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叁】
    皇城门口,负责宿卫宫禁的殿前侍卫统领孙颂与江豫燃的人马做过交接之后,继续护送昭庆公主府的车驾与仪从进入宫禁。
    沈毓章站在西华宮前。
    孙颂先到,殿卫分列,车驾后至。
    在等公主府的车驾驶近时,孙颂对沈毓章复命道:“沈将军。昭庆公主殿下与小公子已安然无恙地接入宫中了。将军若还有它事吩咐,还望示下。”
    沈毓章道:“辛苦孙将军了。”
    孙颂年过四十,在禁中当差多年,对皇室忠心耿耿。沈毓章少时入宫伴读皇子,骑射、枪法、剑术皆是孙颂手把手教他的,至于后来他与英嘉央在宫中相恋的那些旧事,孙颂亦尝亲睹亲闻。
    此番沈毓章归京,几日之间宗室朝堂便翻覆了气象,孙颂此时再见沈毓章,心中自有颇多慨叹。
    托仗着自己与沈毓章的旧交,孙颂道:“将军与公主殿下当年决裂一事,宫中人人皆惋惜不已。公主殿下对将军何等之情深,将军不当辜负。”
    沈毓章的目光随着公主府的车驾停稳而停稳,他回孙颂道:“当年是我之过,如今我必不再负她。”
    说罢,沈毓章上前亲迎英嘉央下车。
    宫人支起车憲,小男孩的头先探出来,他的两只手把着车板,看见沈毓章后高兴地叫:“爹爹!”
    众人皆低下了头,不敢看亦不敢言。
    沈毓章微笑,上前把英宇泽抱下来放在地上,然后蹲下,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发皱的小衣服,告他说:“以后在这宫中,见了爹爹不能再叫爹爹了。要叫沈将军,或者叫沈卿。记得了么?”
    英宇泽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小手还揪着沈毓章的衣袍,答应着:“沈将军,我记得了。”
    其实来之前娘已经叮嘱过他此事,要他记在脑中不可忘,可他一看见爹爹就高兴得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现在被爹爹责说了。
    沈毓章起身,再度伸出一只手,去接英嘉央。
    她的手落在他的手背上。
    英嘉央步下车后,轻轻收回了手。
    沈毓章看着她,问:“累么?”
    英嘉央抬眼触上他的目光。
    他的四周,是殿阙,是朱墙,是晴空,是秋阳,是存搁着与他二人相关的无数旧事的地方。
    与北境之金峡关不同,与京中之公主府不同,她此时此刻与他同在此宫中,才发现自己之前对他说的那一句“无意再叙旧事”其实是多么的薄软无力,亦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这一眼眼皆是旧事。
    这一步步皆是当年。
    这旧事与当年就这样静陈在她眼前,而他的一言一行,皆能拨动她本以为她再也不会为他所动的这颗心。
    ……
    去向皇帝问过安后,复回西华宮来安顿。
    英宇泽年纪尚小,头次入宫来,觉得什么都稀罕,见娘亲有意宽纵他一日,当即便在西华宮中上下左右地跑着玩,直玩到筋疲力尽,才被宫人带去沐浴休息。
    沈毓章并未干涉英嘉央对孩子的这一番宽纵。
    二人皆明白,能像这般让英宇泽无拘无束地玩耍的时光,已不剩几日了。
    英嘉央安置好孩子,叫宫人取了茶与果子来。
    她亲手给沈毓章奉上一杯茶,“沈将军,辛苦了。”
    沈毓章将茶喝了,看她半晌,道:“央央。我不乐意你叫我沈将军。”
    英嘉央道:“沈将军将为新帝辅臣,但凡是将军不乐意的事情,我自然是不敢做的。敢问将军想听我叫什么?”
    她脾性素来温和,此时将他一冲,沈毓章有点讶然。讶然之后,他明白了她这是心怀不豫。
    沈毓章搁下茶杯,了然道:“今日我在礼部的事情,传到你耳中了?”
    英嘉央道:“沈将军在礼部立威,让人把将军的话传遍外朝上下,试问眼下又有谁人不闻。”
    沈毓章便问:“我那些话,意在护你,你为何不快。”
    英嘉央道:“你我之事,皆是你之过?方才见孙颂时,你只怕也是这么讲的?当年你我决裂之事,皆因我一意孤行、阻挡你北上报国之志,过不在你。而我怀上宇泽的那一晚,更是你情我愿之事,后来决定将他生下,是我一人之决定,过亦不在你。”
    她看着沈毓章,质问道:“你从始至终未曾负过我,你以为,我需要你这般自毁名声,就为护我?”
    自二人重逢,沈毓章尚未见过她发这般大的气,更未听过她主动开口提及二人之事。
    沈毓章被质问得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试着向她解释,道:“我不愿你受人非议、背负委屈。”
    英嘉央不再看他,静坐了一阵儿。
    她的目光轻轻浮在眼前已变凉了的茶上方,叹道:“毓章。这天下只有你能给我委屈受,旁人是给不了我委屈的。”
    沈毓章一愣。
    好似眼前万物的颜色都于一瞬间变得乍亮,沈毓章心里跟着豁然一明,他伸出手,越过案几,想要去握英嘉央的手。
    但他按捺住了这冲动。
    沈毓章缓缓一笑,道:“我明白了。”
    ……
    江豫燃将昭庆一行交给孙颂后,转头去了大理寺。
    他拿着兵部的令牌,直接去左断刑司找李惟巽。
    江豫燃请人帮忙传话,自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没多久,身后就有人轻轻柔柔地叫他的名:“豫燃。”
    江豫燃的耳骨一软,转头去顾,看见李惟巽正抿着唇笑望着他,一脸的惊喜与不期而获的开心。
    她身上穿着官服,阔袖以绳束扎,指尖还沾了几点墨,显然在出来前还在处理公务。
    江豫燃还未说什么,胳膊便被她一拽,人被迫跟着她走了。
    “跟我来。”李惟巽笑了笑。
    待被她不知带到了什么无人的一处,江豫燃刚站定,头就被李惟巽勾拉下来,她捧着他的脸摸了好几下,然后喃喃地道:“你又瘦了。”
    紧接着李惟巽亲了他一口。
    江豫燃这下整张脸都红了,他咳了一声,将她的手从他脸上拉下来,握住,这才有功夫将她好好打量。
    她还如他记忆中一样,软软的小小的,没怎么变。
    便是这么一个软软小小的女子,偏在朝廷的大理寺左断刑中专司处置各路命官、将校及死囚的疑狱审断,每日与那些阴暗之物打交道。
    李惟巽拉着江豫燃的手,道:“我听说云麟军换防了,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来找我。”她说着,又流露出一点担忧:“之前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书信,我每日听着北边的那些事情,心里实在是担心你的安危。”
    江豫燃道:“我每日都贴身带着你给我的平安玉,哪里会有事!”
    李惟巽笑了笑,把头埋入他胸前,应道:“好。”
    江豫燃将她抱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今日来找你,其实是有公务要同你说。”
    李惟巽有点舍不得地从他怀中仰起脸,道:“你说。”
    江豫燃道:“卓帅命我来请你帮一个忙。”
    因江豫燃故,李惟巽是朝廷命官中除了顾易之外唯一一个知悉卓少炎身份及过往的人。年初卓少炎归京下狱,自御史台狱转羁大理寺狱后,李惟巽亦曾于暗中照拂过她。
    李惟巽点头,道:“有什么是我能帮上的,你尽管说。”
    江豫燃道:“卓帅欲为裴老将军平冤。当年兵部、大理寺二处凡参审裴老将军一案的官吏,卓帅亦欲将其一一弹劾而论罪。平冤一事需得将当年一案彻查彻翻,眼下沈将军虽已接管兵部,但大理寺诸吏仍然多亲成王,到时候一旦经查,只怕会诸般阻挠,故而卓帅希望你能够帮忙,想办法将当年的卷宗提前取出,交与沈将军。”
    李惟巽沉思少顷,笑着应道:“我来想想办法。”
    江豫燃亦笑了,重新将她抱进怀中,感受着她柔软小巧的身子,他差点就要将自己想要迎娶她的事说出口,但又马上屏住了。
    江豫燃想,他还是应该按卓少炎所建议的,待聘礼备好后,再提此事为妙。
    ……
    西华宮中。
    直到晚膳用罢,沈毓章仍无离去之意。
    英嘉央也未催他。
    她问沈毓章:“父皇大禅的日子,礼部那边可已定了?”
    沈毓章回答道:“今夜连着典仪一并奏上来,但必定就在这三五日之内。礼部在仓促之间准备,诸事不全,连新帝衮冕都来不及制,问说能不能往后延些时日。我意此事久拖不得,也未提前与你和卓少炎再商量,便敦促着礼部尽快行典。”
    英嘉央应道:“便这么办罢。”
    既已提到这些事了,沈毓章又道:“你既要垂帘,还有两件事,我也想要问问你的意思。”
    英嘉央看他一眼,道:“该如何处置成王,必是其一。该如何安置卓少炎与云麟军,必是其二。”
    沈毓章“嗯”了一声,道:“新帝一旦即位,我辈必欲为裴老将军平冤,如此,当年涉事者若证有英氏宗室重亲如成王者,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英嘉央道:“你既欲叫宇泽法英氏之太祖、世宗,该如何处置宗室重亲之犯法者,又何必再问我。”
    沈毓章沉沉地点了一下头。
    他又道:“至于卓少炎,你意如何?”
    英嘉央蹙眉,道:“云麟军自北境起兵,不擎大平军旗,不擎大晋军旗,只擎卓字帅旗,此一直是我心忧之事。卓少炎虽怀为国之赤胆,但她今能拥兵废帝,谁又能保证来日她不会再举兵起事。但北边如今不稳,大晋仍然虎视眈眈,若无良将戍边,难保我大平疆土。”
    沈毓章道:“卓少炎为国征战,军功卓著,我大平今欲振兴武事,应当昭其身份而大封之,如此方能激励将兵忘死报国。待大封之后,再解她兵权,将云麟军帅印转付他人。”
    “何等大封?”
    “我意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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