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云慎背上的什么印记一闪而过,只抬头一瞧,何誉关门?的动作便是一顿,但他很快又回?神?,不动声色地把门?关上,接过云慎递来的衣物,随手理了理。
    然后,好似是不经意一般,他又顺嘴问道?:“方才……‘易容’的时候,小澍姑娘说的那个什么‘接触’……”
    “她胡诌的。不过是她太闹腾,我不小心与她撞了一下。”云慎飞快应了,抬头定定地看?了何誉一眼,笑了,“怎么,你连这?都信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既然?她?的?脸早已被云慎修过一道,何况还带着一个从大堂小二处讨来的幂篱,陈澍自问什么也不惧,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出了门去。
    先前她?同何誉说的是要赔云慎几?件衣裳,可这?平潮口实在太繁华,太热闹,不出五步,那街边小吃的香气便钻进了她的鼻中,有肉有饼,甚至还有热腾腾的?羊汤喝。在这冬日暖阳下,格外引人侧目。
    再往前走,又?是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有烧得十足好看的?玻璃小人,也有前朝遗失的宫中禁品。其实别说是她?了,哪怕是客栈里的?何誉云慎,若随她?一起出行,恐怕也是不认得的?。
    毕竟这?些玩物摆件大都是随着一车车商船进入平潮口这?个?永州最大的?港口,有些稀奇玩意,不知在路上碎了多少个?,才有这?么一个?完整的?保留下来。陈澍本是饶有兴致地?逛着,只开口一问那价格,心里又?萌生了退意,转头直奔另一条小吃摊的怀抱了。
    好不容易自己?独自出来?转转,既没有要忙的?事,也没有云慎李畴在耳边唠叨,她?边逛边买,一路买了好些热乎到烫手的?好吃东西,脚不停歇,嘴巴也不停歇。她?又?是修道之?人,入口的?东西不过几?个?呼吸便被灵力消化了,如何吃得饱?于是只管顾着口腹之?欲,如此一连花了好些银子。
    直到那些个?摊主都快认识她?这?个?又?乐得花钱又?胃口大的?小公子,伸手招来?时,她?心中才猛地?警觉过来?,支吾着摆摆手,往那街道分岔口一拐,消失在人群中了。
    再走十步路,就是成衣铺子。此处地?势比那些小摊小贩还要好些,天光洒下来?,照得铺内亮堂堂的?,一屋裁制好的?衣服就这?么乖顺地?挤在那衣杆子之?上,陈澍越瞧,眼睛越亮,看见一件时,不禁“哇”地?低呼出声,又?伸出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瞧瞧手上油渍,只得又?扬声,喊那店家过来?。
    “客官想买这?件?对公子而言可能有些高了,”那店家人还没走过来?,眼神已经把她?打量了一遍,笑着伸手,把她?往铺子里引,“不如瞧瞧这?边的?这?几?——”
    “我就喜欢这?件!”陈澍道,又?顺着那目光随手指了几?件,大手一挥,道,“还有这?些,都包了吧!”
    那店家能开在平潮口这?样闹市的?中心,又?怎不是个?世故的?,见状,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欢喜地?应了一声,再不说些旁的?话,小跑着去柜台后面寻包裹了。甚至,大抵是生怕陈澍嫌麻烦走了,一面找着能把这?些衣物都包起来?的?油纸布,一面攀谈起来?,话锋一转,口中只夸陈澍见识好,出手阔绰,又?说这?衣服一定是她?买来?孝顺长?辈的?,当真是有孝心。
    下山这?么多天,也没真想起过几?回自己?师父的?陈澍顿时心虚了起来?,忙搓搓手,辩道:“倒不是给?长?辈,是给?家里……家里仆人的?。”说到一半,她?才想起云慎给?她?们三人编的?那身世,猛地?把话说顺了。
    这?店家一噎,竟也全盘接受了她?的?说法,睁着眼睛乱夸:“……那小公子可是太有善心了!”
    可不是正巧夸在陈澍最开心的?地?方了,一喜之?下,又?多给?了一些碎银,可把那店家乐坏了,她?临走前回头?,只瞧见这?店家还在低头?理着银子呢。
    等她?再回到客栈,那高挂的?冬日已没了什么暖意,眼见就要往下沉去。何誉云慎二人怎么不知她?定是在路上闲逛花了好些时间,不过是她?满脸高兴,何誉心软,不忍点破。
    而云慎,换上了她?买回来?的?新衣裳,再不合身,也硬把自己?的?身形凑着那衣服的?样式偷偷改了一道,再任由陈澍站在跟前,满意地?指指点点。云慎一边听着她?嚷嚷花了多少钱,也不应声,只是笑,然?后,等陈澍那话匣子终于停歇了,才伸出手来?。
    他轻轻地?抹去了她?嘴角残留的?一点汤渍。
    陈澍蓦地?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羞赧还是讪讪,那因为方才滔滔不绝而泛红的?脸颊也涨得更红了。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何誉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挪开了视线。
    ——
    三人如此这?般修饰了一番,夜间再让陈澍对着他们练习了好阵子如何笑得不那么赤诚,转天,等陈澍早上起来?后,敲门去找何誉时,连他都不大认得出来?了。
    足足盯着陈澍看了半刻,他才猛然?想起昨日的?事,一拍脑袋,又?犹豫了片刻,才敢认她?。
    至此,这?个?云慎的?计划便是敲定了。
    只是有一点不曾料到。
    他们原本还打算再在这?一片街市中住上两三日,好教陈澍把那云慎编出的?身世给?背熟了,遇见人问也能对答如流。怎料他们不过入住一日,次日下楼时,便听见隔壁桌的?人正在聊这?比武招亲的?事。
    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就在他们来?平潮口的?第二日,这?武林盟主便公布了比武招亲的?消息。众人自是热议纷纷,连这?样挤得落不下脚的?小客栈里都能听见谈论此事的?人。
    不过那些个?平头?百姓,连武林盟主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些人,顶多就听说过近日在昉城的?那小波战事,听说过此战有江湖中人参与。就连此事,也是城中最近迁入的?那些流民,或是在昉城中困了半辈子,终于能回乡的?人,带回来?的?消息。
    若要论战事本身,其实与平潮口的?太平盛世根本毫无关系。
    换言之?,这?些人口中的?话,十句里只能拣上个?两三句听听。
    武林盟主要办比武招亲,此事是真的?,除了招亲,胜者还能有一把徐渊从昉城寻回的?宝剑,这?也是真的?。还有那比武招亲在何处办,何时办,大抵也都是真的?,但那些什么武林盟主因为与子女不和要把女儿嫁出去权当不认了,还有什么武林盟主之?女早便与一个?异邦邪/教之?人偷情,这?盟主为了她?好才如此盛大地?办一回比武招亲,这?些就都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了。
    且还是有些卑劣的?流言。
    不管怎样,靠着这?些并不正经的?流言,此事越发流传广了。
    等到那比武招亲的?前一日,要去徐府门前登记时,可不止平潮口中的?青壮年来?凑热闹,甚至还来?了些从永州各处小城夙夜赶来?,只为了当那武林盟主乘龙快婿的?势利人士。
    未免被那武林盟中的?差使认出来?,何、云二人不曾陪着陈澍前去,只有陈澍一个?小个?子,在如此多的?人流中被挤来?挤去,好不紧张。
    她?可不是想着这?些人要同她?抢那“武林盟主女婿”的?头?衔,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的?剑,于是越发觉得危机,当真上了心,咬了牙往前挤。
    也亏得她?身量小,哪怕云慎给?她?在鞋底垫了些东西,也仍是如此灵活的?一个?小个?子,轻易便从众人中挤了进去,冲到那登记处,一拍桌子,道:
    “我也要参与那比武!”
    “慢慢来?,一个?个?来?,别急。”那登记的?人不耐烦地?一挥手,又?似乎察觉了什么,倏地?抬头?,和陈澍的?视线相对。
    陈澍方才还没看清,此刻一瞧他抬起的?脸,也不由地?大惊,脸上险些压制不住那慌张之?色,一句“怎么是你”险些脱口而出。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亲手记下了她?参与论剑大比的?那个?枯槁老头?!
    端看他那神情,显然?也是认出了陈澍。
    虽然?不知这?云慎亲手做出的?伪装是如何被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一眼识破,可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陈澍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几?乎只能等着那老头?道出她?的?身份,却见这?漫长?的?一瞬过去,那人仿若不察地?低下头?,又?转去问旁人:“你先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未曾婚配吧?”
    也就是这?一瞬过去了,陈澍呆立在桌前,被身后不知是哪个?大汉挤着,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方才那一刻好似是真切地?发生了,又?好似只是她?的?错觉。直到耳边好几?声应答掠过去,连她?身后的?那个?大汉都挤到前面来?,这?个?老头?似乎才又?发觉了她?,开口,仍是不耐烦地?问:“怎么回事,你到底要不要比?”
    “……比!”陈澍急忙道,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瞧那老头?面上神情,果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才终于放下心来?,道,“姓……姓沈名澍,家住京城,未曾婚配。”
    “你及冠了么?”那老头?狐疑地?问。
    “——当然?及冠了!及冠好些年了!”陈澍忙道,立刻把手伸出来?,又?蓦地?想起自己?身体确实不同于凡人,单论骨龄恐怕还真不一定及冠,急忙慌张地?把手再抽回来?。
    好在那老头?并未计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低下头?去写字,又?接着按惯例盘问她?:“沈是的?沈?那树又?是哪个?树,大树的?树?”
    “……对。”陈澍狠狠心,咬牙道,“就是大树的?树!”
    她?随即便听见两声轻笑,一抬头?,瞧见四处围着的?人,不止有状似何誉的?壮汉,当然?还有比李畴还光鲜的?贵家子弟,见她?抬头?,又?摆出一把扇子,遮住嘴。
    但他们闲谈一般的?窃窃私语仍在耳边萦绕,无非是笑陈澍这?名字粗俗,又?或是笑她?个?矮。陈澍哪里经历过这?攀比一般的?场景,何况她?原本也不是为了招亲来?参比的?,倒未觉得受挫,只觉得这?莫名的?几?句侮辱来?得既不名正言顺也没有缘由。
    哪有人看见个?矮的?,粗俗的?,便要聚众嘲笑一番呢?正是莫名其妙,要出言质问之?时,又?听见那桌上的?老头?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可以了,下一个?。”
    陈澍顿觉不妙,把眼去看,他果真在那册子上写了五个?大字:
    未及冠,个?矮。
    第一百一十四章
    好在这五个字也不影响她次日参与的比武招亲。
    毕竟武林盟主要寻的是那个恶人谷中的“军师”,而不是真的女婿,所以年龄长相等都不曾设限。
    那几个当日嘲笑?陈澍的人,在比武台下又瞧见陈澍还是来了,自是大为失望。
    但这回,比武之处可不止那些参与比试之人,还有众多只?为来凑个热闹的小百姓,一圈又?一圈,把这比武台围的水泄不通,于是陈澍哪里还能瞧见这两三个“贵公子?”?只顾着紧紧抓着云慎何誉二人的手?,生怕走散了,丢了她自己?的“军师”,根本顾不得其他,就更不曾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了。
    如此多的人,又?不似那论剑大比,经过了一轮轮的排序,足足要比上半个月,这里可只?有一日,一个小到在外圈就看不清的比武台。
    加上这参与之?人更是良莠不齐,毕竟不曾设限,只?把那娶了妻还要腆着?脸试上一试的无赖筛去?了,因而自从武林盟主带着?穿好嫁衣,蒙着?盖头的女儿走到阁楼上,凭栏向下望时,那楼下兴奋极了的一堆参试者大都抑制不住心中激情,高声疾呼,恨不得让那姑娘此刻便?相中了他,这比武都可不比了。
    其中,不止有方才嘲笑?陈澍的两三位世家公子?,更有些不学?无术的地痞无赖。
    要说那些世家贵胄多少还习过一两招武术,哪怕是花拳绣腿,上了台来,也是懂得架起招式的,但那些常年流连于花街柳巷的无赖纨绔,可就没?这个水平了。他们就算来报名,大抵也不过是来随便?凑个热闹,原先并不抱期望,只?是武林盟主这一出来,还带着?身着?嫁衣的女儿,光是想像那姑娘在嫁衣下的玲珑身材,就教这些下流之?人丢了礼教。
    陈澍也跟着?众人一同,仰起头,隔着?雕栏望向那位待嫁的姑娘,但见那武林盟主遮住了这个女子?的大半个身子?,似有回护之?意,但那女子?站得笔直,甚至并不是全然由那徐渊牵着?,而是在他说话时,又?往栏边走近了两步,微微撩开盖头,往下瞧去?。
    这一瞧,下方众人更是喧闹非常,别说是先前?那些挥手?高呼的,甚至有人大声怪叫起来,用一种称得上是淫亵的目光往她那半撩起来的盖头里钻。
    但无论怎么踮脚去?瞧,这女子?也不过露了洁白的颈项与半个下巴,再多的,就隐在那绛色盖头下,根本瞧不清了。
    陈澍看着?,也出了会神,直到云慎有些不悦地扯住她想往前?凑的身子?,道:“好奇也要适可而止,别教人看出来了。”
    “我不是好奇!不对……我就是好奇,但我不是好奇她长什么样,”陈澍回过头,正色道,“我是好奇……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说话间,这顶头上的徐渊也说完了,无非就是说些勉励比试者的话,许诺的好处不一而足,当然,除了这位单看身段便?非常人的新娘,还有最重要的一样宝贝。
    ——那把剑。
    除了事先便?知晓此事的陈澍三人,其他人大多都是从些流言蜚语中听闻的这个消息。
    既是流言,自然并不能确定当真有剑,可江湖之?中,是是非非,追名逐利之?行?从来不算罕有。
    因此,这楼下一群人当中,本就有不少并非是冲着?结亲,而是冲着?这把宝剑而来的。
    这些人听了徐渊的应诺,自是兴奋,其他原本就奔着?结亲来的,此刻得知还有不少意外之?喜,则更是兴奋。
    于是,这小小的比武场里也越发混乱,一时间,不少人往那比武台上挤,似乎生怕晚了一时半刻,就上不去?了。而这匆忙的一次比武,没?有规程,更是不知晓是谁应当先上台来比,就这么陷入一团乱麻之?中。
    武林盟主当然不会亲自到楼下来,他护着?那女子?进楼中观赏比试去?了,只?派了两三个盟中差役出来,吃力地想把这场面压住。
    好不容易,在那徐渊走后,那些起哄者终于缓过劲来,有人爬上临时搭就的比武台,冲着?台下一群人高喊,把这场子?堪堪镇住了。
    但见这个差役连自己?乱了的衣衫也来不及打理,便?一个个地点人上来比武。他就近指着?的那两人,喜不自胜,连忙上台,把其余人都尽数赶了下去?。
    如此,这闹闹哄哄的比武招亲才算终于开始了。
    这不过是个潦草的擂台战,胜者守擂,败者就自觉退出,若不是要捉人,连那前?一日的登记都不必有。头两个人比划完后,很快便?有第三个,第四个,大抵武林盟主已走,那些看热闹的也散了,倒不似方才那般混乱。
    但陈澍方才就在人群外围,她并非挤不上去?,只?是既怕被人认出身份,也怕搅了比武招亲的局——她若是上了,还有谁能比得过她呢!
    也是这前?面的人太多,只?要上了一个,下一个就会被强硬地推下去?,因此,眼看着?好几个人都败下阵来,比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了,她还未轮到人群前?面去?,只?顾着?踮脚,也瞧瞧那些参与比试的人里,究竟有几个瞧着?像从恶人谷逃离的“军师”。
    几场比试下来,先前?那些闹闹哄哄的无赖见没?有便?宜可占,陆续从人群中离开了,剩下的大多都是真心想要攀一门好亲,或是似何誉陈澍这般爱凑热闹的。
    倒是苦了云慎,既不爱瞧热闹,还要在陈澍的“威逼利诱”下任由她攀着?自己?的胳膊,艰难地把她往上送,好教“个矮”的陈澍能把台上局势看个分明。
    毕竟是比武,偶有损伤,血溅台上也是难免的事情。
    这些人既然良莠不齐,当中一些更是从未见过真刀真枪的对抗,头几个花拳绣腿的一过,但凡上来两三个,能把人打得缺胳膊断腿的,那台下往上涌的人潮便?止住了。背后那些人不再把他们往前?挤,而前?面的那些,甚至还有“急流勇退”的。
    甚至不需要陈澍再往前?挤,只?等她从云慎身上跳下来,而那几人往后退时,便?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人群中的她。正巧又?一场比试结束,有人惨叫着?被人扶下去?,武林盟差役又?爬上台去?,一瞧,大抵还真以为她是主动上前?来的,随手?一指,便?把她引到台上来。
    陈澍哪里知晓原先挤挤攘攘的人群,只?见了些血,就如此小题大做地躲开了,她还在懵懂之?中,一时不敢上前?,不由地边走边回头,朝云何二人望去?。
    云慎表情淡淡,眉头微蹙,目光微动,似是关?切,但却?罕见地没?有出声支招,反而是何誉,一见她回头,面带犹豫,便?出言,笑?着?劝道:
    “你?明明都比过……怎么这回反倒怯场了?”
    说得陈澍一愣,又?回过神来。纵使将才还有星星点点的犹疑,顿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只?见她自言自语一般的应了一声“对哦”,一扬长发,快走几步,纵身跃上那比武台,对上方才已经砍伤好几人的一个长须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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