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扬州城外有个地方叫曹家庄。庄上曹大公是个大户之家。儿子名叫曹可成,是个监生。人材出众,百事伶俐。只有两件事非其所长,一者不会读书,二者不会做家。常言道:“独子得惜。”因是个富家爱子,养骄了他。专一穿花街,串柳巷,吃风月酒,用脂粉钱,真个是满面春风,挥金如土,人都唤他做“曹呆子”。大公知他浪费,禁约不住,只不把钱与他用。他就瞒了父亲,背地将田产各处抵借银子。
    本地有个名妓,叫做赵春儿,是赵大妈的女儿。真个花容月貌,玉润珠明,专接富商巨室,赚大钱财。曹可成一见就看上了,一住整月,在他家撤漫使钱。两个如胶似漆,一个愿讨,一个愿嫁,神前罚愿,灯下设盟。争奈父亲在堂,不敢娶她入门。赵春儿见曹可成是康慨之士,要他赎身。原来妓家有个规矩:谁替她把身价还了鸨儿,由她自在接客,无拘无管。曹可成要与春儿赎身,大妈索要五百两,分文不肯少。曹可成各处设法,尚未到手。
    忽一日,闻得父亲唤银匠在家倾成许多元宝,未见出饬。用心体访,晓得藏在卧房背后复壁之内,用帐子掩着。可成觑个空,复进房去,偷了几个出来。又怕父亲查检,照样用铅做成假元宝,一个换一个,大模大样的与春儿赎了身,又置办衣饰之类。以后但是要用,就将假银换出真银,多多少少都放在春儿处,凭他使费,并不检查。真个来得易,去得易,日渐日深,换个行云流水,也不曾计个数目。春儿见他撒漫,只道家中有余,亦不知此银来历。
    忽一日大公病笃,唤可成夫妇到床头叮瞩道:“我儿,你今三十余岁,也不为年少了。‘败子回头便作家’!你如今莫去花柳游荡,收心守分。我家当之外,还有些本钱,又没第二个兄弟分受,尽让你夫妻受用。”遂指床背后说道:“你揭开帐子,有一层复壁,里面藏着元宝一百个,共五千两。这是我一生的精神。因你一向务外,所以没对你说。如今交?付你夫妻之手,置些产业,传与子孙,莫要又浪费了!”又对儿媳道:“娘子,你夫妻是一世之事,莫要冷眼相看,须将好言谏劝丈夫,同心合胆,共做人家。我九泉之下,也得瞑目。”说罢须臾死了。
    可成哭了一场,少不得安排殡葬之事。暗想复壁内,正不知还存得多少真银?当下搬将出来,铺满一地,看时,都是贯铅的假货,整整的数了九十九个,只剩得一个真的。五千两花银,费过了四千九百五十两。可成良心顿萌。早知这东西始终是我的,何须性急!如今大事在身,空手无措,反欠下许多负债,懊悔无及,对着假锭放声大哭。浑家劝道:“你平日务外,既往不咎。如今现放着许多银子,不理正事,只管哭做甚么?”可成将假锭偷换之事对浑家叙了一遍。浑家平时谏劝不从,气得有病在身。今日哀苦之中又闻了这个消息,如何不恼!登时手足俱冷扶回房中,上了床 ,不数日也死了。
    曹可成连遭二丧,痛苦无极,勉力支持。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各债主都来算帐,把曹家祖业田产尽行盘算去了。因出房与人,此时孤身无靠,权在坟堂屋内安身。不在话下。
    且说赵春儿很久不见曹可成来家,心中思念。闻得家中有父丧,浑家又为假锭的事气死了,恐怕七嘴八张,不敢去吊问,后来晓得他房产都费了,搬在坟堂里安身,甚是凄惨,寄信去请他来,可成无颜相见,回了几次。连连来请,只得含羞而往。春儿一见抱头大哭道:“妾之身乃君身也。幸妾尚有余货可以相济,有急何不告我!”乃治酒相款,是夜留宿。明早取白金百两赠与可成,嘱付他拿回家省吃省用:“缺少时,再来对我说。”可成得了银子顿忘苦楚,迷恋春儿不肯起身,就将银子买酒买肉,请旧日一班闲汉同吃。春儿初次不好阻他,到第二次就将好言苦劝,说:“这班闲汉有损无益。当初你一家人家,都是这班人坏了。如今再不可近他了,我劝你回去是好话。且待三年服满之后,还有事与你商议。”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服满。春儿备了三牲祭礼、香烛纸钱,到曹氏坟堂拜奠,又将钱三串,把与可成做起功德。可成欢喜。功德完满,可成到春儿处作谢,春儿留款。饮酒中间,可成问从良之事。春儿道:“此事非我不愿,只怕你还想娶大娘!”可成道:“我如今是什么日子,还说这话?春儿道:“你目下虽如此说,怕日后挣得好时,又要寻良家正配,可不费了我一片心机?可成就对天发起誓来。春儿道:“你既如此坚心,我也更无别话。只是坟堂屋里不好成亲。”可成道:“在坟边左近,有一所空房要卖,只要五十两银子。若买得他的,到也方便。”春儿就凑五十两银子,把与可成买房。又与些另碎银钱,教他收拾房室,置办些家火。择了吉日,打叠细软,做几个箱笼装了,带着随身伏侍的丫头,叫做翠叶,唤个船只开到曹家。神不知鬼不觉,完其亲事。
    忽一日可成入城,撞见一人,看补银带,乌纱皂靴,乘舆张盖而来,仆从甚盛。其人认得是曹可成,出轿施札,可成躲避不迭,只好相见,各问寒暄。此人姓殷名盛,同府通州人。当初与可成一同赌钱,近得任杭州?按察使。可成别了殷盛,闷闷回家,对浑家说道:“我的家当都已败尽了,还有一件败不尽的是监生。今日看见殷盛选了三司首领官往浙江?赴任,好不兴头!我与他同是监生,若得银子上京使用,也可以当个同样的官!”春儿道:“选这官要多少使用?可成道:“本多利多。使用多些,就有个好地方官做;使用得少,把个不好的缺打发你,本钱都弄不回来。”春儿道:“好缺要多少?”可成道:“至少也得百两。”春儿道:“洗洗睡吧,哪有一百两银子?”
    春儿睡至半夜醒来,见可成披衣坐于床 上,哭声不止。问其缘故,可成道:“适才梦见得了官职,在广东潮州府。我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我方吃茶,有一吏瘦而长,黄须数茎,捧文书至公座,不小心触吾茶匝,不觉惊醒。醒来乃是一梦,是以悲泣。”春儿道:“哭什么?我当初未从良时,结拜过二九一十八个姐妹,一向不曾去拜望。如今为你这冤家,只得忍羞走一遍。一个姐妹出十两,十八个姐妹,也有一百八十两银子。”可成道:“求贤妻快去。”
    不日春儿去向姐妹借贷,共借得二百多两。可成道:“资费已有,我上京听选,留贤妻在家,形孤影只。不若同到京中,百事也有商量。春儿道:“我也放心不下,如此甚好。”当时打一行李,讨了两房童仆,雇下船只,夫妻两口同上北京。正是:
    运去黄金失色,
    时来铁也生光。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来。初任泉州府通判,后来又升了广东潮州知府,择日升堂管事。吏书参谒已毕,门子献茶。方才举手,有一外郎捧文书到公座前,触翻茶匝,淋漓满袖。可成正欲发怒,看那外郎瘦而长,有黄须数茎,勐然想起数年前曾有一梦,今日光景宛然梦中所见。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那外郎惊慌,磕头谢罪。可成好言抚慰,全无怒意。
    是日退堂,与奶奶述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官人功名当止于此任,不过当初坟堂中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位至六品大夫,大学生至此足矣。“后来果然只做了半年知府,新官上任,交?印已毕。后入有诗赞云:
    破家只为貌如花,
    又仗红颜再起家。
    如此红颜千古少,
    劝君还是莫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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