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氏自尽,算是畏罪自裁,丧事一切从简,事情没有公之于众,也算保住了萧承的世子之位。
    薛道宜有孕在身,不便前来,又因着齐氏走之前身上还有桩谋杀亲子的悬案,来吊唁的人少之又少。
    门庭冷落,白幡寂寂,萧承和萧旭并排跪在棺椁旁,将会纸扔入火盆中,火光交映,稚嫩的脸上满是麻木。
    柳湘盈走过萧旭身前,小小的孩子头也不抬,只低了低头,全了礼数。
    火光打在脸上,热热的,她指尖动了动,捻过一张会纸,火舌舔上,滚烫的温度让萧旭动了动。
    他低着头,攥紧拳头,不发一言。
    柳湘盈离开了,崔卉在不远处招手,她走过去,两人的手都凉凉的,崔卉将自己的手衣分了一半给她,四只手紧紧挨在一处。
    柳湘盈暖了会儿,抬眼看向崔卉,两相看了看,她没抽动被对方握紧了的指尖。
    崔卉是真害怕,两只手半天的捂不热,“真是没想到,你救了小的,没救成大的。看来镇国公府有此一劫,谁都帮不了。”
    柳湘盈握紧了她手衣中冰冷的手指,“姐姐别想太多,这都是他人的命数。”
    崔卉一愣:“命数吗?”
    旋即她摇了摇头,“命数难定,事事都推到这头上那还有什么意思。”
    柳湘盈没说话,突如其来的沉默让崔卉不由得悄悄注视着她。
    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依旧清丽,甚至比往日更加明艳,却陌生了许多。在这吊死问生的时候,整个人是异样的平静。
    崔卉直愣开口:“盈娘,你过得可好?”
    柳湘盈眨了眨眼睛,“崔姐姐怎么突然问这个?”
    崔卉朝屋内抬了抬下巴。
    萧明之竟正从外头走进来,脚步踉跄,一身酒气。
    他站在棺椁前,沉默地点了一炷香,而后看都没看自己的两个儿子,扬长而去。
    萧旭呆呆地看着父亲的离去,萧承头都没抬,默然地盯着眼前火光。
    将近一年前,柳湘盈面对的约莫也是人心凉薄,寡恩少义。
    如今想想,她觉得恍惚,只说:“都过去了,如今一切都好。”
    柳湘盈走近,崔卉眼明心亮,悄悄附耳过去,“那崔姐姐也觉得齐氏是被陷害的?”
    崔卉几不可见地点点下巴。
    “我也是母亲,父母爱子心切,我不知道还没定案消息是怎么流出去的,但以齐夫人的为人,她不会下如此重手。”
    不会下重手,那之前萧旭受到了不公、虐待都是齐氏会默许的。
    两人不敢在此事上多议论,待了大半天,等两位小公子都下去休息才离开。
    离开时天色微暗,云愁雾惨,崔卉的叹气声很轻,云雾一般,消散在她唇边。
    齐氏出身普通人家,被萧明之求娶,才一朝鲤鱼跃龙门,跻身富贵荣华中。
    对于崔卉异样的沉重心情,柳湘盈心知肚明。
    柳湘盈说:“我母亲说过对自缢而亡的人,送肉粽可以超度亡灵。那些人也多半没法迁入祖坟,就会将他们的鞋子在祖坟边烧掉,也算认祖归宗。”
    崔卉:“当真?”
    她点头,“别的做不了,超度亡灵也算我们的心意。”
    崔卉下了决定,“好,也算我们的一片心意。”
    柳湘盈也满是坚定,却蹙了蹙眉尖,“只是不知齐夫人祖籍何处,家在哪里,否则也能更准确些。”
    崔卉道:“这不难。齐氏是京城人士,早年随父母到南方居住,回来省亲时,萧小侯爷一见钟情,这才有了之后的事情。”
    崔卉又说了许多平日里齐氏的传闻。
    说是传闻,难辩真假,柳湘盈都一一记下,直到崔卉说得口干,才缓了缓。
    见柳湘盈听完,事无巨细地跟身边人交代,无一不尽心仔细,十分妥帖。
    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她安排的百日宴,崔卉知道她的能力,真心实意地感慨道:“谢家二房有个你,当真是不错。”
    “不过是有些管家的本事。”柳湘盈不甚在意,“总不能让娘和大伯哥操心,当个甩手掌柜,我也算二房的人。”
    除了柳湘盈,的确没什么管家的人。娄氏的病这半年几乎没什么气色,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
    大丧后守孝叁年,谢远岫又是官身,到时无论是仕途,还是婚事都会受到影响。谢远岫不是傻子,他官途还长远,不会任由自己到那个地步。
    经此一役,崔卉十分信任柳湘盈,她将在街上碰见谢远岫心上人的事情告诉她,让她尽快最好准备。
    崔卉说:“小门小户的女子,我看着也良善,不知道日后如何,但你知道总没坏处,到时候如何应对全看你。”
    柳湘盈道了谢。
    崔卉走后,她又在檐下站了许久,站到手指冰寒,脊背发凉。
    她仰头看了眼,暗淡的光线越过灰黑的屋脊,将瓦片衡量都染成纯正的黑色。
    她站在原地等了等,觉得不会有一张稚嫩的脸蛋再从某个角落探出,殷切期待地看向她了。
    她望着檐角,仰得脖子酸疼,眼角发酸,滚烫的湿润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耳边却仿佛听到了瓦片碎裂的声音。
    ——
    陆匀音守在秋澜苑门口,一见到柳湘盈便快步上前。
    她面色有些白,但嘴唇红润,身上也是暖的,没被冻着。
    银环奉上热茶,便到外间守门。柳湘盈让绪兰点上炭火。
    夜里天寒,又是外间,点上炭火才是刚刚正好的温度。
    柳湘盈两掌相贴,掌心贴着茶杯取暖,“找我做什么?”
    陆匀音开门见山:“沅哥儿是我的孩子。”
    柳湘盈垂眸,“小满是远宵的孩子,他是我的夫君。”
    “你还认他是夫君?”陆匀音冷笑,眉目间恨意凛然,“还以为你把持着二房中馈,早就不认什么夫妻情分了。”
    柳湘盈没心情跟她聊死人,她站了一天,肚腹空空,也没力气跟她周旋,直接道:“如果是为了沅哥儿的事,你找我、找老夫人都没用,这件事是她首肯的。即便你之后进门,一个外室的母亲,你让沅哥儿以后怎么办。”
    陆匀音面孔绷紧了,心里仿佛千万根针扎似的,真相鲜血淋漓,她一个字都没法反驳。
    柳湘盈说得没错,陆匀音更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孩子,只想给他最好的。
    陆匀音死死咬住唇,许久后开口声音有些哑,“我听说晏学士打算在京中长住?”
    柳湘盈点了点头,“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愿意走动,我送了他几个人,在京中也能吃到家乡的味道。日后若是倦了,收几个弟子也有可能。”
    陆匀音眼角湿润,缓缓地笑了,“是吗?那也不错。”
    她缓缓扭过头,“那天在别院看见我,你在想什么?”
    几个月前的事情,柳湘盈有些回忆不起来,只记得所有情绪充斥着胸腔,几乎要将她撕裂。
    之后种种,说不清楚是冲动还是畏缩的选择。
    她摇摇头,陆匀音却笑了,凑近了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柳湘盈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一见到你,我开心得不得了。觉得离出去的日子不远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离甩掉这个孩子的日子,也不远了。”
    柳湘盈目光下移,停在陆匀音平坦的小腹,她如实道:“孩子月份大了,打不掉。”
    陆匀音轻轻摸上自己的肚子,“毛总管看得严,日日有人看着我,不允许我出门,更不允许孩子有任何差错。”
    “我天天都想出去,绝食,摔倒,撞墙,我想打掉这个孩子!”
    手中的茶已经冷透,将冷茶泼到窗外,柳湘盈替自己和陆匀音重新倒了一杯。
    杯中的茶水再度滚烫,可眼前的人,已没有了刚刚进门的那颗慈母心。
    陆匀音悒悒不欢,将叁年的愤恨不满通通倒出来,柳湘盈竟也没出声打扰,任由她说下去。
    陆匀音遽然看向柳湘盈,耳铛晃动,“可是我还想活着,为了活着,只能生下这个孩子,只能一日日地来找你。”
    她定定地看着柳湘盈,眼中似乎有千言万语。
    柳湘盈又替她换了一杯茶,这次推到了她面前,滚烫的茶水有些溢出,滴落在她手背。
    她浑然不觉,缓慢却坚定地推到陆匀音手边,“进门之后,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以后你是谢家的人。出了什么事,谢家和你,一个都逃不过。”
    陆匀音:“这句话谢远宵也说过。”
    柳湘盈:“盈娘从不养外人,我也不是他。”
    陆匀音握住了那杯茶,眼角被热气氤氲得有些发红,发胀。
    她真是贴心,一个都逃不过才是全然的信任。
    今夜柳湘盈出乎意料的耐心,让陆匀音确信,柳湘盈已经知道了些什么,用自己的方法,对当年的真相破开了一条口子,知道帮她的后果,可还是义无反顾地谋划了。
    陆匀音捏紧了滚烫的茶杯,“可怜我吗?还是施舍?”
    柳湘盈没做声,炭火上的茶水煮开,翻滚溢出,浇到炭火上,被高温滋滋烧干。
    今夜诉的苦已经够多了,陆匀音是官家小姐,家破人亡,委身下嫁,随波逐流地跟在谢远宵身边。
    她也曾经觊觎过她肚子里的孩子。
    柳升明的信不长,足以拼凑出一个女子短暂且颠簸的前半生。
    柳湘盈看了很多遍,看得纸张褶皱,表面摩擦起浅浅的屑,联想到镇国公府的事,很快明白,这样的女子不止一个,和陆匀音拥有一样的命运。
    “都不是。”柳湘盈看着陆匀音,歪了歪头,眼神询问,“觉得我做不到?”
    陆匀音的表情很明显,她今夜来此的目的是交好,也是试探。
    柳湘盈拿起茶壶,直直往下倒,茶水冲上炭火,炭火发出挣扎的叫喊声,青烟冒气,烧焦的味道令人不适。
    陆匀音别过眼。
    柳湘盈起身推门,夜风倒灌,青烟和焦味被齐齐冲淡,也吹得陆匀音心头剧震,遽然起身。
    陆匀音看着谢远岫,她转瞬就能明白的事儿,却久久不言,两只手几乎都绞得没知觉。
    “你、你们……竟敢……”
    陆匀音嘴唇翕动,乱伦二字终究是没有吐出。
    柳湘盈站在她身边,惊惧、骇然、不解通通收之眼底,自然也感受到男人警告的视线。
    她懒懒地往后靠着门框,有些倦怠道:“现在盈娘的诚心,陆姑娘能相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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