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微微一笑:“非也,只不过我手艺不精巧,没法子能做出更好看的梳子簪子来。”
    还是在青州的时候,高启就见到有个民间艺人,以各色花朵为主材,用一种特定的树脂将它们粘到一处成为木材一般的板子,然后用这种板子拿来做梳子卖,十分抢手。高启见着那些梳子做得精巧,心生喜爱,特地花重金请教了这位艺人如何制作,他想要亲手给慕瑛做一把这样的梳子,来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意。
    见到慕瑛眼中那份惊讶,高启觉得自己成功了,他很愉快的望着慕瑛,轻声道:“阿瑛,今日及笄,你可准备好用哪几支簪子。”
    他很希望慕瑛能用上他亲手做的簪子,这也就向旁人宣誓了他在慕瑛心中的地位。
    “阿启,”慕瑛很歉意的望着他:“我准备用我祖母和两位母亲所赠的簪子。”
    “哦。”高启的声音有几分惆怅,但他依旧很愉快的接受了这个事实:“长辈赐,不敢辞,用她们的簪子是应该的。”
    慕瑛点了点头:“我也正是这样想的。”
    “高大公子,高大公子!”领着高大夫人进了前堂的丫鬟又折了回来:“高大公子,我们家公主在等呢。”
    明华公主在等,关他什么事情?他本是来看阿瑛的,只不过高启素来温厚,他恋恋不舍的朝慕瑛看了一眼:“阿瑛,我先去拜见公主殿下。”
    慕瑛点头:“你去罢,我要去换礼服了。”
    回到自己屋子,小筝将两只盒子并排放在梳妆台上,仔细打量了几眼:“大小姐,小筝觉得还是这木樨花的簪子好,含蓄淡雅,牡丹花太华丽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好半日不能静下心来呢。”
    “放着罢,替我寻出那支九华滴露簪出来。”慕瑛瞟了那两只盒子一眼,心中有如潮水席卷而过,时上时下,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她这一辈子,难道就要注定与他们两人纠缠不休?
    她的眼睛落在了牡丹花簪上,那晶莹剔透的芙蓉玉让她心弦颤颤,几乎能听到那含羞带怯又有着愉悦之音的音韵。赫连铖的脸孔仿佛在她眼前闪现,他那容易皱起的一双腿眉毛,那清澄的眼睛,那紧紧闭着的双唇,那略显暴怒夹杂着忧郁的神色,都无一不让她忽然有些心酸的感觉。
    这些年来,他在皇宫里过得好吗?时隔两年,他还记得她?
    牡丹花簪,流光溢彩,富贵逼人,可她却没有勇气将它堂而皇之的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那是君王恩赐。
    “大小姐,该穿礼服了。”小筝看了看墙角的漏壶,时辰已经不早,赶紧催促她:“等会宾客就都到了呢。”
    慕瑛吸了一口气,平举起双臂:“穿罢。”
    屋子外边走进来几个丫鬟,拿起放在床上的几层礼服,开始给慕瑛穿上,白色大红立领的中衣,由柔软贴身的绵绸制成,穿到身上不觉得冷,就如有人用双手环抱着她一般,一层层的穿了上去,最外边是一层黑色起底镶嵌镂空暗红花朵的礼服,中间用金丝银线镶嵌的大带腰封缚住住,显得她纤腰一束,窈窕无双。
    丫鬟们扶着慕瑛走到了外边的厅堂,宾客们已经到了不少,正在与相熟的人聊天,一片热热闹闹的气氛。慕瑛刚刚走出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瞬间厅堂里安静下来,便是连一根绣花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慕瑛今日,实在是太美了。
    昔日看慕瑛,穿着那种淡粉浅黄的衣裳,自有一番娇媚,而穿着礼服的慕瑛看上去却是格外仪态万方,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大气与雍容。
    请来赞礼的是慕瑛的姑母汝南王妃,为了侄女的及笄,她特地赶回京城,前两日才刚刚到,还带来了慕瑛的表姐妹,一个名为赫连云珠,今年已经十六,另外一个唤作赫连云曦,年方十三。
    这及笄礼上唱赞词的,该是儿女双全,位高权重的人,慕老夫人本想请了宇文太傅的夫人,但慕瑛却执意要请汝南王妃:“就冲姑父没有纳姬妾这一点,也值得请姑母来一趟。”
    慕老夫人想了想,准了慕瑛的提议。
    毕竟自己的女儿也有三年未见,借机看看也好。
    云珠与云曦两位郡主是第一次进京城,见到慕瑛慕微姐妹,都很开心,几个人在一起和和睦睦,两人不住的邀请慕瑛慕微姐妹俩去汝南玩耍:“我们汝南虽比不得京城这般繁华,可胜在规矩不多,咱们可以开心四处游玩。”
    两姐妹对于外祖母慕老夫人不是很亲近,只觉得她难以接近,每次跟着母亲过去请安,闻着那檀香味道便挤眉弄眼,出来以后便跟慕瑛抱怨:“外组满好佛,可怎么做出事来却没有一点慈悲之心。”
    慕瑛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听着云珠郡主暗地里跟她说起当年的事情,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汝南王对于慕老夫人的势利颇有微词,还跟自己的儿女提起呢。
    今日云珠云曦两姐妹显得格外乖巧,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边,看着她们的母亲汝南王妃缓缓走到厅堂中间铺着的大红毡毯前边,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席大红毡毯上边织着团花牡丹,慕瑛跪襟正坐,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两肩。
    汝南王妃正准备拿起盘子里的梳子给慕瑛梳头,就听着外边有急促的脚步声:“公主,老夫人,宫里有人过来了。”
    本来安静的厅堂忽然间便闹哄哄的一片,慕老夫人惊喜的扶着袁妈妈的手站了起来:“宫中人过来了?哪个宫里的?”
    “奴婢也不知道,不少人,内侍姑姑都有,后边还跟着不少宫人,手里捧着托盘。”来报信的婆子匀了口气,这才慢慢说道:“已经快走到大小姐的园子了呢,老夫人,这香案是要摆到哪里?”
    “又不一定是皇上来传旨,摆什么香案。”明华公主轻轻哼了一声,她是从宫中出来的,这些排场早已见惯,看着婆婆慕老夫人那副脸色,不由得有些嗤之以鼻,这大司马府的老夫人,听着皇宫来人,依旧还是这般惶恐不安呢。
    “皇姑,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后娘娘,自然都要恭敬。”站在高启身边的赫连毓开了口:“只不过毓觉得肯定不是来传旨的,只是宫中赏赐给瑛姐姐一些及笄贺礼罢了,不如就在厅堂前边摆个香案便是。”
    “太原王说得对,赶紧去将香案摆上!”慕老夫人瞅了一眼太原王,脸上露出了笑容,今日也是灵慧公主及笄,可太原王却先到了慕府来向瑛丫头道贺再去宫里,这般对自己这瑛丫头上心,是不是也有那么点意思?
    一群内侍宫女从外边走了进来,慕瑛一抬头,便见着了江六的脸。
    有两三年没见江六,他好像又老了一些,眉毛上竟有点点花白。
    江六身边站着的,是墨玉姑姑还有宁秋姑姑。
    见到宁秋姑姑那张圆胖胖的脸孔,慕瑛心里放宽松了些,忽然间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宁秋姑姑是映月宫的掌事姑姑。
    她来了慕府,是不是意味着灵慧公主原谅了她?
    想到三年前的事情,慕瑛忽然心中一酸,眼泪几乎要落了下来,灵慧公主的脸浮现在她眼前,那竖起的一双眉毛,那愠怒的神色,至今还烙在她的脑海里。
    她真的不曾出卖谁,可却被这样无端误解了,而且这一误解,隔阂就是好几年。
    这几年里,灵慧公主没有遣人送来任何东西,似乎要与她断绝了联系,可慕瑛还是坚持着送些东西进宫,就如这一次,她送了一对牡丹花的簪子和手钏——知道她喜欢牡丹,投其所好。
    今日,似乎事情有所转机,慕瑛静静的跪在那里,听着江六尖声细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瑛小姐,今日乃是你及笄之日,宫里皇上、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十分挂念,特派咱家与两位姑姑前来送贺礼。”
    ☆、第 143 章 夜长不得眠(二)
    贺礼,会是什么?
    慕瑛垂头细想,或许不过是应付场面上的东西罢了,赫连铖已经送了她簪子,此刻送在人前的东西,自然不会太金贵,而高太后,这却是离宫以后第一次送她东西。
    这些年来,逢年过节她都会送些节礼进宫,抄写的佛经送给高太后,自己做的香囊打的络子或者是刺绣送给灵慧公主,至于赫连铖,她什么都没有送,从她出宫的那一日,她便觉得自己与他,已经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今生今世不会再牵绊在一起,可万万没想到,一个及笄礼,将过去种种又重新翻开摆在她面前。
    “瑛小姐,这是皇上赐下的锦缎与金银宝石,快些领了谢恩罢。”江六的声音尖细,听起来似乎能让人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慕瑛抬头望去,见他笑容满脸,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含义在其中。
    赫连铖赐下来的是几匹最时新的锦缎,中间有一匹十色流光锦格外艳丽,颜色繁杂,华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还有一双芙蓉玉手镯,金锞子与银锞子打造璎珞项圈以及各色玉佩玉珏等等,小筝领了几个丫鬟接了东西过来,手都被压得发痛。
    高太后送的是一卷抄录在素绢上的心经,据墨玉姑姑说,此乃太后娘娘亲笔抄录,听到此话,厅堂里众人个个惊叹:“太后娘娘真是宅心仁厚,还记得慕大小姐的生辰,竟然亲笔抄录心经赐她!”
    灵慧公主送的倒没什么特别的,一套红珊瑚首饰,中规中矩,比较符合手帕交该送的东西,只不过依旧让在座的贵妇贵女们眼热,这大司马府的小姐就是不同,她及笄,宫里好还要这么多人送东西。
    慕老夫人赶紧命丫鬟搬来凳子让江六等人坐下观礼:“几位请坐,且在府中喝杯水酒再回宫罢。”
    江六等人也没有推托,坐到了一旁,笑眯眯的看着跪在毡毯上的慕瑛。
    穿着庄重的汝南王妃从旁边站起身来,重新走到毡毯旁边,一只手拿起梳子,开始替慕瑛盘发,一边盘发,她口中一边高声念着及笄祝词,梳子从她滑溜溜的头发间落下,带起一阵阵香风。
    慕瑛听着汝南王妃轻柔的声音在自己耳畔响起,心神安定了不少,一双眼眸低垂,看到自己放在膝盖上交叠的双手。就听汝南王妃念着:“首簪乃是祖母所赐,谆谆教诲,莫敢有所遗忘,此生必当尊祖母为表率,执念前行……”
    到了上发簪的时候了。
    慕瑛压制住心中扑通扑通的心跳,微微挑目看了看江六那边,见他正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心中顿时知道了他的来意。
    定然是赫连铖派他过来看自己有没有用他那支牡丹花簪的,虽然他今年已经十五了,可那自小养成的性格还是没有变化。对于她,他有一种天生的掌控性,想要把她抓在手中,不让她逃离。
    可她却偏偏要让他失望。
    慕瑛低头跪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膝盖几乎要发麻,方才听到汝南王妃高声赞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这加簪之礼总算完了,慕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接下来便是正宾致辞,然后有笄字者赠字为“姝”,慕瑛一一答礼致谢,然后汝南王妃引她起身,拜谢父母。
    慕华寅并没有在场,慕瑛也不以为然,她与他的关系很僵,慕华寅或许并不记得她及笄之日,而坐在母亲主位上的是明华公主,她满脸微笑说了几句,简单得很,最终慕瑛转身,向众人鞠躬答谢。
    四面八方都躬身行礼,抬起头来时慕瑛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角,他站在那里,脸上灿灿有光华,仿佛比她还要高兴。
    高启大约在想可以向她求婚了,慕瑛忽然有些紧张。
    那日在太原王府,虽然她并未应允高启,但是言语间已有相允之意,高启可能因此而心甚喜之。浓浓的懊悔之情在慕瑛心间慢慢浮了起来,她不该就这样轻易的就将自己的态度模糊的表露出来,高启是个好人,她不能欺骗他。
    这及笄礼真是让她如坐针毡,在高启温和的注视下,她更是心焦,或许是大袖礼服实在是太厚,慕瑛觉得背上已经有汗珠渗出,贴住了中衣,汗涔涔的一片。
    “瑛妹妹,今日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宁呢?”云珠郡主陪着慕瑛走入她的房间,关切的看了她一眼:“是不是穿的衣裳太多太重,束缚得你全身都不好动弹?我及笄那日也是这般,只觉得身上冒汗,等及脱下那礼服,简直是被水淹没了般。”
    “阿姐,你是七月及笄,哪能跟瑛姐姐是这十月相比!”云曦郡主仰起脸来,眉眼弯弯:“瑛姐姐今日真是好看。”
    “我阿姐每日都好看。”慕微在一旁一本正经的纠正,云曦郡主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好好好,你家阿姐每日都好看!”
    慕瑛脸上微微有些发烫:“微儿,休得胡说。”
    “微儿可不是胡说,瑛姐姐你可真是生得美,方才在场的那些公子们,眼睛都睁得大大,个个都舍不得移开眼睛呢。”云曦郡主掩嘴笑了起来:“瑛姐姐,你可看见了?”
    “我哪还有闲工夫看这些。”慕瑛一窘,张开双臂让小筝替她将腰封大带解开,礼服散了开来,露出里边的深红色衣裳。
    “瑛妹妹,我怎么觉得那位高国公府的大公子……”云珠郡主欲言又止,方才见着那位白衣胜雪的公子双目灼灼,眼睛就没往别的地方看过。她想与慕瑛提及这事,可又还是碍着女儿家羞涩之心,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那位高大公子?”云曦郡主欢快的抚掌而笑:“瑛姐姐,我觉得这人不错哇,面如冠玉玉树临风,只可惜却是个呆子,那双眼睛好半日才轮了轮,让人瞧着只觉呆笨。”
    “启哥哥自小与我阿姐相识,却不是个呆子。”慕微很认真的分辩。
    云珠郡主哈哈一笑,拢过慕瑛的肩膀,眼睛盯住了她:“瑛妹妹,高大公子是个不错的。”
    慕瑛脸色红红,没有出声,默默的坐了下来,云珠与云曦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嘻嘻一笑:“瑛姐姐,你就先歇息歇息,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慕微走到慕瑛面前,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汗:“阿姐,微儿也不打扰你了,你累了一整日,早些安歇罢。”
    脚步声慢慢远去,屋子里已没有旁人,慕瑛这才垮下身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人人都在说高启,可她却没办法不去想另外一个人。
    “小筝,将那个装木樨花的盒子拿过来。”她有些心浮气躁,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站起身来将那深红色的衣裳也脱了下来,这才觉得舒服了一点。
    “大小姐,你是想要找五年前皇上送的那个盒子?”小筝有些犹豫,两年了,本以为大小姐与皇上不会再有牵连,可及笄这日,江公公过来,事情好像就变了,大小姐忽然又想起了皇上来。
    “你既然知道,何需再问。”慕瑛沉下脸,拿了帕子擦了擦脖子,分明已是深秋,为何会这般热呢?她盯着小筝抱过来一个盒子,忽然间又失去了动手打开的勇气。
    盒子里边不仅仅是赫连铖送给她十岁的生辰贺礼,还是过去的一些记忆。她只要轻轻一勾手,将盒盖打开,那些尘封的往事都会飞了出来,飘飘洒洒的钻进她的脑海,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慕瑛的手放在了盒盖上边,有些犹豫,小筝垂手站在那里,脸上全是担忧。
    最终她还是将匣子打开,甜甜的木樨花香扑鼻而至。
    经过了这么多年,这花还是那样芳香,沉淀着岁月的痕迹,潜入她的忧伤。
    木犀花瓣透明如蝉翼,似乎稍微一用力就会变成齑粉,木樨花中有一把小巧别致的黄金锁,慕瑛伸手进去,将那把锁捡了出来。
    锁上镌刻着四个字,芳龄永继。
    这四个字似乎有一种魔力,要将她吸入其间,再也脱身不得。慕瑛举着那把黄金锁,怔怔的看了很久,忽然间醒悟过来,原来早在五年前,他便已经用了这把锁将自己的心锁住,否则为何她依旧还在想着他?
    意识到这一点,慕瑛的脸色忽然变得雪白,猛的坐了下来,心潮澎湃,几乎不能自己。
    难道自己还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皇宫里去吗?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赫连铖的脸,那日他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又一次回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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