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现在心里存在的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大明朝文贵武贱,而文人更是整个社会最顶尖的阶层,最受尊重的一个群体,仕途之路是这个时代最艰难险阻,但同时也是最为光明正大最为宽敞的一条道路!
    这个年代的一个特色就是,每每有几个,或者是二十几个读书人聚在一起,那肯定是要高谈阔论的。每个人都在表达自已的想法,每个人都想说话,都想展示自已,而他们议论的事情之中,市井之事并不是多么的多,更多的则是朝廷大事。
    议论朝中大事,这也是这个年代的特色之一。
    明朝对于文人的管制,对于言论的管制,书本的管制,远不如后世的清朝那么森严,根本就不会出现诸如清朝文字狱之类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文人们私底下,甚至是在半公开,在公开的场合议论当朝首辅以及那些朝廷官员,谈论朝廷的一些法令制度,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有所批评,也都是很正常的。
    他们可以谈论一些朝中大员,在朝廷中发生的正经事情,比如说今天谁和谁又结仇了,比如说昨天谁又在朝堂上呵斥了谁,比如说最近哪几位大员走的比较近了,这些都是他们的谈资。
    而除了正事之外,私底下的那些事情他们也会谈,比如说哪位大官儿又新纳了一房小妾,哪位大官儿家资丰厚一掷千金买下什么珍奇东西。
    这些事儿,天子脚下的北京城中当然是最先知道的,而要传到秦州,虽然需要一些时间,却也不是完全传不到。
    无论哪个时代的人,似乎对于这种事情总是格外的感兴趣,也就流传得格外迅速。
    当然,传的什么版本都有,未必都那么贴近事实,但是,人们要的不是事实,只是在这种时刻有些谈资,图个乐呵罢了。
    有些温和的,便就只谈论这些事情而已,而有些激烈的,再加上喝了点儿酒,激动之下,有可能就管不住嘴,会对一些朝中大员破口大骂,对这些朝廷制度破口大骂,甚至会对当今皇上指手画脚。
    若是出了这种事情,在清朝那铁定要满门抄斩了,一个‘清风不识字,只是乱翻书’都会株连成那么一个大案子,更别说直接对皇上说些什么不敬的话了。
    但是在明朝,一般文人土大夫身上发生这些事情,只要不是特别倒霉的,不是特别离谱的,基本上不会有事儿。
    现下秦州城这些土子们,在这酒楼之上谈论这便是朝中事情,而且是现下整个大明朝上上下下非常关心,热火朝天,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自然便是清查土地。
    说起这事儿,大伙可就都有得说了。
    最近闹得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谁若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还好意思说自已关心时局,关心大事?还好意思说自已是读书种子?
    很快,这些人中便是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派,一些已经有了功名,或者是出生豪奢,出身土绅家庭、富商家庭的,很明显的就反对清丈土地这件事。
    而且,对于秦州城在做清丈土地这件事的那些人,破口大骂,很是侮辱。
    而另外一些人,人数多些,十七八个人里头总归占了十二三个,这些人要么是没有功名,要么就是出身贫寒。
    这些很好理解,那些出身好的人,或是有功名的人,他们其实是清丈土地之前的既得利益者。
    他们,要么是他们家中,要么是他们自已,都有一些瞒报的土地,而现下一清查,就彻底都被清查了出来,他们以后要交更多的皇粮国税,他们自然就不乐意,自然要表示反对。
    只不过,虽然说反对清丈土地的那些人,人比较少,在十几个人中也就是两三个而已,但是他们的声势却是更大,而且完全占据了上风。毕竟他们这几个人,平常就是有钱有势,要么就是中了功名,他们这几个人本身就在这个团体中在平日里就是头头儿,属于核心人物,说话的分量也比别人更重。
    此时争论起来,自然是他们占了上风。
    其中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身华贵衣衫,看材料,要么是蜀锦做的,要么就是湖湘绸子做的,反正甭管是哪一种,总归价值不菲。而且裁剪的手艺也非常好,将他的身材勾勒出来,很是贴身。他头上扎着一个墨玉簪子,腰间挂着一块玉佩,看这玉的成色,乃是上好的和田白玉。脚下穿着鹿皮靴子,就这一身行头,只怕没有几百两银子都打不下来。
    可见此人家资不菲。
    要说这行头倒真是不错,只是可惜这人丑了一点,他脸上五官似乎都长在一起了,使劲儿往一个地方凑,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长得比较急,而且也矮了一点,若是以后世的标准的话,也就是一米五出头的身高,哪怕是在明朝这个普遍身高不如后世的年代,他在男子里面,也算是比较矮的了。
    虽然长的矮小,其貌不扬,但是这位仁兄气势确实很足,他在之前和那些寒门子弟的一番骂战之中,一个人以一当十。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引经据典,一边敲桌子瞪眼,不但以理服人,而且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当真是允文允武,能软能硬,一个人愣是将对方十个人给驳斥的哑口无言。
    这会儿眼见对方的十几个人都偃旗息鼓,不敢再和自已辩驳了,这位仁兄那当真是豪气万丈,逸兴遄飞。
    他似乎觉得还不过瘾,砸吧砸吧嘴,狠狠地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入他娘的,要老子说,现下咱们秦州城,天字第一号该杀的人,就是那秦州典史闻安臣!”
    “你说这闻安臣,家资也不算多么丰厚,手里头也没几个钱,也没几亩田地,这朝廷清丈土地与他何干?便是把全天下的土地都清丈了出来,他又能捞到几分好?这厮却是跟吃了五石散一样,兴奋得不得了,四处颠儿颠儿的乱跑,清丈土地,从来是一分一毫都不放过。”
    “哪怕你家里头就那三分地,他也能给你查出来,你说这等人,真是得了失心疯了!专门做这等于自已一点好处都没有的事情,还如此卖力,当真是一条好狗!”
    他本以为自已这次一说话,肯定又是如往常一样,应者云集,众人纷纷赞同。但是却没想到,这次他说完之后,席间却是顿时安静下来,无论是那些寒门子弟,还是他周围这些富家子弟以及有功名的读书人,一时间都是闭了口,谁都不敢说话。
    他们中有些人是真的怕闻安臣,但是其中却有一些人是颇为尊敬闻安臣的,此时听了他说的这话,心里就非常不舒服。
    说起来,闻安臣在秦州名声非常不坏,他虽然主持清丈土地,但是得罪的,都是那些官僚土绅,富豪人家,普通百姓却是拍手称快、所以寒门子弟之中,几乎没有恨他的,而那些富贵人家,有的恨他,却也不敢说出来,毕竟闻安臣在秦州也算得上是权势熏天,谁都知道得罪了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第394章 走着瞧吧
    坐在最开始说话的那矮个子读书人旁边的一个年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用心,低声劝道:“赵兄,慎言呀,一定要慎言,你这话若是传到闻大人耳中,只怕你,还有你家,都要遭受厄难了!”
    这人绝对是用心险恶,他很清楚,在此时,这位赵兄既然已经说了这等大话,若是退缩就很是下不来台,所以他不会退缩,只能硬撑着。而且在这种时刻,这位赵兄,已经是血灌瞳仁,太过激动,越是劝他,他就越是不会听。
    这个年轻人正是深知此理,所以故意激他。
    果不其然,那位赵兄一听这话,顿时更是火上浇油一般,狠狠地一拍桌子,很是豪气地四下里看了一眼,哈哈狂笑道:“你们这帮没有卵蛋的,你们怕他闻安臣,我却是不怕他。”
    “我就是在这儿骂他了,那又怎样?他又能拿我怎样?有本事让他现在将我捉拿进大牢呀!”
    他说了这话,刚才激他的那读书人嘴角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正要再火上浇油。
    忽然,此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你觉得本官现下,不敢将你捉拿进大牢是不是?”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是一惊,赶紧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二楼,而声音传来的方向则是三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处,他们一看,顿时一个个心里都是一阵冰凉。
    只见三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有几个人正从那里下来,其中数人都是一副公门中人的打扮,有做衙役打扮的,也有做捕快打扮的,而且看起来地位应该还都不是很低,想来应该是衙门里有些权势的。
    而有一个年轻人明显被他们簇拥在中间,这个年轻人也就是二十岁上下,身材高大挺拔,长相俊朗,此时,正拧着眉头看向这边。
    秦州城中亲眼见过闻安臣的人不多,但是,知道闻安臣大体长什么样子的人却很是不少。
    坊间都流传着,闻大人当真是一表人才,和现在这个年轻人的体貌特征,非常相似。
    而且整个秦州城中,能被几位官职不低,权力不小的衙门中人簇拥在中间的,如此年轻的人,又有几个?不用猜了,此人肯定就是闻安臣。
    闻安臣在秦州城中有赫赫威名,却也有赫赫凶名。因为但凡落到闻安臣手里的案子,几乎没有破不了的,而闻安臣向来秉公做事,也不会胡作非为,但是一旦谁得罪了他,下场定然不妙。
    这些文人土子,想到刚才几人在背后,大肆诋毁朝廷新政,更有人辱骂闻安臣,顿时就手心儿里一片冰凉,想到了闻安臣的手段。而那位被众人称为赵兄的矮个子个读书人,此时更是没了嚣张的气焰,双腿一软,直接坐回到了椅子上。
    他看着闻安臣,吓得脸色惨白,上下牙齿打颤,似乎想要说几句话解释一下,但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闻安臣瞧着他,冷冷笑道:“若是本官没有听错的话,刚才你们在座诸位之中,似乎有个人一直在辱骂本官,说本官是什么来着?”
    他敲了敲脑门儿,故作思索了一下,然后接着道:“哦,对了,我想起了,好像是骂本官是狗。是朝廷的走狗,是吗?”
    “而且他似乎还说,本官是绝对不敢拿他下大狱的。你们诸位,刚才可都听清楚了吗?”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所有人看着闻安臣,都是有些战战兢兢的。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
    说实话,明朝的这些读书人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仗着背后有朝廷撑腰,有皇帝撑腰,有文重武轻天大地大读书人最大成药,素来是做什么都不计后果的。真是发起性子来,连董其昌这个堂堂礼部尚书的府邸都敢砸,更别说对付闻安臣这个小小的秦州典史了。他们很快就回过神来:我们是谁呀!我们可是堂堂读书人,我们是文人土子,我们是读书种子,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我们怕他做什么呀?
    这么一想,他们看向闻安臣的眼神就立刻都不对了,本来是战战兢兢颇为畏惧的,但现在,眼神中却是多了几分不屑,也多了几分对抗的意思。
    而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位被称为赵兄的矮小读书人。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看向闻安臣,眼神斜睨着他,微微带着点不屑,淡淡道:“闻大人,您是朝廷命官,当也知道,我辈读书人,议论朝政,议论官员,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连当朝首辅次辅我们都敢议论,难不成您这位小小的秦州典史,我们就不敢议论了吗?”
    他拍了拍自已的胸膛,冷哼一声,高声道:“我再说一遍方才那句话,若是闻大人您真有本事,您现在就把我抓了去,下了大牢,想怎么整治我随您便。但是若是您不敢,那我也就没办法了,该怎么说,我还是怎么说!”
    说完之后,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一口抽干,很是豪气的哈哈大笑。
    旁边有几个土子轰然叫好,更有人也跟着干了一杯:“说得好,当浮一大白!”
    闻安臣默然,一句话都没说,瞧见他这个样子,众人都以为他是示弱了,他胆小了。于是,众人更是发出阵阵嘲笑声,过了好一会儿,闻安臣才淡淡问道:“笑完了么?”
    众人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他们在闻安臣的眼神中看到了一阵冰冷。
    这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还有其中的凌厉的杀气,也让他们有些承受不住。
    闻安臣走到那赵兄面前,微微一笑,道:“你放心,我现在不会动你,也不会将你下大狱,我不会授人以柄的。但是以后,你且等着就是。说不定哪一日,你全家都要倒霉。”
    说完这句话,闻安臣转身就走。
    出了酒楼,洪大康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愤愤不平道:“我入他娘的,这帮狗日的穷酸,本来大好心情都让他们给搅和了。”
    今日,洪大康、卓安平,还有闻安臣三人,本来是正在酒楼上小聚。
    他们三人关系相当亲密,每隔一段时间,总要聚在一起喝喝酒,说说话,聊聊天,增进感情。而这样做,确实也是非常有效果的。
    如此做,已经持续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而有这一年下来,三人交情已经变得非常深厚,甚至洪大康和卓安平两人在闻安臣面前说话都已经很随意了,不再像一开始的时候那么拘谨。
    闻安臣也愿意这样做,毕竟,洪大康和卓安平可以说是他手底下最得力的两个助手,而且,他确实也经常有一些事是不方便自已动手去做的,到时候就要劳烦洪大康和卓安平两个人去做了。而有过几次经验之后,他发现这种事情交给他们两个去做,不但方便,不着痕迹,而且他们比自已做的要好。
    所以闻安臣也是非常注重维系和他们两人关系的。
    今日也是如此,之前一直是忙的焦头烂额的,总是有事情缠身,闻安臣也实在没有时间,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和他们两个聚在一起喝酒,结果却没想到,被楼下这帮穷酸给1扰了兴致。
    闻安臣三人本来是在三楼喝酒,二楼他们吵吵闹闹的,自然也就传到了他的耳朵中,哪怕是泥人儿还有三分土性呢,更何况闻安臣本来脾气就不是多么的好。他虽然能隐忍,但有时候却也不愿意隐忍,发生这么一档子事儿,这酒自然是喝不成了。
    在二楼闹了一番不愉快之后,三人下楼,洪大康吐了一口痰,骂了两句之后,瞧了闻安臣一样,而后有些小心翼翼道:“闻大人,您莫要跟这帮小兔崽子一般见识,他们知道个屁呀,您可千万莫冲动,真把那个三寸钉给抓起来下了大牢,这年头读书人可不好惹。”
    洪大康口中的三寸钉,自然就是那个骂闻安臣骂的最凶的,被众人称之为赵兄的读书人。
    洪大康这么说,自然是怕闻安臣一怒之下,真的将那三寸钉给抓了起来,若真是那样的话,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说起来,闻安臣之前不是没有动过读书人,比如说上一次那个井底抛尸案中,涉案的主犯不就是个读书人吗?
    但当时闻安臣抓他,证据确凿,而且是提前放出风去了,整个秦州城上上下下,都已经知道此人犯案,就算是州学中他那些师长们想要袒护,都无法做到。但那一次情况特殊,而这一次若是闻安臣因为这个小小的口角,因为争吵了几句,就将这厮给抓起来,只怕要引起舆论大哗。
    那些读书人若是真闹起来,别说闻安臣这个秦州典史了,只怕秦州知州大人,也要受到牵连,说不定官位难保。
    多少年了,但凡读书人闹事儿,最后倒霉的,肯定不是那些闹事的读书人,而是当地那些官员!
    第395章 有女仙儿
    洪大康这也算是善意的提醒闻安臣了,闻安臣瞧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老洪,我的养气功夫还没有那么差,这帮人说的这些话,我虽然生气,但却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若是因为这个就做出什么不理智之事,害得自已被陷进去,那可就太亏了。”
    “说实话,为了这等人,不值当的。”
    洪大康听他说了这话,便是放心了不少,咧嘴笑道:“闻大人,您这么说,那就真是对了,拿您来换那玩意儿,那咱多亏啊?是不是?您可是金玉之体,那帮人也就是个裹着糠糟的皮囊而已。”
    闻安臣点着洪大康,哈哈笑道:“老洪你说这话我喜欢听,不过这话也太夸张了一些。”
    他脸上忽然笑容一收,整张脸变得冷肃起来,寒声道:“只不过今日这口气,我虽然忍了下来,却不代表我就没脾气了。今日他说的这话,做的这些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迟早有一天,让他后悔莫及。”
    闻安臣说这话的时候,也并没有咬牙切齿穷凶极恶,但洪大康和卓安平听了,却是不由得心中一凉,都是暗自想到:“那姓赵的只怕要倒大霉。”
    他们两个对闻安臣都非常了解,知道闻安臣说这话时候是这般表情,说明心中恨意已经到了一定程度,是定然要收拾那姓赵的读书人的。
    本来好好的一顿饭,给搅得吃不下去了,自然也没有心思再寻别的消遣,告别了洪大康和卓安平两个人,闻安臣便是径直回了自已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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