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有防备,飞装爪的牛皮袋就放在枕头边,直到二更初,邸舍逐渐安静下去,才合眼眯一小觉。
    没想到还没到三更天,楼下大堂又开始吵闹。她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的功夫,房门竟然打开了。
    应小满:?
    “谁。”她瞬间清醒,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反手抓住飞爪牛皮袋,警惕地对着门外黑黢黢的人影:
    “雁二郎?你最好别干下作事。信不信我揍得你满脸开花。”
    门外站着的人却不是雁二郎。
    某个似曾相识、细听却又不大熟悉的苍老声音说:
    “庄九的女儿,应小满?”
    应小满人懵了片刻。
    “你是谁?”她并没有否认,只反问道。
    门外人说:“老夫是你父亲当年的京城旧友。这里的禁军小混账太多,我们找个稳妥地方说话。老夫想问问你父亲。”
    应小满手快,两句话功夫已经点起油灯。
    灯光往门边晃了下,来人正好拉下蒙面黑布。她吃惊不小:“——老人家?”
    门外来人呵呵一笑。
    灯下显露出来人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毕露:
    “老夫姓盛。”
    第73章
    秋雨淅沥。大理寺官衙笼罩在朦胧雨帘里。
    隶属禁军殿前司的一名精锐都尉, 如今正站在官署,向左右长案坐着的十一郎和晏容时两人回禀:
    “卑职奉命跟随郑相行踪。”
    “郑相昨晚冒雨前往城西河童巷,和老仆见了面。单独说半刻钟话,留下些铜钱衣裳, 乘车离去。”
    “离开河童巷后, 郑相又拜访了家住城西的一位大儒友人, 逗留半个时辰离开。”
    “河童巷旧宅的前任严姓主人, 是一位擅长书画丹青的大儒,和郑相有私交。老仆两度入狱,两度无罪释出, 郑相都送去了衣物钱财。”
    殿前司都尉退下后,十一郎皱了皱眉,对晏容时说:“所以,昨晚郑相去城西拜访友人, 顺道给河童巷旧友家的老仆送去些衣裳财物。举动并无可疑之处。”
    “七郎, 郑相是朝廷百官之首, 我们暗盯着他不妥当。到底要盯到何时?”
    晏容时提笔在线索凌乱的白纸上写下:
    郑相——老仆(旧相识)
    抬手点了点纸张上的新关系:“所谓老仆,一定是严家的老仆?并无任何人可以证实这点。”
    十一郎大出意外, 发起了怔。
    “殿前司禁军再盯几日。”晏容时折起白纸, 以镇纸镇住:“如果落下干系, 被人追责, 我担着。”
    郑相身份非同寻常, 需出动殿前司禁军盯梢。至于老仆这边盯梢,只需大理寺官差即可。
    很快进来两名大理寺捕头,行礼后却不敢起身。
    “老仆昨日释放出狱后, 就一直蹲在自家拆干净的大门口。”
    “从下午蹲到夜里,动都不动。”
    “后来小人等看到郑相过来送衣物铜钱, 给老仆一碗热腾腾的面吃,闲说几句话,很快便走了。”
    “老仆吃完郑相送的面,又跑回自家大门口原地蹲着,动也不动,跟个石像似的。小人等盯梢到夜里,一不留神,就……就眯了会。”
    “等小人醒来时,天还没亮,但……但老仆不见了!”
    ——
    田野雨声连绵不绝。
    前后两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田埂间。
    “老人家,斗笠戴起来。”应小满递过去第二个斗笠:“身上都淋透了。”
    盛富贵呵呵地笑:“用不着。”
    “哎?我小声说话老人家你听得见?”
    “耳朵确实不大好,但周围这么静,听得见。”
    两人沿着田埂走去一处临时搭建的雨棚子边上。雨棚子里坐着两个农夫打扮的男子,人不起眼,眼神却锐利,不像侍弄田禾的农夫的眼睛。
    应小满脚步停住,不肯进雨棚子,手按住腰间挂的飞爪。
    盛富贵开口把雨棚子里两人驱赶出去。
    空下来的雨棚子里,他弯腰攥了把被褥,有点湿,但没身上湿。他不怎么在意地把被褥又裹身上,招呼应小满坐近说话。
    “小丫头坐。这里离邸舍不远,我问几句你爹爹的事,只要你好好答,很快就能回去。”
    应小满坐在雨棚子对面,带着三分警惕,七分诧异,盯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你说和我爹认识?你们是京城旧友?什么样的旧友?”
    “呵呵,岂止是认识。你爹当年身手好得很。老夫一眼相中他的好身手,把他留在身边多年……”
    ——
    与此同时。
    邸舍里兵荒马乱。大堂里所有的灯笼油灯全点亮。
    住满的两百余间房舍被禁军挨个踢开,入室搜寻一名“头发斑白、眼有白翳的老贼”。
    “小满人不见了?”
    空空荡荡的甲字二十六号房门敞开,义母抱着阿织站在门口,惊慌万分。
    禁军查验回禀说:“门口有沾泥的男子脚印。”
    雁二郎肩膀上还扎着匕首,顾不得拔,先沿空屋走一圈,对义母说:“没有打斗的痕迹,斗笠也被带走。我猜是小满自己出去查看动静了。她身手我试过,跟旋风似地,想无声无息把她掳走可不容易。”
    义母细细查看过,发现房里装飞爪的牛皮袋也不见,稍微放下点心。
    “飞爪被她带在身上。”
    义母抱着阿织,站在空屋里犯愁。“大半夜的,伢儿跟谁走了……”
    雁二郎的心思立刻就歪了。
    “该不会跟着晏七私奔了吧?”他立刻吩咐禁军出去丈量外头沾泥的男人脚印大小。
    义母气得在背后怒啐一声。你才私奔!这雁二郎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这边正乱糟糟掰扯时,忽然听到几个声音同时在门口喊:“小娘子自己回来了!”“小娘子好好的。”
    应小满戴着斗笠,腰间挂飞爪牛皮囊,除了身上淋湿几分,人安然无恙。
    但神色却有点恍惚。
    心不在焉,脚步发飘,几步飘到义母身边:“我没事,回去歇着吧。”
    无论雁二郎和义母怎么发问,她只摇头,警惕看一眼周围禁军和围拢看热闹的人群。
    “娘,回房再说。”
    关起门来,单独对着自家老娘时,她才开口说:“真的没事。我爹从前的旧友找上门,问了几句话。”
    义母总算放下心来。但虚惊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分开,两大一小挤挤挨挨在一间屋里住下。
    义母开箱笼取出干净衣裳鞋袜叫应小满换上:“大晚上跑去哪里了,衣裳淋湿半截,踩得满脚泥。要不是看到你带飞爪出去,险些急死我。”
    又不放心地问:“这回找上门的,又是你爹哪个京城旧友?又来坑咱们了?”
    “这回是真的旧友。”应小满坐在床边,换衣裳边答:
    “开口问起我爹怎么去世的,我说生了场重病,治不好,去年腊月走了。又问我爹的坟头在哪里。我说埋在老家山上。盛老爹叹了口气,说,英雄埋骨无名处。”
    不止这些,盛富贵问得极为详细。
    听应小满说义父瘸了条腿,进不了深山打猎,以至于家里很多年只能勉强温饱时,意外地沉默了很久。
    “怎么瘸的?”
    应小满自己也不知道。义父从来不跟她提这些。她只知道义父来到村子落户时,腿已是瘸的了。
    之后又闲聊了许多。都是关于爹爹这些年在老家如何过活,过得好不好。
    “最后他问我,老家那么远,为什么要来京城讨生活。我告诉他,爹爹临终前念念不忘,让我来京城给他的主家报仇,还要我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盛老爹哭了。”
    义母停下整理动作,吃惊地问:“一把年纪的人,当真哭了?”
    “当真哭了。”应小满回想了想,抬手做出个老人抹眼角擦泪的动作:“就这样。”
    应小满如此描述时,义母没忍住,也悄悄抹了把泪。
    “你爹在京城那几年总算没白活。总算有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真正心疼他。你爹旧友他人呢,我也出去见见他。”
    “盛老爹和我说完话就走啦。他说河童巷宅子拆了,他在京城不再安稳,索性去别处讨生活。”
    应小满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提。
    “对了,娘,盛老爹你认识的。就是河童巷喝了咱们家好多碗咳嗽药的老仆。”
    义母:“……啥?!”
    *
    雁二郎坐在大堂中央。一把雪亮匕首笔直插在左肩膀上。
    禁军拔刀警告,把闹哄哄围观的住客全赶回房。
    都尉胳膊处受的皮肉小伤不碍事,过来大堂报信:“小娘子换身衣裳,从屋里出来了!”
    雁二郎便吩咐:“赶紧的,热水细布金疮药准备好。等小满走到二楼楼梯中央那时候,拔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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