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五个人被杖刑被流放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好几个月了,但是直到今天,才传到龙安府来。
    毕竟龙安府离着京城太远,消息传递不便,而且这种消息,朝廷也不会以快马加鞭的形式四处散播,不会来个什么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之类的,所以消息传过来是相当之滞后的,过了许久方才被龙安府的大伙儿知道。
    消息传过来的当天,董鸣长就将闻安臣招到了府衙之中。
    三衙的书房里头,董鸣长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不语。
    他整个人都非常沉闷,甚至有点死气沉沉的感觉,就好像他的精气神儿被人抽走了一般。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张纸摊开了,上面写的内容便是关于吴中行几人被廷杖的事情。
    闻安臣走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没有说话,实际上他已经大致猜到了董鸣长叫自已来是为了什么。他将桌上的一张纸,拈在手中,细细看了一番,看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头的内容,和他事先就已经了解的这一段历史,并没有什么差池,人还是那几个人,事儿也还是那几件事儿。
    他现在只是庆幸,幸亏自已及时阻止了董鸣长上奏。
    过了好一会儿,董鸣长方才抬起脸,看着闻安臣,轻轻叹了口气,道:“闻安臣,当真是要多谢你了,我真是没有想到,首辅大人,竟然会行事如此酷烈,如此毫不留情。”
    他言语之中充满了失望和悲哀,显然对张居正的做法非常不理解,也非常愤怒。
    闻安臣看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轻声道:“张居正张大人有自已的理想,他要改革,要改变大明目前的情况,而他要改革,他就不能离开朝堂,他就要继续掌握权柄,他就要夺情起复。吴中行他们,也有自已的理想,所以他们反对。但是,他们的力量,比不上张大人强,所以,最后就是他们被廷杖,被流放,而张大人毫发无伤,继续留在了朝堂之上。”
    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其中有些慷慨激昂的样子:“吴中行,赵用贤,艾穆,沈思孝,邹元标,他们五个人,我不知道董大人您发现了没有?反正我是觉得,他们五个人都是君子。其中除了邹元标之外,其他的四个人,要么是张大人的门生弟子,要么就是张大人的亲信。而他们,却是不顾及与张大人的情谊,直接上书反对。”
    “实际上,张居正张大人继续呆在首辅的位子上,对他们来说,是有好处的。而张大人过去实行的改革之中,他们的利益并未受到任何的损伤,而这一次利益受到损伤的那些人,反而没有一个起来反对。为什么?不是因为他们不想,而是因为看得清楚。他们看得很清楚,张大人此时,是势必要留下来的,是扳不倒的,于是他们明哲保身,再寻找机会而而动!而吴中行他们,他们或许也知道张大人是扳不倒的,但他们为了心中理想,还是上书了,所以比起那些人来他们是高尚的。”
    “但同时,他们也是不理智的。要我说,张大人留下了,是为了大明,大明与心中理想,孰重孰轻,总该有个掂量!既然张大人留下来对整个大明是好的,那么为什么为了自已心中过不去的这一个坎儿,拧不过的这一口气就非要上书反对呢?”
    闻安臣的话,让董鸣长陷入了沉思之中。
    之前闻安臣若是跟他说这些话的话,他断然是听不进去的。但这会儿闻安臣跟他说,他听完之后心中却是颇有一些感触了。
    闻安臣知道这句话说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差不多了,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而且很容易冒犯了董鸣长,所以他便准备告辞。
    但是在告辞之前,他却还要说最后一件事。
    “董大人,现下其实你有一件事要做。”闻安臣道。
    董鸣长挑了挑眉毛,有些诧异道:“什么事儿?”
    闻安臣笑道:“现下是铲除张诵最好的时机。”
    他顿了顿,然后接着说道:“吴中行等几人被廷杖的消息,这会儿差不多已经传到了成都府,并且很快要在四川布政使司的范围之内流传开来了。至少,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而他们几个人一被廷杖,肯定在整个大明的范围之内,不少人都要倒霉。之前那些曾经就此事反对过张大人的人,肯定是都要被清算,被收拾的。这一次,我不知道您注意了吗,除了被廷杖的这些人,除了那几位官员之外,还有浙江余姚的一位寻常百姓。”
    “这个寻常百姓他不是朝廷官员,但由于在此事上他辱骂了首辅大人,反对了首辅大人,他也被廷杖了,廷杖之后还流放了,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这是在告诉天下各州县,不要放过那些曾经非议过张大人‘夺情’一事的人。”
    “所以,四川布政使司的官员们,只怕也会对这件事比较上心。而此时,您若是去成都府走一趟,将这会儿在龙安府中流传的关于张诵的谣言跟上官们一说,只怕不管谣言是真是假,张诵都要倒霉。”
    闻安臣此言说完,董鸣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得闻安臣有些发毛。
    闻安臣勉强笑了笑,道:“大人您这般盯着我这是做什么?看的我有点儿心里膈应得慌。”
    董鸣长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但是心中却是悚然而惊。
    闻安臣的心机算计,让他觉得都是有点儿不寒而栗。
    当初闻安臣命人散布谣言的时候,他还颇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有什么用啊?
    却没想到,原来闻安臣是在这儿等着张诵呢!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闻安臣为什么能够预料到会有现在这种情况的出现,他当真是能够未卜先知的吗?未卜先知自然是不可能,那就只能说明,此人在政治方面有着极其良好的天分和嗅觉,能够非常精准地预测出某些事情的走向。
    他甚至有些庆幸,得亏自已和闻安臣不是敌人而是朋友。
    董鸣长盯着闻安臣,好一会儿之后,缓缓说了一句:“闻安臣,你当真是厉害。”
    闻安臣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道:“大人您过奖了,我这算什么呀!”
    董鸣长沉沉点头,道:“放心吧,这事儿我会去做的,这几日大概就会出发。”
    闻安臣点点头,又说了几句,便是离开。
    董鸣长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便是离开了龙安府,往成都府而去。
    而这几天,闻安臣则是忙着整合武威镖局的势力,在将武威镖局在龙安府在川北地区的各项优势,与赵记大车行货运分行的优势结合起来。
    六天之后,董鸣长从成都府回来了,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四川布政使司的几位官员,以及一封文书。
    文书,是四川巡抚以及四川布政使司布政使,联名开具的。
    内容大致便是:“查龙安府通判张某某徇私枉法等等罪名,暂先免职,闭门听参。”
    这就相当于是将张诵给免职了,既没有降职降级也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直接就让他闭门听参,这是要将其准备一棍子打死。
    张诵在府衙之中,当着府衙上下这些书吏衙役的面,被宣布了这个命令的时候,直接脸色惨白,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而这个消息传开之后,整个龙安府,都是为之哗然。
    谁都没有想到,已经在龙安府当了这么多年通判的张诵,竟然会毫无预料毫无征兆的直接被罢官免职下场如此凄惨。
    他们不得不将这件事,与前些日子流传的关于张诵的谣言联系起来。
    而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新任的知府大人董鸣长身上。
    龙安府不少人都是感叹,这位董大人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来了之后不显山不漏水的,也没见做什么,但是突然发动致命一击,直接就让张诵死无葬身之地。
    厉害!当真是厉害!
    张诵被拿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现在就是在等着走程序了。
    其他的事情也都非常平稳的进行着,将武威镖局与赵记大车行货运分行整合的事情,闻安臣交给了赵纯和林夫人去办。他们两个人都是专业人土,办起来,绝对比自已亲自办要好的多。
    自已在旁边指手划脚,反而容易出问题。
    于是闻安臣便又是当起了甩手掌柜,他又在龙安府中逗留了三五日,便是告辞了董鸣长长,辞过了赵纯和林夫人,起身前往成都府。
    说起来,这一次出来,他本来是来玩儿的,结果没想到碰上了这么多事情。而现下,这些事情该了的都了了,董鸣长的忙他也帮了,案子也帮忙破了,同时及时阻止了董鸣长自杀式的行为。
    第364章 清丈土地
    赵记大车行货运分行的对手,也被他给铲除了,甚至直接将其纳入了麾下,事业扩大到一个非常可怕的程度,在龙安府已经无人能与他们抗衡。他们的发展不会再受到什么人的阻拦,而有了董鸣长的照顾,想必他们以后的路会非常好走,也就不需要闻安臣再操心了。
    于是闻安臣终于能把路线调回到他的初衷上面。
    就是游山玩水,尽情愉快几天。
    于是接下来得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闻安臣游山玩水,再不沾手这些事情,日子倒是过得非常愉快,又过了半个月,他回到了秦州。
    回到秦州之后,闻安臣回到自家的院子里头,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
    离开秦州一月有余,离开家一月有余,还当真是挺想念的。
    他四下环顾着自已的院子,其实他知道,自已在这儿应该也住不了多久了,最多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肯定就要搬走,肯定也要离开秦州了。但是终归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感情早就已经出来。
    闻安臣想想,若真是要离开的话,那还当真是很舍不得。
    不过那终归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还不用面对这个。
    回到家中之后,谢韶韵比闻安臣还要兴奋,张罗着指挥大伙儿忙里忙外,把家又给收拾了一通。
    他们这趟出去也没白出去,从四川采买了许多秦州都见不着的东西,多半都是日常生活用品,或是这边不常见的丝绸,以及一些有特色的土产等等。反正他们随行的大车颇多,买再多的东西再多也都能放得下,也都拉得回来。
    在家里稍稍安顿之后,闻安臣便是离开家前往州衙,去见黎澄。
    他过去的时候,黎澄正在读书,抬眼瞧见他,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淡淡道:“哟,回来啦?”
    “回来了。”闻安臣笑道。
    “这趟出去,玩儿的可还算顺心吗?”黎澄笑问道。
    闻安臣点点头,道:“托大人您的福气,这趟出去玩儿的不错,天府之国,美景佳肴,名不虚传。”
    他并没有向黎澄说在龙安府发生那些事情。
    龙安府发生的那些事儿,终归和秦州离得有点儿远,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而且,董鸣长和黎澄并非是一路人。他俩大致各自算是闻安臣的一条路,闻安臣也不想把自已的那条路暴露给黎澄知道。
    “你呀!”黎澄点了点他,笑道:“我还以为你舍不得回来了呢!”
    闻安臣笑道:“大人您这话说的,学生根基终归还是在秦州,若是不回来,您还给学生发俸禄吗?”
    黎澄笑道:“说的给你指着那点儿俸禄活着一样。”
    闻安臣嘿然一笑,没再接话。两人说的这话里的意思,心照不宣就是,没必要说的太清楚。
    “对了,看看这个吧!说不得,你现在又有活要做了!”
    闻安臣诧异道:“什么活儿。”
    黎澄将桌上的一纸公文递给他,笑道:“看看就知道了。说实话,本官觉得,这是个好差使。”
    闻安臣可不认为黎澄口中的好差事一定就是好差事,自家这位大人,有的时候想法怪的很,别人避之不及的差使,他却觉得是好差事,别人觉得是美差,他却是觉得那是庸碌之人才会干的活儿。
    闻安臣将信将疑地将那张公文拿在手中大略看了一遍,而后便是心中微微一震,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了,还是来了!”
    大明朝万历年间,这一场大改革之中,影响最深远,波及最大,同时也是让张居正得罪人最多的这一项改革内容,终归还是来了!
    原来这张公文上写的内容,大致是,遵照朝廷的命令,整个陕西布政使司境内所有州县,都要重新清丈土,地统计田亩数目,上报布政使司。而布政使司给的期限,是一年时间。
    闻安臣熟知历史,对这段历史有很深的了结,自然对这项改革内容的具体实施情况,以及其影响力,以及对明朝末年造成的影响都非常了解。而他更是了解,做这项改革到底要得罪多少人。
    清丈土地,这一项,无疑是张居正改革的所有内容之中,最为核心,最为灵活,同时也是得罪人最多的一项。
    根据明朝初年的统计,在洪武年间,全国土地有将近九百万顷,也就是九万万亩地。而到了万历年,到了张居正掌权的时候,全国土地只剩下四百多万顷。
    大明朝初年的时候人口数量就有五千多万将近六千万了,而到了万历年间,根据官方统一,人口数目也是六千多万。
    这其实是完全就是扯淡。
    明朝建立之后,除了建文年间那四年的靖难之役是打仗之外,其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太平盛世。而太平盛世的时候,正是人**炸性增长的时候,经过二百多年的繁衍生息,人口怎么可能和刚建国的时候差不多呢?
    其实根据后世人研究考据各种文献推断,在万历年,明朝的人口数量,起码达到了一亿两千万左右。
    人口越来越多,只可能有越来越多的荒地被开垦为良田,越来越多的湖泊河流被填成了田地,不可能有良田重新荒芜成荒地的道理。所以说,万历年间,大明朝的田亩数量,肯定是要比明朝初年要多得多的。
    但为何在朝廷的统计中越来越少了呢?
    原因很简单,那些土地都被权贵们,土绅们,官员们,给侵吞了。
    许多被他们侵吞的土地,在朝廷的户籍册上、田亩册上,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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