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梦呓般,轻声念道:“嘉善。”
    被他这样轻唤,嘉善只觉得耳朵里像爬满了蛔虫般的恶心。她本就怀着身孕,一时再也不忍住,拿着巾帕捂嘴,不自觉地呕了出声。
    朱政担心嘉善的身体,可对展少瑛,他又实在忍不住心头之火。想到展少瑛刚才的妄言,朱政发狠地扶住剑,真打算在此地结果了展少瑛的性命。
    嘉善总算在此刻缓了过来,她喝道:“住手。”
    朱政:“殿下……”
    嘉善背对着展少瑛,好像觉得再看这人一眼,都会恶心到自己一般。她说:“这样的人,不值得死在你我手上。”
    “这毕竟是道观,别脏了此处的地。”嘉善没有丝毫犹豫地道,“先绑起来。等回京了,再行处置。”
    朱政闻言,只好收手,他嫌弃地“呔”一声,撸起袖子,找了条粗粗的草绳来。
    嘉善则脚步沉沉地出了厢房,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朱政绑完展少瑛,便又回去找了嘉善复命。朱政虽是一介武夫,可跟随嘉善已久,这点政|治敏感度还是具备的。
    他走到嘉善跟前去,微微弓着身,低声道:“殿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属下办吗?”
    嘉善此刻正在沉思展少瑛的话。展少瑛的话还是透露了些关键。如果她没有猜错,京里面今晚定会有一番大风波。
    不知道父皇和砚清是否有准备?展少瑛说,他们手上不止有京城的人马,那还会有谁呢……
    嘉善倒是不太担心自己,听适才展少瑛的意思,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那些暗卫在。
    嘉善想了想,方说:“暂时没有。不过,我心里的预感不太好。展少瑛多半是被人送来投石问路的引子。就怕老鼠拉铁锹,大头在后头。”
    “今晚守夜的时候,一定让大家多注意。多备几个暗哨。你最好能够找来陈楚,今夜的守卫该如何分布,你与他商量着办。”
    陈楚是展岳一直放在嘉善身边的暗卫中的侍卫长。
    他从前也在军中当过一个小官,因为后来得罪了人,才遭了个永不录用的下场,这也使得展岳有机会将他捡回来。
    所以,对于行军布阵,陈楚比朱政要强。
    朱政也明白这点儿,忙道:“是。属下既奉命保卫公主的安危,就必不会置公主于险境中。”
    嘉善“嗯”一声,片刻的思索后,她又说:“你去那边的第三个屉子里,找一味香料来,给那些被绑了的护卫用上。”
    虽然已经令朱政将安国公府的护卫绑了,但嘉善还是不放心,这才让朱政去拿迷香。
    其实,真正算起来,直接击杀会是最好的防御方式。
    只是,这里毕竟是道观,而且……
    嘉善摸了摸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又看了眼旁边一派天真的瑄哥儿,到底给他们留了条生路。
    她叹口气,就当是给孩子们积福报了。
    嘉善这样又是绑人,又是软禁的,好大一番动静,当然瞒不过汝阳长公主去。
    用过晚膳,汝阳就独自来到了嘉善的院子里。
    见门口的守卫明显比白日里要森严,汝阳的面色一竣,再看齐氏和弘哥儿正在外室合塌而眠,汝阳便肃然地来到了正房。
    她开门见山地说:“是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是。”嘉善来此的目的,汝阳多少清楚一二,所以嘉善也没瞒她,而且两人现在是正宗的一根绳上的蚂蚱,安危与共。
    嘉善道:“以防万一,在砚清来接我之前,不能给他们自由,更不能放他们离开。望姑姑理解。”
    汝阳是历经两朝的人,更何况她当年还亲自体会过永定侯府的一夜衰败。闻言,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懊悔地道:“是我妇人之仁,给你添了麻烦。”
    嘉善笑一笑,还有心情安慰汝阳:“姑姑说哪儿的话。换做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么小一个孩子犯了高热却不管。”
    “怎么也怪不到姑姑头上去。”嘉善说,“姑姑别担心,跟着我的护卫都是砚清精心挑选过的,守一个长春观还不成问题。”
    汝阳见她依然信誓旦旦,方才缓缓舒了口长气。见瑄哥儿正在用功地读《大学》,汝阳便走到一旁去,帮忙辅佐起瑄哥儿的功课。
    是夜。
    自从嘉善带着瑄哥儿离京以后,展岳便一连几日都宿在了提督衙门里面。这几年,有妻有子的生活到底是把他给养刁了,他早已习惯了两个人的花好月圆,居然也开始耐不住一个人的形单影只。
    这几日下来,只觉得衙门里的床板太硬,被子太凉……哪哪都透着股不舒服,远远不如与嘉善合塌时,要睡得称心如意。
    此时子时刚至,想到房里那不甚暖和的床板,展岳也没什么要歇下的心思。他干脆披了件外衣,打算亲自去城里巡夜。
    今晚,守夜的中郎将叫袁凯,他是原本的九门提督卫子谦留下的人,比展岳的年纪略大一些。卫子谦当日从九门提督的位置上离职时,曾与展岳交代过,说袁凯这人带兵是把好手,执行上峰命令的本事也很不错。
    展岳上任以后,一是为了安那些原本追随卫子谦的人的心,二也是觉得此人使唤起来颇为顺手,因此他仍旧将袁凯放在原来的职位上,不曾有过调动。
    袁凯见到展岳忽然披着外衣出来,先是愣了愣,才恭敬地道:“这个时辰了,大人怎么还未歇息?”
    展岳“嗯”一声,跟随在展岳身旁的刘琦正恭敬地帮他将披风的带子系好。展岳不紧不慢地看了袁凯眼:“你是要去巡夜?”
    袁凯弯着身子,一张脸在夜色下看不清表情,他轻声地说:“是。”
    展岳说:“我与你一道。”
    于是,展岳在前,袁凯微微落后几步,刘琦等一行亲卫则跟随在了两人身后。
    现如今,京城里一共有九个门可供通行,所以才会有“九门提督”这个官职。只是,除了崇文门是收税关口,日夜有差役值夜外,其余几个门则每日按时关闭。
    袁凯本以为展岳会直奔崇文门而去,没想到,他的步伐松松慢慢地,目的却很明显,乃是安定门。
    袁凯抬头看了眼天色,今夜月明星稀,浮光千里,这样的映衬下,连风声好像都是静悄悄地。
    袁凯打起精神,低声说:“末将斗胆问一句,大人与公主是发生了什么不睦吗?”
    展岳看他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何出此言?”
    袁凯“嘿嘿”一声,道:“属下听闻公主有孕,特带了小公子去了京郊避暑。想来京郊不过百里,一日来回还是够的。大人您前日休沐,却不曾出京去探望公主,所以属下才有此猜测。”
    不比淑娴与钟毓的貌合神离,嘉善和展岳的鹣鲽情深,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情。展岳休沐,却不去看望妻小,依旧待在府衙里,此举引人疑窦也是平常。
    展岳微笑,语气平常地说:“你似乎很关心我的行踪。”
    袁凯面不改色道:“您是末将的上峰,为您分忧本是末将分内之事。”
    展岳神色一缓,不再多说什么。
    袁凯却喋喋不休道:“其实,以末将对您的了解。大人您有情有义,与公主更是伉俪情深,绝不可能在公主有孕的时候,还接连宿在衙门里,更不可能在休沐之日不去探望公主。末将大胆推测,公主恐怕距大人甚远,在一日无法来回的地方吧。”
    展岳冷凝的目光在袁凯身上打了个转,他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不瞒大人。”袁凯的脚步率先停下,他抬头,看了眼城门的方向。
    他们已经走到了安定门的门前。
    袁凯道:“公主在长春观,信安居士那里。这事儿,末将早先就知道了。”
    “所以?”展岳的视线如刀又如剑,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袁凯,薄薄的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
    袁凯说:“今日,安国公府的大公子带着妻室也住进了长春观。大公子和您与公主虽然都有嫌隙,但公主已为人母,当慈悲为怀。末将想,她绝不会放任一个发着高热的孩子在山中风餐露宿。”
    袁凯抬起头,说话时,静静地观察起展岳的神色:“大公子身边,额外随行了几名西域的护卫,这些人会缩骨功,尤擅毒,等闲人绝对拿捏不住。”
    展岳眯起眼,冷声打断他的话:“你要什么?”
    袁凯笑了,轻声说:“早听闻大人疼爱妻儿,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末将不过是想请大人行个方便。”他看一眼安定门的方向,“待会儿二更时分,请大人将城门打开。”
    展岳淡淡道:“我若不开呢?”
    袁凯微笑:“那大人日后,只怕就是真的孤家寡人了。”
    展岳眸色渐寒,他侧脸的轮廓隐在了夜色里,与那清冷的月光一般,高不可攀。
    第129章
    更深露重, 夜色深沉。
    饶是已入了夏,到得这个时辰,空气中也依旧透着几分凛冽的意思。粼粼月光下,那幢朱红色的安定门被凸显得格外刺目。
    静谧半晌。
    展岳抬眸, 他的眼底黑沉, 有如夜色:“你可知挟持公主是什么罪名?”
    袁凯耐心地道:“大人此言差矣。末将可不敢挟持公主……”
    “尤其还是陛下最疼爱的大公主, ”展岳冷声打断他,厉声道,“一朝败露, 等待你的绝不是人头落地那么简单。”
    袁凯笑了一下, 慢条斯理地说:“末将从没有半句要挟持公主的意思。不过是知道大公主在长春观做客,所以派了几个人去保护她罢了。”
    “何况去的还是大人的子侄, 即便此事被陛下晓得,安国公府又能得什么好去?”袁凯脸上的笑容温和又平静, 他轻轻地说, “大人到底是安国公府的人,不要忘了,谋逆之罪, 是要株连九族的。”
    展少瑛的九族之中,可是有你一份呢。
    展岳定定地看着他, 语气微有沉意:“好谋算。”
    袁凯的唇角勾起得胜般的笑容。
    见展岳不言不语地眯起眼睛, 袁凯知道,他现在必然是处在权衡利弊的紧要关头,得再多添一把火。
    袁凯便仰头,从容自若地望向展岳, 他低声道:“末将听闻,陛下原本为大公主议亲的对象并不是您。更听闻, 那位小展大人一直对公主心怀爱慕。您若是不能做正确的决定,那公主会如何,末将可不能跟您保证了……‘’
    听到这话,展岳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下来,他的声音却放得很轻柔。像刘琦这样熟悉他的人,已经晓得这是展岳气极了的表现。
    袁凯毫无所觉,还觍着脸在笑。
    展岳嘴唇微动,他低声地说:“可惜,我这人一身傲骨,最恨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以我心爱之人性命。”
    袁凯脸色一变,他顿了下:“什么意思?”
    “今夜,有我在此,绝不能让你如愿。”展岳淡淡地说。
    袁凯急道:“末将只是想与大人做桩交易……怎么能算威胁……”
    “凭你?”展岳截断他的话,眼底的轻视满得要溢出来,他压抑着心里的怒意,笑说,“你这等不忠之人,不配与我做交易。”
    袁凯再料不到展岳会说这样的话,他握有嘉善和瑄哥儿在手,原本是信心满满地,见展岳忽然翻脸无情,袁凯便道:“我不忠,您难道不是不义吗?莫非您真要罔顾妻儿的性命?”
    见展岳似有犹豫,他连忙开始示好:“只要大人应允末将所求,末将保证,过两日必将公主与小公子全须全尾送回府上!”
    展岳的眸光深沉,没有说话。
    正在此时,打更的声音清晰地从几人的耳侧传了过来。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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