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看有戏,忙陪笑道:“奴家乳名花娘,梁爷,您家在京城哪里呀?”
    听到这话,梁坤微微一怔。
    遥远的回忆如溪流般袭来,那些尘封多年的画面,再次重新出现在眼前。
    “我家在南城的……北市口。”
    “北市口?!”
    即使满脸厚厚的铅粉,也掩不住花娘陡然苍白下来的脸色。
    “你是北市口的人?你们那一片,是不是开着一家酒楼,叫……南华楼?”
    “你知道南华楼?”梁坤更加惊奇,“你也是南城的人吗?”
    花娘端着酒杯,手微微地发着抖,连酒水都要洒出来了。
    “你……我……”她支吾了几句,匆匆寻了个借口,“南华楼是全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谁不知道呢?”
    “是啊。”梁坤一脸怅然地点点头。
    如果当初他不是瞎了眼,如今那南华楼的东家,就是他了啊。
    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花娘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你是北市口的人,你姓梁,你那个不行……你是不是叫梁坤,你娶过亲,你媳妇姓史,对不对?”
    梁坤惊讶万分,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娘顿时大惊失色,她咚地一下丢下酒杯,猛然起身后退,那神情活像是看到了吃人的猛兽。
    梁坤正不知所措,就见花娘颤抖着说道:“奴家……奴家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看着花娘逃一般离去的背影,众人又是哈哈大笑。
    “看来梁师爷挺厉害啊,还没出招,就把人家吓跑了!”
    在众人的打趣声中,梁坤只能苦笑以对。
    只是让他疑惑的是,那花娘是什么人?难道她认识自己吗?
    可是梁坤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京城的女支者。
    不过是席间偶遇的风尘女,梁坤并未放在心上,只狐疑了片刻就将什么花娘抛在脑后。
    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谁知次日一早,梁坤的住处就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身为刚正不阿的吕大人的师爷,梁坤平日累死累活,并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就连住处也都是挨着县衙的一处破旧院落,又雇了个蓬头小子替他做些粗使活计。
    一大早上,院门就被砸得山响,那小子揉着惺忪的睡眼,问也不问一声就开了门。
    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头冲了进来,进了院便四处张望。
    “梁大人呢,梁大人呢?”
    那小子见人闯进来,就叽哩哇啦地说起了土语,那老头哪里听得懂,只顾喊着要找梁坤,两人鸡同鸭讲,不过片刻功夫就把梁坤吵醒了。
    梁坤披了件外衫出来,还没等看清楚来人是谁,就见一个人影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
    “梁大人,你是个官,你是京城来的官!你去跟顾大人讲,去跟太子讲,我知道错了,求他们让我回去吧!”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梁坤听着一头雾水。
    “这位老爷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你是谁?又要找谁?”
    话音未落,就见那老头猛然站起身来,又是笑,又是跳。
    “我是谁?我女儿是皇后娘娘,我是国舅爷!”
    他笑了片刻,猛然又瞪大眼睛盯着梁坤。
    “你不是官吗?看见国舅爷,怎么不下跪!?”
    见他状若癫狂的模样,梁坤皱起眉头。
    还以为是来找他的,没想到是个疯子。
    他骂了声晦气,叫雇来的小子赶紧把那老头拖走。
    没想到那老头虽然疯傻,力气却极大,见那小子来拽自己,抡起胳膊就将人甩到土墙上。
    “我乃堂堂国舅,谁敢动我!”
    梁坤无奈,只好亲自动手,扯了那老头往外拖。
    那老头哪里肯依,一会儿下跪求梁坤带自己回京城,一会儿又骂他们不行礼,他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女子匆匆赶了过来。
    “爹,你别闹了!”
    眼前的女子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衫,脸上脂粉未施,五官虽然标致,皮肤却满是斑点和细纹,再加上两个巨大的青黑眼圈,看起来宛如女鬼。
    梁坤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那蓬头小子却没有这么客气,哇哇喊着有鬼啊,转身就跑。
    那女子似是匆忙赶来,见吓着人,连忙用衣襟遮住脸。
    “梁爷,您别打我爹,我这就带他走!”
    梁坤听这声音有些耳熟,略一思索,不禁瞪大了眼睛。
    “你是……花娘?”
    昨天的花娘虽然看起来俗不可耐,倒也不至于这般吓人。
    谁会知道厚厚的脂粉下,居然是这么一副尊容?
    花娘见他认出了自己,只得放下衣襟行礼。
    “是,花娘见过梁爷。”
    梁坤还没等说什么,就见老头一把抓住了花娘。
    “你是皇后娘娘,你给这个小官行什么礼?喂,你不是梁大人吗?赶紧带我们回京城,皇上见了我们,一定重重赏你!”
    花娘眼中含泪,用力扯住了老头。
    “让梁爷见笑了,我们这就走……”
    事已至此,梁坤满心都是疑惑。
    他一把拉住老头,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爹为什么自称国舅?你们是不是认得我?”
    花娘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梁坤。
    “我……我只是听说过你。”
    花娘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我本姓谢,我爹从前……在京城做皇商。”
    “什么?他是谢皇商?!那你是……”
    看着眼前的父女二人,梁坤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花娘苦涩一笑,道:“我们父女得罪了贵人,贵人开恩,饶了我们一命,只叫我们离开京城,永不许回去……”
    当年宫中的事情平息之后,谢明昌和谢华香就被放了。
    只是回了谢家,谢明昌那些妻妾早就卷了银子财物跑路了,家中宅院被一群无赖花子们占了,他们父女二人回去,反倒被打了出去,两人无处可去,又被兵士催促着离开京城,只能被迫离开。
    谢明昌受了如此打击,那时候就已经浑浑噩噩的了,还总追问她为什么太子不要她了,后来又逼迫她回去找祁镇要钱。
    不管谢华香怎么解释,谢明昌都听不进去,后来谢华香不再开口,谢明昌却变本加厉,每日打她骂她,满口都是污言秽语。
    谢华香又伤心又绝望,想要扔下谢明昌一走了之,不料谢明昌却突然生了重病,倒在客栈里卧床不起。
    谢华香无钱医治,连住店钱都付不出,那客栈掌柜倒是好心,劝她做些皮肉生意,好歹先把老父亲的病治好再说。
    谢华香到底出身富贵,哪里肯做这种事,待要啼哭求饶,换来的只有冷嘲热讽,待要逃跑,又被客栈伙计掌柜牢牢看住。
    让她寻死觅活,她却又舍不得自己这条命。
    她无路可走,只有答应了那掌柜的要求,做起了暗女昌的生计。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等挣出了谢明昌的药钱,又有客栈的店钱,又有饭钱,吃住都有了,又要买衣裳首饰,胭脂水粉……
    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泥足深陷,无力自拔。
    而谢明昌治好了病,人却疯傻了起来,成日到处说自己是国舅爷,马上就要进京过好日子了,惹来无数麻烦和耻笑。
    她又要挣钱,又要照顾谢明昌,不过一年的功夫,她的身子就坏了,脸上更是生出斑点细纹来,又染了脏病,花尽了钱也治不好。
    那掌柜见她没了恩客,竟将他们父女直接打包卖给过路的行商,谢明昌和谢华香被辗转卖了几次,到了瓜州,谢华香找了个机会,终于逃出生天。
    谢明昌虽然疯了,却还牢牢记住一件事,自己的女儿攀上了太子,她可是摇钱树,只有跟着她才能过好日子。
    所以谢华香跑了,谢明昌也一路跟着她,甩都甩不脱,她既没法子,也不忍心丢下他,又怕被买他们的人抓住,便一路颠沛流离,到处逃亡。
    后来逃到一处村落,她旧疾复发,浑身都生了烂疮,本以为就要死了,却被一个铃医遇见,施舍给她几包药,居然将她的病治好了。
    病好了,她便重操旧业,有不明就里的人看着她卖身孝养疯傻的父亲,倒还可怜她,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下去。
    她是已经认命的了,可谢明昌脑筋却不清楚,时不时就要犯一场疯病,一听见有京城的人,有当官的,就要跑去吵闹,翻来覆去地说要回京城。
    昨日他听见拉皮条的人跟谢华香说起梁坤,便又犯了老毛病,一早上就跑过来闹腾了。
    梁坤听谢华香说完这几年的经历,整个人都傻了。
    他只当自己已经是天下第一的可怜人,没想到谢华香父女的下场更惨。
    当年,他虽然没有资格亲眼见到谢皇商和谢华香,可是多亏了史家喜欢大肆宣扬史家跟谢家的关系,他对谢家的风光还是记忆犹新的。
    谁能想到,当年富贵无双的谢皇商,如今却成了一个疯疯傻傻的老头。
    而据说被某个皇子看中,马上就要当侧妃的谢华香,却成了这副人嫌鬼憎的模样。
    梁坤百感交集,从屋里拿出荷包,将里面的几钱银子和四五十个铜板都塞给了谢华香。
    此刻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他迟疑片刻,才说道:“保重。”
    谢华香擦干眼泪,向梁坤深深行礼。
    “多谢梁爷,告辞了。”
    看着谢华香扶着谢明昌,踽踽而行的背影,梁坤面露怅然。
    不能一展抱负又如何,能忍辱偷生,就已经是难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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