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先用火钳从竹篓中拣出几块新炭置于风炉,风炉三足,一中上写“坎上巽下离于中“,一中上写“体均五行去百疾”,一中上写“圣唐来胡明年铸”,风炉下另有三脚灰承。接着他低下头去,略挽起袖子,用炭檛轻轻杵碎炭块。
    事毕,他用火折子点起炭火,用小青竹夹平着新打开的茶饼,在火上均匀地烤炙,清香纯净的竹香伴着茶香扑鼻而来,小和尚做这事时耐心细致,煎好的茶饼被他放在洁白略厚的剡藤纸上,用竹夹略分成了几瓣,夹入鎏金银色茶碾中,双手握着橘木碾轮,细细碾碎,还不时用拂末将茶末拢回。
    慧明进行这一道道仪式时,神色极专注,连映雪坐于一旁,虽然室中只有一主一客,一僧一俗,但竹林静寺,她已知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茶事盛会,她默了声音,静静然看眼前这个小和尚行云流水一般细致的动作。
    他将茶末慢慢倾进纱绢竹罗合,筛出细细的茶末。此时,他略起了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微有些重量的小坛子并两个越州青冰玉碗,坛上素纸封写了年号并品名,原是去年存的竹香雪水。
    他将这小坛子水三分倾进银鍑,端置于风炉上,在等水沸时,他才端坐了,答道:
    “画中人是小僧的师傅。”
    连映雪被这茶意渲染,心思静极,一时如置别境,忽听慧明作答,迟了好些才回过神道:“原来是贵寺的方丈,想必小和尚的茶事也是师傅教的罢?如此精深,令人忘俗。”
    慧明眉眼淡淡一笑,将越州青冰玉碗置于盛满井水的涤方轻轻洗过,再用染竹叶的绸巾拭干,此时雪水已沸,雾气潦绕,他用鎏金银长匙状的茶则从罗合中取用一寸正方的茶末,添于水中,渐渐茶沫轻而细地泛出,好像晴天鳞然的浮云,又似菊英绿钱,皤皤然若积雪。
    水沸后,他用绿涓漉水囊漂去第一道黯沫,再瓢起缃色茶汤,细水长流般添在碗中,手心自袖中露了出来略请了请,邀连映雪享用。
    连映雪知这是上品,一炉不过三碗,她素手捧碗沿,细细与眼前这个脱离尘世的小和尚对饮了,此时周遭只有茶水轻沸之声,竹叶穿风之声,轻透而来,饮前茶香隽永,饮时茶味馥烈,饮后已仿佛身临超凡脱俗之境。
    她饮而忘返,不由轻叹道:“在下虽然眼拙,但看这一应器具,金贵稀有,皆非寻常人家所出,敢问小沙弥原是出身何处富贵人家?”
    连映雪何等聪明,自然晓得诡计多端的南宫瑜刻意引她彻查命案,绝不是为了惩邪查奸,只怕与眼前的小沙弥有关。
    “小僧自小在寺中长在,承南宫公子照拂,旁的小僧并不知晓。”
    连映雪看他眼神净无暇晦,不像撒谎,只好转而问道:
    “在下唐突,敢问小和尚当日如何发现张阁老的遗体?”
    慧明放下茶碗,如实答道:“那夜的天气与昨晚一般,下了大雨,但张阁老仍冒雨前来求经,经书原是师傅云游前托小僧保管,小僧见他心诚,便将经书奉上。次日清早,小僧送了些素食糕饼请张阁老享用,不料门室紧闭,问答皆无人相应,小僧喊了些师兄弟一齐推开房门,就看见张阁老已倒于血中,那只猴儿拿着匕首蹦跳于一旁,众人皆吓得不轻。”
    连映雪听他所说,与坊间所传并无出入,细问道:
    “那只猴儿的主人是?”
    “原是师傅一年前从一个耍猴人那买下的,带回寺中饲养,猴儿乖巧,师傅说它知恩图报,有佛心佛缘,它本性连香案上的糕饼果子都不肯拿的,怎么会去杀人呢?”
    慧明语带惋惜,连映雪不由信任起眼前这个小和尚来,关切道:“在下听闻捕头将这猴儿锁在官府中?”
    慧明点头道:“望公子早日查清此案,令它脱离樊笼。”话毕,他起身略辞道,“小僧还有许多添灯洒扫的事务未完成,先行告辞了,施主请便。”
    连映雪看他弱不承衣的小小身影缓缓去了,不由暗暗钦敬了,可是回想来与这小和尚的谈话并无大益,反而有令案子更杂乱之感,她不由叹气一声,只好决定去姑苏驿站再走一趟。
    去之前,连映雪又特意回厢房看了邹云一眼,只见他埋头苦读,这才想起,原来慧明与他本是差不多年纪,都是一样生得好且慧黠的少年,可一个是忘尘脱俗,一个是深陷仇怨,造化弄人,果然迷离,不知长大了各会成了怎样的人物?
    邹云看见连映雪不知何时倚在门前发呆,不由扬声道:
    “师傅,你要是犯了痴症,那就早些去看大夫。”
    连映雪不由轻笑一声,戏弄道:“乖徒儿也晓得关心师傅了?”
    “哼,你问和尚话问得怎么样了?”
    “你怎么不说你背书背得怎么样了?”
    “我都背好了,但我还得再细看,等晚上你再查不迟。”
    邹云悟性,背完了本也是常理,连映雪点点头道:
    “这寺里很静,只有一个小和尚,你要散心,大可随意走动,只是不要弄坏他的东西。”
    “小和尚?他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风月寺里,他不怕么?”邹云惊奇,连映雪微微一笑,道:
    “这我倒没问他,不过他老成持重,和你这种怀抱贪嗔心、爱恨心的,可完全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不可作一处比较。”
    邹云又听连映雪奚落他,不由皱了眉,道:“一个小和尚而已,有多了不起,等他瞧了我的厉害,师傅你就晓得没有白收了我这个徒弟了。”
    连映雪听了不由反问道:“我竟然不晓得,你有什么厉害的?”
    邹云将十指摊开,道:“我这双手做机关可是很有天赋的,师傅你没看到满寺都是竹子,正好做些新巧的陷阱,等我把那个小和尚倒吊起来,师傅你就佩服我了。”
    连映雪听了心上不由微微抽动,那么个可爱的小和尚遇上了这么个小魔头?连映雪不由想起自己从前的顽劣难驯,知道说也无益,但不忍心慧明遇上这么个劫数,只好略劝邹云道:
    “你想玩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我看他好像是从小就被南宫府送进寺里修行的,看在你恩人的面子上,你可不要伤了人家。”
    邹云点点头,眼中却掩不住坏笑,道:“师傅,我很有分寸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俺觉得可以考虑写个十年后邹云和慧明的耽美。。。。。。哈哈哈。。。。。
    ☆、似故人来
    临出寺门,连映雪正看见慧明执竹帚扫石阶上的雨后竹叶,她双手合十,施了个礼,问道:
    “小沙弥,敢问姑苏驿站往哪去?”
    慧明指了指右手边的青石小岸道:“张阁老那天从那边来。”
    连映雪像想起什么一般,细问道:“那天他可撑了伞来?”
    慧明略作思索,答道:“撑了把素纸红梅伞,那夜猴儿不知乱跑去了哪里,我因寻它所以才开了寺门,正遇上张阁老独自前来,方见礼时,那猴儿突然从竹林子里蹦了出来,见着张阁老那把红梅骨伞就要抢,吓了人一大跳。”慧明记得这节,忽又道:“小僧记得张阁老连续重复了一句话,但小僧没听懂。”
    “他说什么了?”连映雪细问着,慧明答道:“他看着那伞说了好几遍的‘洒牛车’。”
    “洒牛车是什么意思?”连映雪不由学了一遍,这三个字异音怪调。慧明低下头去,又接着沙沙地扫落叶去了。
    连映雪沉吟着,正要往姑苏驿站,却见一顶四人抬的湖绸轿子匆匆地停在寺门口,领头的一个轿夫朝连映雪请了个安,道:“南宫公子请小的传话说,不知贵人已驾临姑苏,有失远迎,请府中一聚。”
    连映雪晓得怕是她偷了人家的银子,把人家给招来了,只是没想到南宫府的耳目这么广,手脚这样快,只好略点点头,轿夫打起轿帘,连映雪低下身去坐上了轿子。
    一路穿街过巷,轿子直从正门抬进了双狮镇宅、挂鎏金匾的南宫府,穿过几进院子,到了一处垂花门前方落了轿,这时已有四个小丫环在门口候着了,一见人来,其中一个丫环奔上前,纤纤细手替连映雪打起帘来,待连映雪下了轿,小丫环们娇柔低了身请了安,打帘的丫环道:“我家少爷还有纨素姑娘在风暖榭等公子多时了。”说着前呼后拥地,领她朝风暖榭去。
    风暖榭廊下,沿镂空雕花的扇窗细望,轻绡茜纱随透窗暖风微微晃着,朦朦胧胧的脂粉淡香里,几折展开的松石清泉屏风下,锦垫上席地而坐一位低眉捧书的姑娘,想必她正是丫环们口中的纨素了,但见她身着蝶戏石榴花红襦裙,对襟小袄上绣着一对剪尾轻燕,肤如雪,眉如画,颜如玉,是个不可多得的佳人。
    连映雪即作公子打扮,便不妨轻狂肆意些,对引路的小丫头道:“金屋里这位难道是南宫瑜藏的阿娇?”
    众丫环掩袖一笑,但却不敢多嘴答话,这南宫府治下之严,倒可见一斑。
    稍时,拐弯引到暖风榭扇门前,连映雪才看见另一折展开的画雪拥山关、纵马猎狐图屏风下,南宫瑜正坐着调云和琴的第三根弦。
    小丫环低下身去通报了,南宫瑜和纨素姑娘皆抬起头来,南宫瑜看连映雪这身打扮,不由微微一笑,复又低下头弄弦道:
    “别来无恙?”
    纨素姑娘倒不像南宫瑜这样怠慢来客,起了福身道:“妾身纨素给公子请安,公子万福。”
    连映雪点点头,暖风榭中果然风暖怡人,但四处不见炉子生火,入席时青玉簟却是暖的。想来这暖风榭定是引热水灌磨石砖下水漕,这才有流转而来的满室暖意。
    “多谢你救我,还为我解了毒。”连映雪功力已恢复近九成,全是托赖眼前这个贵公子,开口言谢。
    南宫瑜轻轻一笑,道:
    “原不是什么大恩,更何况十支雪参,有劳你成全。”
    连映雪点点头,默了声,她不想去打探雪剑门的旧怨新争,快人快语道:
    “公子专程请我来,不只是叙旧罢?”
    “我也不歪缠闲话了,敢问风月寺的案子可有头绪?”南宫瑜校好了弦,拨了段短曲促音,一旁的纨素姑娘释卷,轻轻提起兔肩紫毫笔,凝神在撒金笺上写着隶书小字,大概是在记录曲谱。
    “洒牛车?是什么意思?”连映雪轻声问。
    “什么?”南宫瑜不解其意,看来也并未听懂。
    “这是慧明告诉我的,张阁老到了风月寺的时候挂在口中的话。”连映雪据实以告。
    南宫瑜摇摇头,纨素姑娘却道:“莫非是闽地方言不成?想来这张阁老既是闽籍,一时吐露乡音也未可知?”
    连映雪听了深觉有理,点头调笑道:“姑娘秀敏娴雅,做南宫瑜的红粉知己未免可惜了。”
    南宫瑜听了不由眉梢一挑,亦笑道:“我也晓得委屈了她,只不过像你这么直接戳穿的,还是头一遭!”
    纨素姑娘略摆手浅笑道:“纨素本是风尘中人,劳蒙南宫公子搭救,愿终身侍奉左右,不敢妄言知己。”
    “是前缘误了你,你何必又提这话?”南宫瑜忽而轻声嗔怪,纨素姑娘脸上微红,低下头去,两个小儿女情态,倒令连映雪不禁自责,赔礼道:“是我轻薄孟浪了。”
    南宫瑜看连映雪一眼,也笑着道:“说了不提了,纨素说是闽音,来人,去府内寻个闽籍的小厮过来问话。”
    随侍在门口的小丫环听令,退下寻人去了。
    连映雪本欲问慧明之事,但适才提起,南宫瑜只字不肯言及,恐怕多问也不得要领,只好拣轻巧的问道:
    “听闻姑苏官府查此案月余,想必仵作早验了尸,不知南宫公子可借出记录,供我一阅?”
    南宫府扎根姑苏数百年,这点小事定难不倒他,果然南宫公子点点头道:“我尽早派人送来,你这几日可都住在风月寺中?”
    “正是。”连映雪点点头,这时,传唤的小厮已被小丫环领到门外,并不进来,南宫瑜招招手,方才进来,请了安,南宫瑜点点头,问了这小厮姓名、哪年卖到姑苏之类的闲话,待小厮答了,南宫瑜方客客气气问道:
    “请教你,洒牛车三个字在你家乡话里是什么意思?”
    那小厮眉头深皱,见公子脸色,忙跪下道:“小的不知,公子不要怪罪。”
    南宫瑜以为这小厮存心欺瞒,纨素姑娘却道:“闽地方言不下百种,哪被你这么巧一问就问出来呢?”
    “原来如此,”南宫瑜神色稍霁,嗔道:“你倒不早说,难不成是故意要看我白忙活。”
    “公子是江南第一聪明人,妾身怎么敢在您眼前一再卖弄?”
    “你不敢,谁敢?”南宫瑜摇头一笑,连映雪端坐其间,见情人软语,似暖风及面,微微一笑道:
    “既然并无线索,我还要去姑苏驿站走一趟,先行告辞了。”
    南宫瑜点点头,道:“我让人送你出去。”
    正这时,忽然听闻那榭廊处几个小丫环惊惊慌慌道:
    “这位公子您稍候罢,我家主人正在见客,您这样闯进来连累奴婢们受罚,请公子开恩。”
    可那几个小丫环哪拦得住一个男儿郎,只见这位着极素衣裳的公子道:
    “你们府上规矩太多,等我下了拜帖,等你家主人有了空,再等花月佳期,是何年何月?我从前就是在这一个‘等’字上吃了亏,从今后我可不管了!”
    说着那公子推开这些小丫环,大步流星而来,隔着那茜纱窗,连映雪看清他俊俏眉眼,不禁一惊,略道了声“得罪”,退到了纨素姑娘身后的锦屏内,方端坐了,心上已微微跳了起来,只为这短短的一瞥,遇见了故人。
    南宫瑜看清来人,不由笑道:
    “如此肆意,我道是谁,原来是甘庄主。”
    甘贤并未看见屏后人,只是道:
    “原来你躲在这里。”
    这本是甘贤对南宫瑜说的,屏后的连映雪却不由更加心虚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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