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心撑着料理台,另一只手安静地搅着锅里的粥,直到它变得又稠又黏糊。
    良久,他抬头,有点不解:“为什么要放弃我啊?”
    柳絮宁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心脏混沌又潮湿地跳动着,她有一瞬间只想丢盔弃甲。可是她宁愿告诉他,自己在利益与爱情之间选择了前者,也不希望他的爷爷告诉他自己天生坏种,尚且只有四五岁的年纪就敢在心里筹谋如此恶毒至极的想法妄图进他们梁家这样的金窟。
    “我只有你。”
    真厉害,短短四个字是她抛出的正大光明放弃他的理由,却在致命一击时还朝他投来一道信号——因为他是她手里唯一且最重要的筹码,他是特殊的,是独一无二的,于是他只能被放弃。
    怎么这么轻而易举操纵他的情绪。喜欢上她真像是闯关,要从未受过委屈的他平白无故受这么多气。
    “柳絮宁,你说话真是够厉害的。”他声音很冷,听着像嘲讽。
    柳絮宁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沉默地应下他所有的评价。她难过地自圆其说,说好了不骗他,她说出口的字字句句也的确没有骗他吧。
    梁恪言从小时候起就明白,一个对话想要继续,一件事情想要推进,其中一方必须理智,他一直以来都做着理智的那个角色。可看看她,脸色苍白,眼里还含着悬悬欲坠的泪珠,整张脸却是冷而决绝的。
    她居然是冷静的那一个,而他是个气昏了头的跳梁小丑。
    梁锐言这蠢货说的可真对,他也要出局了。
    “柳絮宁你不觉得你这个人很残忍吗?你很擅长把人弄得乱七八糟的你知道吗?”
    “可我没有做什么。”
    他眼底漆黑一片,声音带着努力克制后的平静:“你不珍惜我,你会后悔的。”
    一切都静悄悄的,她低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撒着谎:“但我现在不是很后悔。”
    这么好看的一张嘴,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那些被丢弃的愤怒把他包围了个彻底。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他不如回家去倒时差。
    想到这里,梁恪言不由冷笑一声,连声线也如淬了冰:“知道了。”
    柳絮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肩膀短暂地相碰,他又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她已经料想到了他猛然关门的声音,可身后动静很轻,只有一声门锁上的声音昭示着他的离开。房间里很安静,楼道里也是。
    静得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难受陡然之间占满她心脏里为数不多的空间,不仅是身体上,更是心里。想哭的念头再次涌上鼻尖,无所谓了,他又不在。看房的那天,上一个租客很坦诚地和她说这房子隔音一般,房租可以酌情再减。所以她不敢放声,只克制地哭泣。喉咙干涩发肿,哭泣散在空气里,叫人疼痛。
    两三分钟之后,门被敲响。此情此景,只能是梁恪言了。但柳絮宁不明白他还上来干什么。她用力地抹了抹眼泪,调整好呼吸,走过去开门。
    门一开,他就进来,没说话,也不脱鞋,大步往厨房走。
    柳絮宁吸了下鼻子,心里埋怨他这人好没礼貌,进别人家门鞋也不脱。可他根本没瞧她一眼,关火之后目不斜视地离开她。
    第55章 值得
    接到梁恪言电话的时候, 谷嘉裕正在和朋友喝酒。谷嘉裕爽快地报出地址,报完之后他回过头想了想梁恪言当时的语气,听着似乎心情不大好, 他当即有点后悔。
    梁恪言到的时候没和谷嘉裕打招呼,一个人安静坐在一角。这里的调酒师个个都是人精, 知道眼前这人来头大, 也知道跟在他身边的那帮人派头大得很,别人点炫富装逼的酒时还得咬咬牙,隔天清醒过来能肉麻好几天。那群人就截然相反, 喝天价酒恍若灌自来水。
    他于是主动询问梁恪言要喝什么,梁恪言没什么心情说话,指指谷嘉裕那边。调酒师秒懂。
    等谷嘉裕知道这事儿的时候, 他往后头扫了一圈。这人什么情况, 问他在哪儿, 来了又不找他, 还要塌便宜蹭他的酒?
    他刚起身, 几个朋友哎哎两声:“搞什么,要丢下我们?”
    谷嘉裕说:“那我赤裤兄弟, 是你能比的吗?”
    他径直走到梁恪言面前,往旁边一坐,作出夸张的神情:“来了不叫我?”
    梁恪言正走着神,听见他的声音才扫他一眼:“嗯。”
    谷嘉裕觉得奇怪,他往日警惕得很, 背后也跟长了眼睛似的, 有人多看他几眼他都能注意到, 今天倒是放松。
    “不叫我那你问我在哪里干什么?”
    “随便问问。”
    这回答也是敷衍。
    谷嘉裕此刻看出点微妙的苗头,揶揄道:“心情不好啊?”
    “没有。”
    “没有心情不好,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你不是也在这?你也心情不好?”
    “你这个人嘴这么硬干什么?”谷嘉裕越看他这样子越想笑,“我帮你回忆一下啊,你小时候不想画画翻墙跑出去,结果被家教老师和你爷爷揪回去的时候就是这个死样子。我记得阿锐和宁宁当时还在楼下直直盯着你看,稀奇得很。哇,那个场面。目的没达到,事情没做成,碰了壁,很丢脸,又很不爽。”
    “说说呗,在哪里碰了壁,谁又让你不爽了?”谷嘉裕没等他回答,又自顾猜测,“不会是我们宁宁吧?”
    谷嘉裕他妈闲着没事天天跟富太太们打麻将,麻将桌和酒桌可谓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梁家最近那点事他也是一清二楚。谷嘉裕站在梁恪言这边,自然也是站在柳絮宁这边的,只可惜念头刚起了一秒就被他妈压下。别人家的屎盆子,自家儿子得是吃得多饱才要去当搅屎棍!
    梁恪言倒酒的动作停了一秒,继续若无其事地倒酒。谷嘉裕心知肚明,毫不克制地笑,笑完问他到底怎么了。
    “小矛盾,不重要。”
    梁恪言没有把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告诉别人的癖好,看似清醒的旁观者也许可以站在清楚的角度上居高临下地指点迷津,但真正想通,还需要靠自己。
    “你一个人憋着,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喝多了没办法回家。”
    “占完我的便宜,还要用我的司机啊。你记得给钱——”谷嘉裕突然一愣,有个想法在心中冒泡,“你不会是要装醉,到时候给我的司机报柳絮宁家的新地址吧?”
    梁恪言看了眼他:“被人猜中心思是挺不爽的。”
    语气带嘲讽,也不知在嘲讽谁。
    打趣到此为止,谷嘉裕认真起来:“梁恪言,你和梁二站在一起,我肯定是选你。你和宁宁站在一起,讲道理,我自然还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谈个恋爱,造出这么多麻烦,又要受这么多气,何必呢,大家像以前一样相安无事的,你和梁二还是好兄弟,和宁宁还是做回好兄妹,老爷子也不会生你的气,合家团聚,多好。”
    “我以前也受过气。”
    谷嘉裕实在无语:“死鸭子嘴硬。”
    受气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解决方法无非两种,忍下或是反击。忍耐以成倍的利益为出发点,反击则能在当下就获得相应的回报。但柳絮宁游离于此规则之外。忍耐之后,他得不到利息;至于反击,看见她鼻头红红掉着眼泪就足够让他心痛的了。
    出她家门时,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她若隐若现的哭泣声,细细碎碎,像竭力憋着。他又想起她委屈的哭诉。她说她脑袋疼,喉咙疼,肚子也疼。而他就这么把她丢在了家里。
    他喜欢她,因着这份喜欢,他自认为她付出了许多许多,所以当投入一件事情却没有回报又被人当即推出当做代价时,他是不爽的,是愤怒的。
    去英国前的那个夜晚,他问自己,为了柳絮宁值得吗。
    那晚上他根本没想出答案。但他现在明白了,这个问题的存在就很不合理。
    将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归结于她身上那也太自私了一点,不管是因何而起的念头,最终能拿到手中的却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是为他自身所用的利益。这不是没有回馈的努力,最大的获益方莫过于他自己,他何必虚伪地说自己是为了柳絮宁而改变,她又何必因为他的独自决定而承担这份莫须有的枷锁。
    如今付出却没有收获自以为的回报,于是恼羞成怒。
    他和她说喜欢她的利己性品质,现在却要反过头来指责她自私。
    于己于她,都不公平。
    人没有权利傍身做筹码时,是无法勇敢面对比自己厉害太多的人。梁安成、梁锐言都缺失十足的底气面对梁继衷,更何况是她。
    谷嘉裕不擅长做知心哥哥,但他今日决定大发慈悲渡一渡眼前这位似乎已经走入死胡同的人。
    “虽然你和梁叔关系不好,但你得承认,你能有今天,很大程度都得益于爷爷和梁叔,不然你以为你人生能这么顺利?为了宁宁抛弃这些东西,你小心吃苦头。”
    “你说得对,我这辈子是顺风顺水。”
    谷嘉裕哎了声:“朋友,上道。”
    他这辈子顺风顺水,那么在柳絮宁身上吃点苦头也算是人生版图上的一桩喜事。他闷下一杯酒,说了句走了。
    谷嘉裕还酝酿了一肚子的话,见此状,他皱眉:“你这就走了?”
    梁恪言嗯了声:“事情不过夜。”
    谷嘉裕:“……”
    行,白说。什么狗运气,认识梁恪言算他倒霉。
    看着对方快步离开的背影,谷嘉裕不由冷哼一声,继续坐回原位。
    那边几个狐朋狗友早就注意到他了,揶揄道:“赤裤兄弟丢下你跑路咯。”
    一个两个,都贱得可以。
    ·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梁恪言下了车,边走边打开和柳絮宁的对话框,发了句【睡了吗】过去。
    等他走到她那幢楼下时对话框里还是没有新消息。他抬头看了眼,这边的视角能看到的应该只有客厅,一片漆黑。
    站在紧闭的门前,梁恪言轻轻敲了敲门,许久都没人应,手机里照旧没有信息。
    他于是又发去一条:【我在门口,可以开门吗?】
    还是没回。
    无所谓,他也挺擅长吃闭门羹的。
    梁恪言走下楼时下意识仰头望了眼,原本漆黑一片的客厅正亮着光。心里也似轰然点亮了一盏灯,他忍不住笑了,三步并作两步,疾速跑上楼。
    五楼倒不至于让他气喘吁吁,他却是非要沉沉喘着气,发去一句语音:【飘飘,给我开一下门,好不好?】
    白日里和胡盼盼的那通电话还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女生似乎很惊讶他会问这句话,反而理所当然地说,她第二天就告诉我们啦。
    她的定义里,第二天是什么时候呢?胡盼盼说,就是你们在一起的第二天啊。
    梁恪言想起,那时的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在回一封国外邮件,偶尔一瞥她时便看见她和梁锐言的对话框,备注是很清楚的两个字——阿锐。这没什么,所有人都是这么叫梁锐言的。可后来看到她给自己的备注,端端正正又充满距离感的“梁恪言”三个字,真是让人心里窜起一点嫉妒的幼苗。再后来,她在对话框里疯狂地打着字,脸蛋绯红,耳朵也红红,眼睛的弧度弯起,灿烂得像装了一整个夜空的星,又时不时咬着唇,不知道在和谁说着些什么少女心事。梁恪言不想看,更不想再不爽了,索性无视。
    直到今天,被胡盼盼提起,他才后知后觉地猜测,她是在说他。
    真荣幸,他是她隐秘羞怯的少女心事。
    怪不得那天在舞蹈室,当梁锐言敲响门,而他拦着她不让她去开门时,她脸上的诧异如此明显。似乎犹豫摇摆,左右踌躇,想要确定好万无一失的退路才敢前进的是她,可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后并不后悔的也是她。
    通话最后,胡盼盼说:“其实柳絮宁这个人心很软的。”
    梁恪言看着依然关着的门,和毫无回应的对话框。
    是吗?
    “飘飘,心这么硬啊?”
    “我明天上午要开个会,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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