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洁净的白无恤已许久没换身上的衣裳,形容狼狈却还不忘尖酸刻薄道:“你有本事招魂,尽管让她来找我好了,最好生生世世缠着我,直到我死!”
    “你这个混蛋!”甘贤抬起一坛酒直直泼向白无恤的头脸,淋漓的清酒从他的脸流下,甘贤看他惨痛,不由开怀大笑道:“这就是报应!”
    他将酒坛子向地上狠狠地砸去,砸得四分五裂的,然后东倒西歪地走下石阶,踏雪寻梅而去,远远的,他又含糊不清地唱起清歌来:
    “枕盟约不如把红豆抛,
    欢暂且欢,
    忧亘古忧。
    只愿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那歌声何其苦,融进雪里,捎在梅上,久久不肯褪去。
    夜明风高,草上薄雪,林子间有雾气,四围有空蒙淡蓝的山色,连映雪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这景色不算糟糕,糟糕的是她从一副棺材里醒过来,环顾四周还看见咫尺前杵着一块阴森森的墓碑,石上清清楚楚地刻着沈氏小娴之墓六个大字。
    连映雪一霎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她坐起身来,看见墓旁不远处一棵歪柳树影,树下还坐着个少年。她爬出棺材,近了,只见那少年正酣眠好梦,模样清清秀秀的,竟还是个熟人。
    她略弯下腰,拉了他耳朵一下,调笑道:
    “小毒蝎子,快醒醒!”
    原来这少年竟是上回大难不死的邹云。
    邹云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连映雪站在眼前,脸上一点也不吃惊,好像他早等她醒来一样。连映雪晓得邹云不会武功,并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将她从火场里救出来,更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将她送出雪剑门,带到这么个——连映雪举目四望,墓碑成林——乱坟场。
    “谁让你等在这的?”连映雪不问青红皂白,一个暴栗敲在邹云头上,她早看这个心机深沉的少年不顺眼了,一直没机会扭正他,不,教导他,此刻四下无人,正是为所欲为之际。
    邹云委屈地皱起了眉,可是又无从反抗,只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连映雪道:
    “南宫公子托我交给你的,他说他救你一条命,你欠他三个人情,天公地道。”
    “哦?原来竟是他救了我?”连映雪拆开书信,略扫了几眼,便将信纸丢回了邹云怀里,冷哼道:
    “他倒不客气,云和琴拿回去就算了,支使我去姑苏风月寺也算了,居然还让我收你这只小毒蝎子为徒,我若真要收弟子,你头一条品性不正、手段毒辣,就该拖出去杖刑三百,若还能活着,我再考虑不迟。”
    邹云被连映雪这样奚落,脸色惨白,咬牙切齿道:
    “你以为我愿意拜你门下?要不是南宫公子说,如果我要学武你会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傅,我才懒得在这冰天雪地把你从土里挖出来,直接闷死你算了,亏我还好心好意守了你三天三夜,你睡得跟猪一样,我才不要你这种蠢到家的女人做我师傅!”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连映雪一脚踹在邹云腿上,他膝上一疼,应声而倒,跪在了连映雪面前,她冷冷一笑道:
    “你放心,我这只猪连白无恤那种老狐狸都教得出来,教你一只小毒蝎子绰绰有余!你看你跪都跪了,还不磕头行拜师礼,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连映雪飘飘然而去,看着柳树林子下一辆早备好的马车,一跃坐上车辕,挥鞭要走,那邹云早识相奔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了车边的雪泥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可他脸色何等不甘不愿,心中又不知在骂什么难听话,连映雪怎会不知?
    她想到南宫瑜丢给她的这个烫手山竽,不由一阵头疼,冷言冷语道:
    “乖徒儿,头都磕了,还不上马车来?”
    邹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要上马车来,连映雪已朝骏马烈鞭一挥,那马车已扬长而去,邹云气得脸色都青了,大骂道:
    “死女人,你给我停下马车!”
    连映雪的鞭子挥得更勤了,邹云只听见远远飘来的吩咐道:
    “我的好徒儿,你先把棺材埋回去,然后到姑苏风月寺等我!如果这都办不到,你也不配做我连映雪的徒弟!”
    邹云气得小脸都绿了,跌坐在了地上,远远看着圆月斜柳影下,连映雪飞快驾马车穿过,直朝姑苏而去。
    话说连映雪早推断清楚,南宫瑜恐怕是用了掉包记,将沈三爷的爱妾娴儿姑娘丢进了冷寒阁的火场,而将她藏尸沈府的棺中,这才出了雪剑门,而此刻她葬身的乱坟场定是在汉中沈府地界了。南宫瑜这招倒高妙,不愧是江南第一聪明人,连映雪不由心生佩服。
    不过,她可不喜欢欠人情,看来只好走风月寺这一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混乱的章节,真不是我的风格。。。。。
    ☆、桃花判官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开始轻松喜剧啦。。。。。
    姑苏城,远山的云酝酿新一场的夜雨,溪水到明日拂晓大概会涨得更深,此时,连映雪作年轻公子素衣打扮,盘腿坐在轻舟上。眼前戴笠穿蓑衣、执桨棹碧的瘦弱身影,正是可怜的邹云!
    低低的乌篷船拂过岸边的树枝,连映雪赏着这久违的雨景,驾轻就熟地吩咐他道:
    “你万万不能喊我师傅,那样会显得我老相,不过我慈悲为怀,就特特许你叫我一声主人罢。”
    邹云忍着不忿,问道:
    “你当真既会使顾为川的剑法?又像白无恤一样会用药?甚至还会甘贤的轻功?”
    “会不会倒在其次,但我常看猪跑,什么剑法、下药、轻功,大概都懂一点。”连映雪说话虽然一点也不客气,但相对于事实她已经算是客气了。
    “那你果真肯教我?”邹云半信半疑。
    “先叫声主人来听听。”说完这句,连映雪忽然“啪”一声合掌祈祷,双眼亮光一闪,手上迅速拿起筷子,就着船上的红泥小火炉、沸水小砂锅涮起又薄又甘甜的鱼片来,满脸陶醉还不忘啧啧称赞道:“这冬日雨寒的,就得吃鱼火锅暖身子。”
    舟篷里舟篷外,简直两副光景天日,凄风苦雨中撑船的邹云咬着唇,忍气吞声道:
    “主人。”
    “烫!”连映雪猛地吃了口新出锅的鱼肉,不由吐着舌头倒吸着气怪叫道。
    邹云已经彻底晓得眼前这个死女人的本性,不由冷着小脸,硬着头皮又喊了声:
    “主人。”
    连映雪目不斜视,用仿佛大赦天下的口吻道:
    “入我门下,两条门规,一,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二,长大后,千万不要喜欢上师傅,更不许勾引师傅!记住了么?”
    雨中的少年吸进一口冷风几乎要呛住,他认真打量了眼前这个死女人,不过空有几分姿色,空有几分聪明,脾气却太差太古怪!邹云尚且稚嫩的声音冷嘲热讽道:
    “放心吧,我不会对老女人感兴趣的,只有那些不成熟的男人才会看上你!”
    “你再顶嘴!小心我踢你下去喂河豚!”连映雪一边吃鱼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冷静地教训弟子。
    “这么窄的水道哪来的河豚?”邹云反驳。
    “你想知道下去看看呗!”
    “我什么时候想知道了?”
    “那你干嘛还问!”
    邹云彻底无语,他使劲划着桨,将乌篷船飞快地朝风月寺摇去。
    不多时,只听夜半鸣钟,渡水而来,一座古寺已然在眼前,邹云费力划着乌篷船靠近寺门青石小码头泊下,急急的雨瓢泼而至,夜色又暗,抬头望见寺门只有两盏飘摇的灯笼照见匾额,果然写着风月寺三个字。
    “到了。”邹云禀着,连映雪吃饱喝足,正舒展了身子养神歇息,懒散应道:“到就到了,你去敲敲门,就说桃花判官麒麟公子求见方丈大人。”
    “像裹脚布一样长的名号有什么好的!”邹云一边抱怨一边放下船桨。
    “你晓得什么?为师一片丹心,连你的名号我都想好了。”
    “什么名号?”邹云有不好预感。
    “判官的手下当然就是难缠小鬼,你以后就叫桃花小鬼邹云。”
    邹云完全没心思和无聊的连映雪多舌了,他纵身跳上岸,拴好缆绳,踩着雨飞快奔上石阶躲进了寺门檐下,用力拍着大门铜环。
    可惜这雨声如此大,天又这样冷,哪个和尚半夜不睡觉会来开门呢?
    邹云足足敲了一盏茶的时辰,那风月寺大门仍纹丝不动,只有寺门边上、寺墙里头密密的竹林被风雨吹打,叶雨潇潇作响,那阴暗处仿佛隐藏妖魔鬼怪一般。
    邹云毕竟还是个孩子,生了怯意,连忙三步作一步跑下石阶,纵身跳回了乌篷船上,脸色惨白惨白的,看见连映雪心上终究暖了些,可是嘴上作强道:
    “深更半夜的,没人应门。”
    “那你不会接着敲,敲到有人应门为止。”连映雪冷面无情,忽然笑道:“莫非你怕了?”
    她看邹云不作声,愈发笑意深深道:“想不到你杀人如麻,这会也知道怕?你大概是怕恶鬼索命,拉你下十八层地狱罢?”
    “我大仇得报,即便入地狱我也不怕。”邹云死不悔改,连映雪却道:
    “好,有骨气,进来,外面那么冷。”
    她的声音忽然温柔起来,邹云一时迷惑,挪腾了脚步,还是躲进了她坐着的那一方又暖和又干燥的天地。谁料他才坐近了,连映雪又细又滑的手忽然就钳上了他的喉咙,他挥着手蹬着脚想要挣开,可是怎么也挣不动她的爪子。他的脸憋得通红,喘不过气来,头越来越疼,眼前越来越黑。他要死在她的手上!邹云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不由一骇!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哭不能笑,不能看不能听,只有堕入无知无觉的黑暗。这一刹恐惧迅速攫住邹云的心,他不由全身打了个冷颤。
    连映雪却忽然松开了手,邹云惊喘过气来,捂着脖子咳得昏天暗地的,好像连胃都要咳出来一般,耳边却传来她含笑道:
    “你大概是连自己的命也不怎么看重,所以才会心安理得地草菅人命,现在鬼门关走一遭,可悔改了?”
    邹云气极了,愤愤不平道:“我知道你早就想除了我!你这个蛇蝎女人!”
    “拜蛇蝎女人为师的,自然就是小毒蝎子了。”连映雪一霎心情变好,喜怒不定得吓人,邹云不敢再辩,连映雪言笑晏晏道:
    “长夜漫漫,这么多武功我先教你轻功罢,毕竟保命要紧,等你身法快到不会被我一爪子就锁住喉咙,你再骂我不迟。”
    说着,连映雪手势骤至,提着邹云的衣领子,一个翩然飞身就凌波踏出舟外,那不带半点烟火气的轻功仿佛素衣仙人,拾阶而上却不沾半点雨泥,略一提气就如一只纸鸢般飞上竹林飘墙而过,拽着他轻飘飘地落在了风月寺的长廊上,穿过那样迅疾的大雨,她身上的衣服竟只是沾了些雨丝罢了。
    邹云头一回见识了这样高妙的轻功,他一个武学外行,也晓得连映雪不比甘贤差,甚至也许比甘贤还要好!他总算服帖了,恭敬地喊道:“师傅,我们来风月寺干嘛?”
    “还能干嘛,查案子呗。”连映雪环顾四周,寂无灯火,想必这群和尚都睡死了。
    “查什么案子?”
    “你呀你,从汉中到姑苏慢腾腾的,我足足等了你七天,这七天我都打探好了,原来这风月寺里死了人,南宫瑜的意思,无非是让我查清凶徒,还那只猴子一个清白!”连映雪不耐烦地抱怨。
    “什么猴子?难道杀人的是只猴子?”邹云大为惊奇。
    “连你这样的小毛孩都不信,姑苏城的那群捕头也真是酒囊饭袋!”
    “师傅你怎么不说我聪敏过人?”
    “你?你就有点小诡计罢了,放不上台面!”连映雪奚落起人来,绝对又狠又直,邹云垂下头去,反问道:
    “师傅您还没说为什么凶手是只猴子?”
    “因为啊,”连映雪卖着关子,从长廊那走到了一处厢房,那厢房外贴着官府封印,连映雪视若无睹,用力推开那厢房门,天上正雷电骤闪,照见门里一大瘫血迹,邹云不由一忤,连映雪却轻声道:
    “因为这房里死了一个人,当时门窗封死,发现尸体的和尚破门而入,只看见一只猴子拿着一把带血的匕首,在尸体上蹦来蹦去,你说,官府能不怀疑那只猴子吗?”
    邹云猛听得连映雪绘声绘色,不由更加胆寒,只是她一个大姑娘居然一点也不怕,踏进门去就要察看,邹云不由拽住她的袖摆,肯求道:
    “师傅,我们等天亮了再查不迟!”
    这时,天际又一道闪电,照得竹影惶惶,仿佛鬼魅夜行,邹云怕极了,连映雪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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