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在重逢时告别
    即使是十一月底,地处南方羊城,气温也不低,穿件短袖就能应付了。白露看着孟道生越开越偏,虽然信任他,并不真的怀疑他要把自己绑去献祭什么术阵之类的,但终究是心里没底。
    车子在类似城中村的地方停下,孟道生没急着让白露下车,把自己脖子上一直戴着的那块小木牌子摘下来递给她:“来,戴着这个,一会别怕。”
    “啊?你给我的话你怎么办?”
    孟道生笑了笑:“以为我带你去捉鬼啊?我不碍事,主要是让你心里有底。”
    白露压根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见谁、做什么,又不敢问,只是懵懵地由着他牵着。没走几步,入眼的就是一个小院子,大门敞开着,飘着浓郁的香火味,靠墙的地方有几根爬着葡萄藤的杆子,藤下有个用紫布包着头的阿婆正在给鸡放血。发现有人走进来后,抬起脸看向他们。除去被包着的眉毛以上的部分,她露出来的脸就是很“老人家”的长相——略黑的皮肤、拉得长长的眼袋和皱纹、几块老年斑。白露不知怎么觉得她有点眼熟。
    “孟道生......”白露心里没底。
    “我在呢,别怕。”
    孟道生揽着她的肩膀,走进去后对着阿婆用羊都话打了声招呼。阿婆也不回话,冲着屋里扬了扬下巴,示意孟道生进去。越走近香火的味道就越浓,鸡血的腥味也飘进鼻子里,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神像前亮着两盏电子莲花灯,微弱的红光幽幽晃动着,照得白瓷神像的脸有些诡异。白露紧紧抓着孟道生的手,几乎贴着他的手臂。
    往里一点的房间传来脚步声,白露神经紧绷。视线一点点上移,入眼的是布鞋、棉布衣裤,很寻常的打扮,但看到来人的脸时,白露大惊失色。
    刚刚在外面时她还看不真切,这会看到额头上那颗大黑痣她就想起来了——这就是高中她在等那些去寺庙探险的同学回来时在算命坊看到的那个老婆婆!怎么会这么巧?而且她刚刚在外面杀鸡的时候明明穿的就不是这身!她没有路过她和孟道生进去,即使是有后门,这换衣服的速度也太快了!
    白露汗毛乍起,要不是从孟道生的手上传来暖意安抚了她,她真的会直接转身跑路。
    “和你说过的。”孟道生对着马阿婆说,“我带她来了。”
    “坐、坐。我看看,我看看。”
    马阿婆的目光停驻在坐在孟道生旁边的白露身上,看得白露心里有些发毛。半晌后,她有点惊讶地说:“有两个啊?”
    孟道生点头:“嗯。”
    马阿婆拿起张黄符放到碗里烧了,往符灰里掺上了水,白露做好喝下去的心理准备后,她又拿起木桌上放着的长柄铃铛,嘴里念叨着什么走了过来。
    见白露害怕,孟道生有点不耐烦地对马阿婆说:“差不多得了。又不是发展长期客户。”
    马阿婆笑了,露出一颗金牙:“唬习惯了。”
    她放下铃铛,把碗挪到一边,抓过一个马扎坐下,忽然就开始抽起烟来,又开始盯着白露。就这么安静了一会后,她忽然开了口。
    “靓女,我刚刚托仙家去问了下,她们想见你。年长些的男的还有叁个小孩子已经去投胎了,她们两个还没有。一个死后在等自己的亲生父亲下来和她们母女俩团聚,一个心里有怨念。”
    啊?她们?
    白露脑子转了几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孔小兰和戴淑云,一时又是胆怯又是想见的,还有些困惑要怎么见。
    “马婆能请离世的人上身,你可以和她们说话。”孟道生问她,“你想见她们吗?”
    纵使心里没底会不会被她们两个骂,复杂的情感让她内心忐忑,白露还是立刻回到:“......想。”
    孟道生默默搂住她的肩膀。马阿婆说了声好后低下了头,又点了根烟,但没有抽,只是放在供桌上,任由它静静燃烧。白露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只是感觉周边好像变冷了一点。她刚想偷偷看一眼孟道生,却听到马阿婆用和之前不一样的声音叫她:
    “丫丫。”
    容貌未变但气质已截然不同的马阿婆踉踉跄跄地走过来,眼里还含着一汪泪,目光像是家里的长辈般慈爱。
    白露眼泪“啪”地一下掉下来:“孔、孔阿姨......”
    “你活下来了,还长这么大了。”孔小兰感慨地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她活下来了。
    白露这些年一直饱受幸存者内疚的折磨,她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她偏偏活下来了?为什么死掉的不是她?她太想从沉重的过去解脱,可那些人已与她天人永隔,永远止步在旧日。白露甚至觉得死掉或许也是一件好事——短暂的痛苦,永远的安眠。
    她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孔小兰,再也没机会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我......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孔阿姨!”白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急切地抓住她的手,“如果我没有给你那块玻璃,你也可以活下来的......”
    “丫丫,是我自己想走的,杀了我的人也不是你。虽然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但是我觉得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你有什么好责备自己的呢?”孔小兰摸了摸她的头,“这些年你一直给我烧纸,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小孩,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那些纸......原来你、你真的有收到吗?”
    “我没有坟,你烧的时候没有写我的名字,确实被拿走了一部分......”
    白露眼泪汪汪的:“啊?”
    “我抢不过有些野鬼。”孔小兰苦笑了一下,不知为何看了一眼孟道生,随即对白露说,“现在看你过得好,我也放心了。等见到父亲,我和我妈妈都会去投胎转世。”
    白露忽然心有所感,知道她要离开了,连忙说:“......墓地的事我也会想办法,我会再给你烧的,以后我会写上你的名字!”
    “谢谢你。”孔小兰笑了,“我该走了,我不能留太久,对这老人身体不好。”
    白露揉了揉模糊的泪眼,想要好好看清她。很奇怪的是,明明还是马阿婆的脸,可她却觉得眼前的人是孔小兰。白露发现自己已经有些记不清记忆里孔小兰的面容,但对她的感情依旧那么鲜明。记忆里一直被关在昏暗房间里的“母亲”此刻微微笑着注视着她,眼里没有丝毫怨恨,惟有祝福。
    ......她加之于自己的罪,原来真的......本就是乌有。
    “......再见......孔阿姨。”白露轻声说。
    “再见,丫——”孔小兰说,“不对,再见......白露。”
    即使她们都心知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孔小兰闭上眼睛,身子跟着一抖,被白露和孟道生扶住了。马阿婆虚弱地把马扎拖过来,又一屁股坐下了:“喘口气,等阵啊。”
    白露现在完全不怕了,就是脸上还挂着些眼泪,被孟道生用手掌细细地擦了个干净。他没有出门带纸的习惯,好在动作足够温柔,没有弄伤她的脸。
    两个人再看向的马阿婆的时候,发现她正平静地注视着他们。白露很熟悉这种眼神,像是那种散发着寒气的深井,摸不透,只觉得冰冷幽深,让人有些发怵。
    白露高中就去住校了,寒暑假为了不在家没事就去打工或者图书馆自习,和戴淑云交流很少。她记忆里戴淑云很少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那,看着白建业或者她儿子。
    马阿婆说戴淑云想见她......戴淑云想说什么呢?
    白露看着她,复杂的情绪被胆怯堵在喉间。
    还是戴淑云先开了口:“......你应该不是很想见到我,当时吓到你了。”
    白露低着头,不敢看她:“我没有不想......我、我只是不明白您那时候为什么要——”
    “并不是因为你。”戴淑云阖眼,微微侧过头去,“有些事,以前你太小,没有告诉你的必要。现在你长大了,独立了,你的人生已经与我和白建业无关,也不需要再了解了。”
    白露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始终没有被戴淑云接纳,在白建业和戴淑云心里,她不是“家”的一份子,因此她自然与他们的过去无关。
    “您这话说的。”搂着白露肩膀的孟道生耸耸肩,语气介于客气与不客气之间,“她难道不是你们孩子?独立生活和与家人建立感情联系并不矛盾。”
    “不,只是因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戴淑云脸上居然流露出一抹带着淡淡遗憾的笑意,“以前我不知道怎样接纳你的存在,现在道歉也太晚了。”
    白露并不清楚为什么她“接纳”不了自己。也许亲情很大程度上是被血脉绑在一起后,随着相处时间增加也日益增多的东西。
    “你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你只是不爱我。”白露声音很小,“这也许不是一种过错。”
    不知为何,戴淑云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但她并没有解释她否定的是哪句话,只是回忆起什么般,慢慢说:
    “你出生的那天恰好是白露时节,那时候我和白建业都不知道给你取什么名字好。有天早上,止痛药失效后,我醒了,从医院的窗户看到外边天只亮了一点点,树上挂着亮晶晶的晨露。那时,我想,这个孩子就叫白露吧。晶莹剔透,洁白无暇......代表着熬过了漫长的酷暑,迎来了丰收的季节。
    “只是我实在是个不负责任的妈妈,没有给你爱,也没有培养你。好在你没有被我和他拖累,长成了和这个名字一样善良又纯洁的人。”
    白露从母亲的脸上和语气里读懂了一丝难过。
    她们之间有最亲近的血缘。她曾经是她血肉的一部分。虽然白露仍旧不知道父母之间的过往与母亲的心事,但这位已逝之人未曾与任何人说道的往事以某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方式变成了可以阅读的情绪,也让白露模模糊糊地感同身受,心里都泛起一点酸涩的苦。
    她久久地凝视着母亲,不知该说什么。
    “再——不,还是不要再见了,孩子。”戴淑云伸出手来,动作很轻地帮她捋好头发,“祝愿你找到真正爱你、对你好的人。”
    她的手很粗糙,很冷。但某些记忆如同破闸的洪水,顷刻间浇上来。
    白露想起自己初一时被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回家后,是戴淑云给她包扎伤口,开口叫白建业给她转学......是不是,是不是戴淑云其实并不厌恶她?是她自己提前做了假设,因此在解读时天然地带有了某种偏向?那次吃螃蟹时,也许那声笑并非带着恶意的讥讽,只是因为女儿笨拙的表现而觉得可爱?夜晚来到她房间看她,是不是只是因为担心她又像前几天那样因为踢被子而感冒吊水?七楼的最后一眼,那看不真切的表情,是仇视吗,是痛苦吗,还是不愿在女儿面前自杀而与凌然死意搏斗的犹豫?
    她忽然意识到戴淑云并不是不爱她,戴淑云只是爱得少、爱得偏心、爱得大错特错。也许白露曾得到了她给出的十颗糖中的一颗,只是她没有尝到那一分甜,也太在意那不属于她的九颗。
    可是现在,这借助不可知力量得到的会面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如果再不说出口,再不表达自己的思绪,这将永远成为遗憾。白露并没有时间去思考,去使用自己的理性。永别近在眼前,在她理解自己的行为之前,忽然被心里涌出来的强烈情感所支配。
    “妈妈......再见!”白露扑过去,伸出手抱住了她。她并不清楚正准备离开的戴淑云是什么表情,但此刻,心里阵痛和释怀让溃烂的、被几度遮掩的伤口撕裂、流脓。
    但她感觉到戴淑云轻轻回抱了她。宛如错觉般微小的力度,代替了未曾言说的千言万语。
    孟道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白露啜泣着缓缓松开了手,看着了母亲离开前温柔的微笑。
    也许这个拥抱让她们都得到了某种解脱。
    又拿回自己身体的马阿婆说自己耗费了太多法力,脚步虚浮地回里屋休息。白露的眼泪断断续续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住,孟道生一直沉默着,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帮她擦着眼泪。
    两个人从门槛跨出去的时候,院子里鼎盛的日光洒在肩头,略有些刺眼。暖洋洋的感觉和因为哭泣缺氧的大脑让白露感觉恍若隔世,她觉得自己死过一次,又得到了机会新生。她好像熬过漫长的寒冬和酷暑,由一株扎根在阴湿逼仄角落小小的蕨类植物,长成一颗肆意而坚挺的小树。
    她终于,不再被过去困住了。
    ......可是为什么马阿婆又这么快换回了衣服在这除草?
    白露很纳闷。
    离开马阿婆家一段距离后,孟道生忽然脚步一顿:“乖宝,在这等我一下。我去找她说句话。”
    “哦,好。”白露还是有点愣愣的。
    孟道生折返回了马阿婆家,走进了里屋。老人家正懒洋洋得靠在椅背上休息,即使发现他来了也没有换个正经点的姿势。孟道生轻笑一声,从口袋拿出一块玉,摆在她桌上:“谢咯。”
    “客气啥,之前那事还得多亏了你帮忙。”马阿婆又摸出一包烟,短暂走了下神后说,“你牌子没带身上?”
    孟道生一脸不在乎:“给她了。谁知道那两个会不会害她。”
    “快走吧,没牌子压不住了,我家老仙怕你。”马阿婆摆摆手,抽了口烟。
    “哈。”孟道生笑笑,“那走了。”
    看着那人准备转身离开,她又有些犹豫地开口:“你真不准备......难道你真不想成仙?”
    “不想。”举起手抱着自己后脑的孟道生脚步没停,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声音随着他走远越来越模糊,“不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做神仙又有咩意思啊?”
    他后知后觉地担心某个小姑娘在自己离开之后又掉眼泪,于是他加快速度,回到看起来呆呆的白露身边。女孩子挽着他的手臂和他并肩走了两步后,终于忍不住带着厚重的鼻音问:“孟、孟道生,为什么阿婆她换衣服这么快啊?”
    孟道生乐了:“她是出马啊,有两个身体的。一个魂换着用的。”
    白露震惊:“好神奇!真的吗?”
    “假的哦。”
    “你又逗我!”白露锤了他一拳,“所以到底为什么嘛!”
    孟道生躲开,笑着搂上她的腰:“你亲亲我啊。你亲亲我,我就告诉你。”
    实在是按耐不住好奇心的白露环顾四周后踮起脚做贼般快速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被他按着后脑压在车门上亲得气喘吁吁。
    生怕有人看见的白露脸都红透了:“可、可以告诉我了吧!”
    “双胞胎啦。”
    孟道生做了个鬼脸,在她打过来以前先发制人转身就跑。
    “啊——孟道生!大骗子!坏蛋——”白露在他身后举着拳头猛追。
    “我错了我错了——哎呦!痛痛痛——”
    两个人你追我跑地打打闹闹。气喘吁吁的孟道生挨了她软绵绵的几下后勾住她的脖子:“走咯,带你去吃好吃的。”
    白露顺势抱着他的腰撒娇:“那要吃你最喜欢的一家。”
    “当然。”孟道生搂上她的肩膀,阳光落在他带笑的俊脸,“毕竟最钟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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