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寡言是背叛的兆头吗?
    这些年来莉迪亚的变化,安叙看在眼中。越是一段时间不见的旧友,能看出的变化越是明显。莉迪亚或许有些冷情,但绝对不无情,倘若夏洛特把她暗示是个深藏不露的阴谋家或变态杀人狂的话对她的病人和学生说,他们非要气得跳起来不可。
    莉迪亚把苦修士的毅力用在日夜不休地抢救伤员上,她应变力一般,于是每次上课都仔细地备课,虽然照本宣科,但对学生都相当耐心。事实上她对所有向她求助的人都很耐心。莉迪亚有答一,但几乎无问不答。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埋头工作,埋头学习。这铁板钉钉的杀人罪行,怎么样都不该落到她头上。
    “公爵大人,无论如何,请您不要感情用事了。”夏洛特深深地看进安叙眼中,“罪人莉迪亚不是普通的苦修士,她是大苦修院的苦修士啊。”
    无比虔诚、无比坚定的大苦修院,教廷最神秘的机构,位于阿铃古,那片安叙无法感知的土地上。
    “我不打算包庇任何人,但也不会愿望任何人。”安叙抿着嘴说,“让受害人家属暂且等一等……给我们一个星期时间,我们一定会找出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
    安叙在监狱里见到了莉迪亚,她依然因为药物昏迷不醒,身上还戴着神罚之锁。安叙的精神触须探向苦修士,苦修士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健康。她的精神混沌不明,然而昏迷者的精神皆是如此。安叙没感觉出任何异样。
    阿尔瓦与她一起进了监狱,作为双方妥协的结果,阿尔瓦不能把莉迪亚带走,但可以在这里对她检查和治疗。安叙看着医生拿出一整套器材,他的助手帮他一起开始检查流程。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默然无语。
    “莉迪亚真的生病了吗?”安叙忍不住问。她想听阿尔瓦斩钉截铁地说“是”,阿尔瓦却摇了摇头。
    “我只能说莉迪亚相当反常。”他说,“至于是不是疾病,是什么疾病,现在还没法知道。”
    一个星期过半的时候阿尔瓦才给安叙传来了讯息,安叙进入监狱,发现福音教会的圣洁者卡瑞娜也在那里。她的面容一如既往地亲切,而莉迪亚清醒着,隔着铁笼听她说着什么。看到安叙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
    “两件事,”阿尔瓦开门见山地说,没兴趣搞“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的把戏,“第一件事,莉迪亚的确有问题。第二件,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疾病。”
    “大人,您知道羊倌如何牧羊吗?”卡瑞娜说,“他们摇晃起铃铛,而后喂食,这就能让羊被驯化得一听见铃声就向某处聚集。”
    安叙点了点头,产生了不太好的预感。
    “莉迪亚小姐的异常……是被人为训练的。”卡瑞娜说。
    习惯,或者说条件反射是很可怕的东西。
    在每次给狗送食物之前打开灯,同时摇响铃声,这样不间断地训练了一段时间以后,每当灯亮起或铃声响起,狗就开始不断分泌唾液,就像在进食中一样。捆绑小象的链子足够结实,让它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那么等它长大之后,尽管强大到可以轻易把链子挣断,大象也不会试着挣脱。条件反射的理论可能需要一定文明水准后才会拿出来,但利用条件反射驯养动物,哪怕是这个时代的羊倌,多半也会这么一两手。
    如果动物面对某种特定刺激的反应能让它获得奖赏或逃避惩罚,以后它面对这种刺激就容易出现固定反应,情景与反应动作之间建立了联系,形成了身体本能一样的条件反射。而对于更聪明的“动物”,人类来说,洗脑和学会这种条件反射,恐怕变得更轻易了。
    “我不是突然有了杀人的能力。”莉迪亚依然面无表情,但忽然开了口,“我从小就训练来做这个。”
    “你不是教廷训练出的治愈者吗?”安叙强笑了一下,“我记得以前还问过你呢。”
    “大苦修院的苦修士都是这样。”莉迪亚说,“alpha和omega被带走,beta留下,接受训练,有异能的人训练更重,不停有人离开,也有人进来,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因为我们……因为他们说,我们只需要苦修,不需要思考。我当时也这样认为。”
    安叙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我会潜行,开锁,暗杀,我知道五种以上的方法杀死以前的您并伪装成意外。”莉迪亚说,“我没告诉你,苦修院的前辈说过不能说。我负责治疗您,监视您,杀掉异端,有必要的时候杀了您。”
    “你也这么想吗?”安叙问,“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她的质问带来了很长的沉默,莉迪亚看着自己的手,看上去有些茫然。
    “我不想。”漫长的沉默后,莉迪亚呓语道,“我不想,但是那个晚上,我突然这么想了……我不知道,这不是我。”
    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那双眼睛里却浮出某种让人心碎的困惑。安叙感到愤怒和恶心,她一会儿想起莉迪亚对她说过的大苦修院,一会儿又想到如今被屏蔽的阿铃古和诺亚,用脚趾头想都是他搞出来的事,尽管安叙没有产生感应。
    “看起来,您对此有点头绪。”阿尔瓦说。
    “你指什么?”安叙问。
    “您吞噬了巨鸟的晶核后,对能量有了更细微的感应,是吗?”
    “是的,但是这件事上我没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安叙摇了摇头。
    “您是否觉得地上的法阵眼熟?”阿尔瓦又问。
    一走进牢房安叙就看到了地上大大的法阵,暗红色颜料绘成了它。安叙一直没问,等着阿尔瓦解释。
    “鼠怪笼子下面的?”安叙沉吟片刻,“不对,和它不完全一样。”
    “效果类似,都能屏蔽能量的溢出。”阿尔瓦说,“这样说不太清楚,让我给您演示一下。”
    阿尔瓦弯下腰,抹掉了法阵的一部分。
    地下的法阵像被刻在那里,无法轻易弄花,探出监狱的那部分倒有一个可以抹掉的缺口。阿尔瓦的手指在上面一擦,法阵出现了空隙,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里,安叙感到了一丝能量的流动,就像气球漏气瞬间涌出的气流。
    莉迪亚的眼神缓慢地改变了。
    安叙站在苦修士面前,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过程。她看到那双绿眼睛里的痛苦和迷茫一点点退却,退会她们刚见面的时候,再变得一丝情绪也没有。明明那张面孔没变,安叙却感到毛骨悚然。
    恐怖谷理论说,当某种事物和人类相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反而会突然对他们变得极其反感,因为相似到了一定地步,一点点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乃至变得可怕起来。此时安叙的心情就是这样,面前的人明明还是莉迪亚,那种似人非人的怪异感却扑面而来。
    莉迪亚站了起来,她环顾四周,继而盯住了铁牢外的三个活人。她蓦地窜了过去,把手伸出铁栏杆外,两只手爪子一样疯狂地抓向他们,那种狂热劲儿像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而在她的举止变得奇怪起来的时刻,棉絮一样漂浮在空中的能量,也变得清晰起来。
    安叙的精神力猛地扩散开,她的能量今非昔比,能循着这若有若无的能量一路回溯。世间万物化作一张星图,无数明暗不同的能量点在上面闪烁,其中有无数缕或粗或细的丝线,把许多小点连接在一起。
    面前名为莉迪亚的点,就联系着远方的某个存在。
    她像一个进入了数据流的病毒,企图抓着这根线溯流而上。远方的防火墙警觉地运转,那根线几乎立刻被截断了,那一刹那安叙只捕捉到了一点信息,这信息让她不寒而栗:她感觉到,线的那一头还有无数小点。
    莉迪亚还在挣扎,没有线操纵她,她却像一枚小铁屑,随着远方移动的磁石起舞。安叙的精神力包裹上去,一层又一层,直到莉迪亚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此刻卡瑞娜忽然摇响了铃铛,苦修士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
    莉迪亚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跪了下来,开始干呕。
    卡瑞娜急忙凑上去,给她递上热水,温声细语着什么。安叙没来得及听,阿尔瓦已经一把抓住了她,把她向外拽了几步。
    “您怎么做到的?”阿尔瓦急切地问道,“您怎么把控制削弱的?描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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