平日看不出来,一旦动怒就喘不过气来。
    老公公一脸担心地给他顺气,口里不住地劝道:“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严裕知道今天来得不是时候,语气平坦,不惊不惧:“回父皇,既然您已立了二哥为储君,我便一心一意拥护二哥,不敢有任何二心。”
    严韫跪在一旁,迟疑许久:“儿臣也不敢有二心。”
    元徽帝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现在说得好听,指不定背后又要做什么小动作!”
    两人不语。
    元徽帝如今看见他们就心烦,挥挥手让他们下去:“这两个月你们都在自己府里待着,哪儿都不准去,谁若不从,朕便剥夺他的王爷封号,让他尝一尝当平民百姓的滋味!”
    严裕和严韫齐声应是,从宣室殿退出来。
    *
    骑马并肩走在出宫的小路上,严裕和严韫谁都没先开口。
    严裕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看到信上内容后大吃一惊,抱着怀疑的态度让吴泽和吴滨私底下调查,没想到这一查还真查出点名堂来。严韫数次与西夷大将来往,想会的地点正是在城中一品楼,严裕让吴泽花重金收买酒楼的伙计,那伙计便把知道的全说了出来。
    本以为趁着最近的风头把这封信呈递给元徽帝,能一举扳倒平王,却没想到他晚了一步,让平王先一步贼喊捉贼。如今元徽帝非但两个都不相信,还把他们禁足两个月,真是失策……
    严裕正想着,掉在后面的严韫忽然加快速度挡在他前面,鹰目直勾勾看着他,耐人询问,“行刺本王的刺客真不是六弟的人?”
    严裕从他身边绕过,虽然平时不声不响,但是关键时候说话却能把人噎死,“大哥值得我这么鲁莽么?”
    严韫没有生气,一反常态地哈哈大笑,“本王只是觉得稀罕,没想到六弟竟如此能忍。换做是我,杀父杀母之仇,无论如何也要报的吧?”
    严裕握紧缰绳,下颔紧绷。
    他恍若未觉,继续刺激他:“又或许六弟从没把他们当成父母,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怎么说也养育了你七八年……”
    严裕眼瞳充血,咬得一口牙都要断掉。
    缰绳死死地嵌进他手里,他手背青筋泛起,最终闭上眼睛,许久以后剧烈起伏的胸膛才平静下来。他语气冰冷:“大哥终于承认是你所为?”
    严韫跟在她身后,笑容极其放肆,“就算本王承认又如何?你有任何证据么,你为了两个毫无血缘的人,还能手刃亲兄不成?”
    当年元徽帝下旨一定要把流落民间的六皇子找回来,六皇子是当时最受宠过的惠妃所出,彼时仍未立太子,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剑拔弩张,大皇子自然不希望再多一个人争皇位,是以得到消息后,便连夜派出侍卫,要在宫外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严裕的性命。
    只不过他没想到,严裕的那对养父母如此执着,即便自己只剩一口气了,也要拼死护住严裕的安全。
    侍卫最终杀了他们两个。
    正准备解决严裕的时候,恰好元徽帝和二皇子的人马来了,他才幸免于难。
    可惜宋氏和李息清已经断了气。
    严裕背脊挺得笔直,父母临终前那一幕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却已经不是当初被恨意冲昏头脑的少年。
    彼时他刚入宫,得知是大皇子的人杀了他的父母后,一次次企图为父母报仇,却一次次差点丧命于大皇子手中。若不是太子严韬护着他,或许他根本活不过今日。
    如今他羽翼渐丰,慢慢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等等,再等等。
    他告诉自己,迟早有一日要为父母报仇,取下严韫的项上人头。
    这一等便是八年,很快就等到了头。
    他走在前面不卑不亢道:“大哥是前皇后所生,我是惠妃所生,你我算不上亲生。”
    到了这地步,撕破脸也没什么,继续维持假惺惺的兄弟情反而显得恶心。
    严韫看着他渐渐远去,唇边笑意慢慢隐去,最终换上一张阴沉沉的脸,盯着他的背影。
    *
    严裕还没回到安王府,外面便下起雨来。
    今年夏天雨水格外充沛,三天两头便有一场大雨,每次都是下不多久便停了。起初谢蓁做在屋里没有在意,可是一个时辰后,雨仍旧不见停,而且外面的天色越来越阴,严裕入宫两三个时辰还是没有回来。
    她不禁担心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让双鱼去门口看看有没有严裕的马。
    双鱼去而复返,摇摇头道:“看不见安王爷。”
    谢蓁问她什么时辰,她说:“申时一刻。”
    虽然不算晚,但因为下雨的缘故,显得与傍晚无异。
    雨点砸在廊庑上,发出咚咚声响,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谢蓁担心严裕在路上出事,便让府里下人去外面寻找。下人沿着安王府到宫门这条路找了一遍,始终找不到严裕的身影。
    谢蓁越来越忧虑,他怎么还不回来?究竟去哪了?
    她在屋里坐不住,索性自己撑伞去外面寻找,双鱼和双雁劝了又劝,最终劝不住她,只好一个替她撑伞,一个搀扶着她往门口走去。从瞻月院到门口这一段路,路上汇聚不少积水,打湿了她的鞋袜。
    她往前走一段路,忽然看到前方有人骑马而来,她几乎一眼就看出是谁,欢喜地叫道:“小玉哥哥!”
    严裕的衣衫被雨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胸膛,他勒马在她面前停下,翻身下马,“你怎么出来了?”
    她把伞举到他头顶,“你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我担心你出事……”
    她粉白酥颊滴上几滴雨水,鬓发贴在颊畔,一双妙目仿佛被雨水涤过,又清又亮。此刻她唇边含着笑意,乖巧地举着伞替他遮风挡雨,小手钻进他的袖子里牵住他的手,“你怎么不说话?我们快回去吧。”
    话音刚落,便被严裕扯进怀抱里。
    她一愣,转头看他:“小玉哥哥怎么了?”
    严裕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很想抱她,想把她小小的身体纳进怀里,填补他的空缺。
    他说:“让我抱一会儿……”
    谢蓁唔一声,有点为难:“可是外面在下雨……”
    他坚持:“就一会。”
    “……那好吧。”
    谢蓁一手举着伞,一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服,没一会就开始抱怨:“小玉哥哥我的手酸了……”
    总是这么爱撒娇。
    严裕偏过头,在她脸上轻轻咬一口,最终松开她,接过她手里的伞跟她一起走回安王府。
    *
    两人的衣服都湿了,尤其严裕更加厉害,浑身都湿透了。
    双鱼双雁从屋里找出衣裳,本欲服侍他们两人换上,可是严裕却说不用,拉着谢蓁走进内室,没多久便换好衣服重新走出来。
    谢蓁重新换了一身衣裳,上面是白绫通袖衫儿,下面是一条娇绿缎裙,衬得她像春天抽出的笋芽,又嫩又娇。她拆散发髻,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从丫鬟手里接过帕子为严裕擦拭手脸,“你刚才去哪了?”
    外面大雨还在不停地下,伴随着斜斜轻风,把雨点吹入廊下。雨水落在廊下湿了又干,留下斑斑驳驳的痕迹。
    严裕坐在八仙椅上,眼睑微垂,沉默片刻才道:“我去了城外青要山上一趟。”
    青要山是埋葬李氏夫妻的地方。
    谢蓁动作微顿,仔细端详他的脸色,“你怎么想起来要去那里?外面下那么大的雨,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不出声。
    谢蓁在一旁的铜盂里洗了一遍巾子,继续擦他的双手,“你下回若是想去,可以让我陪你。”
    他看着她,低嗯一声。
    谢蓁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但也没逼问他什么。等他自己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说了。只是没想到他夜里居然发起热来,浑身烫得像火球,偏偏他手脚都缠着谢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让她连动都不能动,只能唤丫鬟去请大夫。
    大夫看过以后,说是着凉才导致风寒,吃一副药,发发汗就没事了。
    谢蓁喂他吃过药后,又拿了两条被子焐在他身上,她今晚本想到偏室睡觉,没想到他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让她走。
    谢蓁没办法,只要踢掉绣鞋上床陪他一块睡。
    可是他身上太烫,而且大夏天的,尽管下过一场雨,盖两条被子也热得厉害……没一会谢蓁就出了一脑门汗,反观严裕,睡得倒是很安稳。他双手搂住她的腰,两人之间毫无缝隙,她抗拒地嘤咛:“好热,别动。”
    他睡着了没听见。
    到了第二天早晨,谢蓁是被热醒的。
    她一睁眼,就对上严裕漆黑如墨的双眸。
    他什么时候醒了?
    谢蓁下意识摸他的额头,长松一口气:“总算不烫了。”
    说罢要从被子里钻出来,她非得先洗个澡不行……身上都是汗,也不知道昨晚怎么睡着的。可是刚一动,就被严裕反身压在身下,她呼吸一窒,虽然他是病人,可是也很沉啊!她抗议:“小玉哥哥起来,我让丫鬟给你煎药。”
    他不为所动,反而默不作声地在埋在她颈窝蹭了蹭,声音带着病愈后的沙哑:“羔羔……你陪我一会。”
    谢蓁的小脸贴在枕头上,回头不解地看他:“我不是一直陪着你么?”
    他的手掌放到她的腰上,沿着她光滑的肌肤来回摩挲,“……以后也要陪着我。”
    谢蓁觉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为何要说这个?但是看他一本正经,于是先答应下来,“好好,你先放开我行吗?”
    他更紧地搂住她:“不行。”
    跟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谢蓁既好笑又无奈,慧黠的眼珠子转了转,“那你今天不吃药了?不下床了?你打算以后都这么抱着我?”
    他想了想,“起码以后两个月我可以天天抱你。”
    谢蓁从他的话里品味出怪异,翻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昨天进宫,是不是圣上说了什么?”
    他答得浑不在意:“父皇禁足我和平王两个月。”
    谢蓁一愣,怎么跟平王也有关系?
    她歪着脑袋,“你跟平王一起入宫的?”
    他说不是,便把昨日进宣室殿后的情景跟她说了一遍,她这才恍然大悟,“……你和平王一同入宫,他难免会不相信你们任何一方。”顿了顿,安慰他:“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禁足两个月,就当休假了。”
    她倒是看得很开,严裕被她轻松的语气逗得一笑。
    他贴着她的脸颊,在她耳边道:“不是因为这个。”
    她努努嘴,“那是因为什么?”
    顿了许久,严裕才跟她慢慢讲述这么多年的前因后果,“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普宁寺遇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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